2022年開戰以來的戰場形勢
自從烏克蘭和俄羅斯的衝突於2022年2月全面爆發以來,戰事已經歷經數個主要階段。在最開始的俄軍進攻階段(2022年2月-4月初),俄羅斯成功佔領大量烏克蘭南部領土,但對首都基輔和北部區域的進攻以失敗告終。這標誌着莫斯科沒能實現最開始的「政權更迭與全國壓制」的戰略目標。
隨後,俄軍將自己的主要火力與兵力集中在頓巴斯地區。在2022年的頓巴斯夏季攻勢(2022年5月-7月)中,俄軍以巨大的消耗和傷亡為代價拿下了烏克蘭東部的北頓涅克-利希昌斯克雙子城。但這一慘勝極大惡化了俄軍防線空虛和軍備不足這兩個問題,為隨後的烏克蘭秋季反擊奠定了基礎。
從2022年夏末持續到冬季(2022年8月-11月)的烏克蘭反擊,在南部的赫爾松州與哈爾科夫州幾乎同時展開。烏克蘭在赫爾松的攻擊最開始並不順利,但他們在哈爾科夫方向發起的突然襲擊突破了俄軍空虛、疲憊的防線,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裏收復了大量領土,將俄軍全部趕出哈爾科夫州,並將戰線推進到頓巴斯邊界。與此同時,在持續的消耗戰與炮火打擊之下,第聶伯河右岸的俄軍陣地逐漸難以維持。俄軍新的戰場指揮官蘇洛威金將軍將部隊撤回河對岸,烏克蘭得以收復赫爾松州首府赫爾松市。
兩軍隨後各自開始重建在之前的衝突中的損失與消耗,戰場一度陷入相對平靜。俄軍於2023年冬開始發動多個方向的「冬季攻勢」,但是除了在東部城市巴赫穆特之外並沒什麼實質收穫。在瓦格納軍事公司與俄軍正規軍不顧代價的猛攻之下,已成一片廢墟的巴赫穆特城終於在5月被俄軍佔領。這場戰鬥除了大量消耗兩軍力量之外,並沒從實質上改變整體的戰略走向與格局。
事實上,由於巴赫穆特地形易攻難守,在俄軍宣布拿下城市不久,烏克蘭軍隊馬上就開始了針對巴赫穆特方向的反擊,並且取得了不錯的戰果。在巴赫穆特戰事如火如荼進展的同時,烏克蘭從2023年初開始大量組建全新的、超過十個旅規模的作戰單位。這些部隊將由西方盟國提供的武器裝備武裝,並嘗試採取北約式的作戰風格,以圖在2023年春夏季前後發動大規模反擊。
烏克蘭進展緩慢的反攻
到8月中旬為止,烏軍的前進距離反擊開始還不到20公里,損失了大量人員和裝備彈藥,但還沒有威脅到俄軍的第一道主防線。
在經歷漫長的等待、猜測以及擾亂行動之後,烏克蘭反擊的主力攻勢於2023年6月初正式打響。但到8月中為止,烏軍行動明顯落後於日程,沒有達成預想的突破和戰略效果。這在基輔的西方盟友中引起了不小的失望與質疑之聲。
本文試圖對目前烏克蘭戰場的軍事局勢做一簡要的總結和分析,並探討這一局面背後可能的經驗教訓和未來的局勢發展。
基輔方面的反擊至少從去年11月開始就進入規劃階段。為配合這一戰役規劃,美國和歐洲的盟國開始大規模供應彈藥與武器平台,並極大地加速、擴充了對烏克蘭軍隊的訓練計劃。2023年5月巴赫穆特攻防戰暫告一段落不久,烏軍開始使用遠程精確火力打擊俄軍指揮與後勤節點,派出小規模分遣隊在各個不同方向嘗試性地發動進攻。這些都是主要攻勢開始前的前奏行動(shaping operations)。配合這些擾亂作戰,一些自稱俄羅斯反對派的武裝分子數次越境對別爾哥羅德地區展開襲擾,旨在分散俄軍的力量和注意力。
6月初,外界觀察到烏克蘭開始大規模投入成建制的新建制部隊,併成功判斷烏軍的戰略重點。烏克蘭軍的反擊在三個主要軸心展開:南部的奧裏希夫攻勢與韋利卡諾沃西爾卡攻勢與東部的巴赫穆特攻勢。其中奧裏希夫為主攻方向,旨在突破俄軍防線後前進到托克馬克,並進一步收復梅利托波爾。烏軍反擊的戰略目的恐怕在於直達黑海沿岸,將俄羅斯佔領區分割為兩端,並切斷從俄羅斯本土到克里米亞的「陸橋」,直接威脅俄羅斯在克里米亞的地位。
到7月底,烏克蘭軍開始投入預備部隊,並在最近幾天獲得了一定戰術進展,但是美國和歐盟盟友的情報評估,對烏克蘭在近未來造成主要突破的前景持悲觀態度。到8月中旬為止,烏軍的前進距離反擊開始還不到20公里,損失了大量人員和裝備彈藥,但還沒有威脅到俄軍的第一道主防線。俄軍確實也在哈爾科夫州的克里米那一線發動了自己的小規模反擊,對烏克蘭的防線造成一定壓力,但是莫斯科目前同樣欠缺突破戰線造成雪崩式進展的能力與機會。
基輔的西方同盟國的輿論中產生的過分悲觀、失望的情緒很大程度上來自於反擊發起前預期管理方面的失誤。烏克蘭去年秋季哈爾科夫反擊超乎預料的成功,大大提振了西方觀察家、輿論對烏克蘭軍事力量的信心和對俄羅斯軍事力量的鄙夷。這種前定之見助長了選擇性接收信息、分析局勢的傾向,讓外界低估了烏克蘭軍隊面臨的侷限性和困難,高估了俄羅斯軍隊的脆弱和無能。他們認為烏克蘭的反擊,給定足夠的「北約式」訓練和西方的武器系統,會重複哈爾科夫奇蹟。
樂觀帶來盲目。許多人沒有看到,與哈爾科夫反擊同時展開的赫爾松反擊並沒有如此「驚喜」的發展。哪怕烏克蘭有着火力和人力的優勢,並且俄軍陣地處於第聶伯河的「錯誤一側」因而很難獲得補給,面對俄軍有準備、有人力的防守,烏克蘭軍隊也打得極其艱苦和困難。他們通過消耗戰的方式以大量的彈藥和人力消耗為代價,一點點削弱、壓縮俄軍的防線,最終切斷了俄軍的交通線,即便如此,俄軍精銳的空降兵部隊(VDV)得以成建制的冒着烏克蘭炮火從第聶伯河右岸撤退,並投入到巴赫穆特的戰鬥中去。
反攻艱難的原因
俄軍的失敗和損失很大程度上來自於他們處於進攻一方,而同樣的困難和損失也大概率會在烏克蘭進攻時重現。
早在2023年初,以Rob Lee和Mike Kofman為代表的軍事專家就認為烏克蘭預期中反攻,比起以運動戰和突襲為主的哈爾科夫反擊,會更接近消耗戰為主的赫爾松反擊。這比起2022年末的西方主流估計更為悲觀,也因此引起了很多烏克蘭支持者的批評甚至謾罵。Kofman作為研究俄羅斯軍事的權威,在開戰之前預測俄軍的進展可能會比較順利——顯然最終事實並非如他所料。這一「重大失誤」讓外界對他的判斷產生了很多質疑與嘲諷。但從半年多後的當下來看,他們對烏克蘭反擊的分析和與預判可以說是基於證據和經驗的不刊之論。
稍加分析不難看出,烏軍哈爾科夫反擊的成功取決於幾個要素。首先,2022年夏季俄羅斯不計成本的頓巴斯攻勢折損了大量彈藥和人力,卻並沒有同等程度消滅烏軍的有生力量;其次,俄軍由於沒有在入侵時準備長期消耗戰,因此面臨極端的人力不足和防線空虛;最後,俄軍的麻痹大意與指揮不力讓他們對烏克蘭軍在哈爾科夫方向的集結麻痹大意,沒有做出明確反應。這些要素在烏克蘭當下的反擊中都無法原樣複製。
烏克蘭在去年的秋季反攻後自身也損失慘重,無力在俄軍最為脆弱的節點進一步擴大戰果,給了對手難得的喘息之機。藉此機會,俄軍做出了很多關鍵的改進與適應。莫斯科開始通過部分動員(partial mobilization)解決人力短缺難題。新上任的指揮官蘇洛維金將軍開始沿着戰場前線修築要塞、壕溝與成片的雷區,並構築起所謂蘇洛維金防線。
許多烏克蘭盟友出於盲目樂觀,對俄軍採取的這些措施嗤之以鼻。他們只看到俄羅斯動員開始階段的混亂和修築戰壕時的倉促和狼狽,而拒絕承認這些措施確實極大緩解了俄軍在戰場上面臨的困難。許多人假定在烏克蘭的新一波攻勢下,俄軍戰線會不戰而潰乃至全線投降,克里米亞也不再是烏克蘭不可觸及的禁區。這種對俄軍非理性的蔑視也伴隨着對所謂「北約訓練」和「西方武器」優越性,以及烏克蘭軍隊「軍事天才」過於樂觀的估計。
雖然這種偏見並非毫無道理。從開戰前普遍預計的「72小時內基輔陷落」到哈爾科夫令人驚歎的成功,烏克蘭軍民一次次打破了外界的期待,號稱世界第二強的俄羅斯軍隊則反覆品嚐敗績。假定這個趨勢會一直持續下去,乃至暢想2023年末戰爭就會推進到國境線上,並非全無根基的幻想。但理性、專業的分析恰恰需要看透這些情緒,拷問未經嚴明的假設與前提,從事實和基本的原則出發做出不甚愉快但卻更加合理的事前判斷。
比如說,俄軍在2023年初無果而終的「冬季攻勢」中很多失敗的戰例並非俄軍格外無能。客觀來說,在缺乏空中優勢與大規模聯合武裝作戰能力的前提下,進攻預備好的、布雷的多重防線本身就是極其困難的。這意味着,俄軍的失敗和損失很大程度上來自於他們處於進攻一方,而同樣的困難和損失也大概率會在烏克蘭進攻時重現。在哈爾科夫之後,俄軍非常注意情報和預判,烏克蘭再次享受哈爾科夫反擊中「突然襲擊」優勢可能性很低。最後的實際情況也正是如此:烏克蘭的主攻方向完全就撞在俄羅斯預先加強的防守部位,進一步降低了迅速取得突破和進展的可能性。
俄烏軍隊的殊途同歸?
開戰初期俄羅斯軍隊相對於烏克蘭軍隊的糟糕表現,更多應怪罪克里姆林宮的高官們在戰略規劃和軍事部署上的根本缺陷,而非由於烏克蘭軍隊相比俄軍「更像是西方軍隊」。
許多人指出:烏克蘭士兵的士氣、動機和作戰素養普遍優於俄羅斯士兵,而烏克蘭軍隊在戰術層面上也往往比俄軍表現得更加靈活和有適應性,這就讓烏克蘭的反擊會大大不同於俄軍的進攻。但是,客觀看待烏克蘭軍隊在2022年的作戰表現,不難發現這些優勢同樣是有侷限的。單兵層面的優秀和戰術層面的靈活無法彌補大規模(營、團以上級別)的聯合武裝作戰能力的缺失,而俄軍經營了半年多的,有多重預備隊加強的防線,也並非哈爾科夫反擊時空虛的前線可比。與許多西方專家最初的猜測不同,烏克蘭軍從來不是一支「北約化」的軍隊。開戰初期俄羅斯軍隊相對於烏克蘭軍隊的糟糕表現,更多應怪罪克里姆林宮的高官們在戰略規劃和軍事部署上的根本缺陷,而非由於烏克蘭軍隊相比俄軍「更像是西方軍隊」。
更何況,在經歷一年多的高強度消耗戰後,兩軍都損失了自己最好的裝備和最優質的軍事人才。相比開戰之時,俄烏雙方都已經是大體由預備役和動員兵組成的部隊了。無論從2014年開始的北約訓練為烏克蘭提供了怎樣的人員和組織優勢,烏軍目前都必須更加仰賴大量從未有軍事經驗的平民,以及接受蘇聯軍事體系教育的預備役軍官。
不管烏克蘭軍民有怎樣的熱忱和才能,三個月訓練「速成班」想要把沒有軍事經驗的平民批量打造能進行合成作戰的、有單位完整性(unit coherence)的軍隊,都是十分困難的。烏克蘭全新組建的部隊在沒有經歷實戰考驗的前提下就被大規模投入到主攻任務中。他們嘗試進行「北約風格」的大規模裝甲集群突破,一路打通俄軍防線,卻遭遇了慘重的損失。迎接他們的是無窮無盡的雷區、無人機校準的炮火與反坦克導彈、Ka-52武裝直升機、俄軍機動部隊的彈性防禦,還有俄羅斯空天軍(VKS)的近距離空中支援。在反擊主攻打響不到一個星期,烏克蘭同盟國捐贈的專業排雷設備就幾乎喪失殆盡。
由於缺乏大建制、多兵種全面同時進攻的能力,烏軍在早期的損失之後回歸到了他們更熟悉、傳統的作戰方式:由炮兵先進行火力壓制,坦克作為移動火力平台,裝甲車在火力停止後發動突擊,隨後卸下小隊步兵進行短兵接戰。實際交戰往往是以連、排為規模展開。「大部隊的縱貫突擊」變成了一股一股小部隊分階段的各自為戰。這就給了俄軍調整防線,調動預備隊,重新布雷的機會,從而加重了烏軍進攻的困難。
正如Kofman指出:這種「不怎麼漂亮」的戰鬥不是西方同盟一開始所期待的「北約式」的大規模運動戰,更接近傳統的俄羅斯-蘇聯重炮兵部隊的戰鬥模式。這種作戰必然是消耗性的、緩進的,伴隨着大量的傷亡和消耗。
在蘇聯軍事理論中,運動戰是通過消耗戰而贏來的機會,而非戰鬥的根本特徵。這或許不是西方軍隊甚至烏克蘭軍隊喜歡的戰鬥方式,但卻是(作為蘇聯軍隊繼承者的)烏克蘭軍隊所熟悉、習慣的戰鬥方式。美國前國防部長拉姆斯菲爾德曾說:你只能用你手頭有的軍隊去打仗,而不能用你可能想要或希望能擁有的未來軍隊去作戰。期待、鼓勵甚至幻想烏克蘭在缺乏必要的時間、資源的情況下唐突「轉型」為以美軍為摹本的模式作戰,造成了許多本可避免的損失。這是一個很容易被忽略也不會給任何人帶來愉快體驗的教訓。
盟國支援的重要性?
最重要的從來不是武器平台本身,而是如何將這些平台整合進一個完整的作戰規劃整體,讓它在正確的操作員手中,於正確的場景,正確地發揮作用。
進而言之,如果接受了「北約式」的作戰模式在烏克蘭當下的反擊、甚至未來的反擊中很難一蹴而就這一更為現實的假設,那麼西方盟國就必須更加努力地考慮自己提供支援的長期性、穩定性和適切性。也正是在這個背景下,我們才能理解美國頂着道德和輿論壓力為烏克蘭提供集束彈藥(cluster munitions)的決定。
由於蘇聯軍事理論強調火力的決定性應用。在戰場上保持火力的優勢就成為一切作戰的核心與重中之重。無論是俄軍還是烏軍,他們面臨的最大的物質約束就是炮彈供給與火炮數量。炮彈儲備告吹之日,就是反擊告一段落之時。目前,烏克蘭在局部戰場上享受有火力優勢,這是軍事工業生產還沒提速的西方同盟國搜腸刮肚、翻箱倒櫃拿出來的家底:烏克蘭當下使用的很多炮彈是美國從韓國庫存裏拿來的。提供集束彈藥可以有力地緩解烏克蘭的炮彈飢渴,從而延長烏克蘭攻勢的時間窗口,給他們更多通過消耗製造戰果的機會——這也從側面反映了當代工業化大國(烏克蘭是歐洲除俄羅斯外第二大國家)常規軍事作戰的殘酷和激烈。
許多烏克蘭的支持者不願意批判性地評估烏克蘭軍隊的內在侷限性,或承認俄軍也在隨着戰場不斷適應,於是開始單方面強調同盟國政府在提供「軍援」上的不及時與自我剋制。
這種論調並非毫無根據。歐洲同盟國在明知烏克蘭戰爭可能長期化的前提下,拖延了半年之久才開始重啓大規模的炮彈生產。考慮到炮彈供給可能是決定戰場優勢天平的單一最大要素,同盟國的這一拖延和遲鈍確實極大影響了烏克蘭的作戰能力和效率。再者,缺乏美國空軍同等程度的支援,烏克蘭軍隊確實很難按照美國陸軍的方式去作戰。以嚴重的損失和傷亡作為代價換取緩慢的推進恐怕是唯一選擇。
不過,片面的分析往往出於自己的情感傾向而採納不現實的假設。「軍援不足論者」認為,只要美國和同盟國提供更先進、更復雜的作戰平台,戰場局勢的平衡就會出現劇烈變化。2022年,他們先是鼓吹「TB-2」無人機神話,然後又開始鼓吹「HIMARS」神話。現在,他們開始說只要早點為烏克蘭提供更加精確、威力更大、射程更長的武器,再加上F-16之類先進的作戰平台,基輔的軍隊在當下反擊中面臨的困難就完全是刻意迴避的。
這一論斷有多重問題。從事實層面來說,無論是TB-2無人機、HIMARS火箭炮還是其它「高端平台」,都沒有發揮「神奇武器」(Wunderwaffe)的作用。戰場的動態是個不斷升級變化的過程,每當新的武器平台大規模投入使用,相應的對策就會發展出來,這一紅皇后競賽貫穿了近現代戰爭的歷程。在俄羅斯防空力量從最開始的夢遊中回過神來之後,TB-2就基本上無法造成什麼傷害了。而針對HIMARS的轟炸,俄羅斯也學會了分散部署、拉長縱深的做法。俄軍強力的電子戰(EW)設備可以輕易干擾GPS信號,讓很多美國提供的、仰賴GPS制導的精確彈藥效率大大降低。
再者,即便不考慮管控戰爭升級的風險,西方提供複雜、高端平台的數量也是有限的。性能的優勢並無法彌補數量的缺失。「豹2」坦克和布拉德雷運兵車或許比T-72和BTR運兵車更加優秀,但卻同樣會在炮火和地雷面前紛紛中招。F-16也許性能好過任何烏克蘭擁有的老舊蘇制固定翼飛機,但是他們註定有限的數量也不足以突破俄羅斯的一體化防空網和VKS的堵截,幫助烏克蘭拿到「空中優勢」。
最後,或許也是最重要的,就是著名軍事史家Stephen Biddle在名著Military Power: Explaining Victory and Defeat in Modern Battle中強調的論點:武器平台的效能,必須通過合理的部署以及人和平台之間的互動來體現。最重要的從來不是武器平台本身,而是如何將這些平台整合進一個完整的作戰規劃整體,讓它在正確的操作員手中,於正確的場景,正確地發揮作用。只有這樣,各種先進裝備才能成為力量放大器(force multipliers),為勝利貢獻自己的力量。
而這也正是烏克蘭軍隊面臨的最大的挑戰:學會如何駕駛艾伯拉姆斯坦克並不難,學會如何駕駛F-16戰鬥機也並非不可逾越的天塹。但是如何在團、旅的級別將各種不同的武器整合進各成分互相配合的完整作戰單位,則遠非簡單之事。
烏克蘭反擊頭一週驚人的損失部分就來自於他們僵化的作戰模式。缺乏訓練、規劃和作戰經驗的烏克蘭裝甲縱隊反覆、不知變通的一次次落入俄軍的火力網與雷區,直到自身勢頭消耗殆盡。一位烏克蘭預備役軍官曾經不無苦澀地引用俄羅斯軍人的評價:「他們(烏克蘭軍隊)的進攻有時候就像是被格拉西莫夫和紹伊古指揮似的」。烏克蘭軍隊目前還沒有掌握大規模陸軍聯合武裝的能力。涉及空中力量的空地一體戰(Airland Battle)則又比純陸軍作戰難上許多。指望單純引入F-16或其它西方空中作戰平台就可以立竿見影的改變戰場平衡,無非又是逃避反思和難題的幻想而已。
戰爭的未來
戰爭就是意外本身。烏克蘭當前反擊結局如何,還沒落定。俄軍無疑也在承受巨大的傷亡和壓力。這對他們之後的作戰能力到底有什麼影響目前無法提前判斷。兩軍都試圖消耗對方的預備隊和有生力量,以圖在防線上製造空虛或耗盡對方的進攻勢頭。烏克蘭方面目前已經決定投入預備隊。如果反擊不能在今年9月前後實現重大進展,那麼即便烏軍突破俄軍的主要防線,基輔也將沒有後續力量擴大缺口,實現快速推進的目的。
但是,即便烏克蘭此次反擊沒有製造出實質戰果,也不代表「和平談判」或「長期停火」就可以提上日程。
戰爭的進展是有節奏、分階段的。高強度的運動戰與殲滅戰階段,往往會導向部隊重建和鞏固戰果帶來的僵持階段。一方進攻邁入終結點,就是另一方面預備反擊的開端。缺乏規劃的攻勢會反過來暴露虛弱,成功的防守也會製造進攻機會。去年烏克蘭哈爾科夫的攻勢不代表戰爭的終結迫在眉睫,目前基輔方面反擊的困境也不代表戰場的「膠着」或「僵持」就是定局。從現實出發,當下唯一合理的預測就是戰爭將會繼續持續下去,時而激烈,時而「平靜」。俄羅斯與烏克蘭及其盟友的政治意志與資源調動的比拼還將繼續下去,一切皆有可能。
戰鬥很大程度上就是製造和利用不對稱性的、充滿不確定性的競賽。更有效率的重建力量、更快的適應戰場的變化,製造更有利的傷亡交換比是決定勝敗的關鍵。對於潛在的動員人力與工業生產能力不佔數量優勢的烏克蘭來說,製造、維持不對稱優勢格外重要,哪怕這一學習過程需要血肉與硝煙鋪就。對於一次次超乎外界預料的烏克蘭軍民來說,這是個充滿挑戰,但絕非不可爭取的目標。過度的悲觀往往來自於過度樂觀的破產。同樣,合理地展望當下和未來的困難同時也意味着希望寄居其中。
评论中有些人,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
好文,感谢作者。
开始加速了,乌军这周成果不少,西线已经到达第一道防线了。俄罗斯的士气现在有些动摇,退得很快,是个好消息。就看能不能把势头继续下去了。
即使澤連斯基代表烏克蘭接受了割地求和的方案。烏克蘭的民族主義者們會接受?不會在烏東繼續游擊戰?俄羅斯不會以此為藉口對烏克蘭動手?北約成員國又會接受因為這種不可控的衝突而跟俄羅斯開戰的風險?
接不接收用土地換取加入北約根本就不是澤連斯基一個人可以決定的事😅
身段柔軟是指敵軍在城下不逃跑,硬漢是指叛軍在几百公里之外逃離莫斯科。
正如中国大陆媒体盛传的北约官员以土地换和平的建言那样,俄乌战争归根结底取决于北约的意向,而和平谈判也是必然到来的事情,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相信身段柔软的泽连斯基最终也一定会接受用土地换取加入北约的协议。
好文章,谢谢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