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廣場

誰是廁妹:網絡暴力、少女「戾氣」,與缺位的關懷

比起抨擊青少年「純粹的惡意」,青少年為什麼會產生惡意才是更值得探究的問題。

2020年6月5日,湖北省武漢市,一名女子在酒吧外用手機。

2020年6月5日,湖北省武漢市,一名女子在酒吧外用手機。圖:Getty Images

陳晃

刊登於 2023-04-14

#廁妹#中國#評論

【編按】:本文原發自《澎湃》「思想廣場」欄目,原標題為「亞文化觀察|誰是廁妹:網絡暴力、精神疾病與少女的『戾氣』」,端傳媒獲授權轉載,端的版本也略有增補。2022年7月,香港一名生活在天水圍的女孩依奈墜樓身亡,並直播了自己的墜樓過程,在本地引起關注,而人們隨後發現,這位女孩和大陸互聯網上的「廁妹」群體有許多互動,她們的留言具有極明顯的負面宣洩特點。這是一個怎樣的群體?她們為何有那麼重的「戾氣」?依奈跟她們的互動可能具有怎樣的模式?希望通過此文能略微了解一點「廁妹」的生活和精神狀態,以及從她們身上折射出的社會面貌。

什麼是廁妹?

2022年7月,一名居住在香港的18歲女孩依奈因為網絡暴力而墜樓自殺身亡。這一事件引發關注的同時,女孩生前曾活躍過的互聯網亞文化小圈子「廁所」也因此走向大衆視野。

廁所是用戶們對微博上一部分匿名隔空喊話bot的俗稱,因為匿名的性質,這類微博被認為是「可以隨便發泄、拉屎的地方」。由於其用戶多為女性,大家便稱自己為「廁妹」,互相稱呼「老公」或「寶寶」,並運用一套以諧音為主的黑話來規避關鍵字審查與搜索。

但不是所有接受匿名投稿的bot都可以被歸類為「廁所」,從某種程度來講,先有「廁妹」還是先有「廁所」就是一個雞生蛋蛋生雞式的問題。「廁所」的出現已經很難考證,根據網絡上的一些猜測,由於「廁妹」往往都是具有泛女權意識且年紀不大的二次元或飯圈愛好者,廁所的前身可能只是一些針對此類受衆的純女性匿名bot,隨着相似人群的聚集,則逐漸演變為了現在的樣子。

依奈自殺的導火索,便是在廁所裏遭到過多惡毒的攻擊,而原因僅僅是她說遊戲打不到前幾名就自殺卻沒有真的自殺。如此荒誕又悲慘的事件引起了極大的爭議,網暴依奈的「廁妹」群體也遭到網友討伐。

據一位自稱「以前當過廁妹」的女孩說,依奈去世之後,很多廁所評論區和QQ群都有討論,大部分人都很同情她,也有小部分人提起她從前的「黑料」。而網爆依奈導致她自殺的那群女孩是她之前關係很好的朋友,後來鬧掰了,依奈就一直被她們視奸嘲笑。幾個女孩都是未成年的廁妹,喜歡同樣的動漫和遊戲。

差不多同一時間,一篇以圈外人身份介紹「廁妹」的微博也得到了大量閱讀和轉發。該微博總結了廁妹的幾個特點:年紀小,通常在14歲至18歲;具有抑鬱或雙相情感障礙特徵,會自殘並拍照發到網上;有藥物濫用習慣,多為感冒藥、止痛藥;強烈的仇富情緒,認為有錢人「偷走了自己的生活」。這則微博也指,廁妹通常還有「慘圈女」的身份,「慘圈」也是一種互聯網亞文化,顧名思義,就是一群覺得自己很「慘」的網友聚集在一起互相訴苦、舔舐傷口。相比之下,慘圈女的稱謂不像廁妹這樣有着「廁所用戶」這樣明確的定義,但由於兩者具有較高的重合度,大部分人都習慣於將它們同時提及,甚至當作同義詞來使用。

由於這些特點,廁妹/慘圈女們往往有着強烈的負面情緒宣泄的需求,這時「廁所」便成為了她們的最佳選擇:互聯網同溫層的空間能被信任,完全匿名的規則又讓人無需顧慮太多。隨着這類宣泄式投稿增加,其他廁所用戶也會被帶動起來加入這一行列。廁所也不是完全沒有規則,如果是掛人的投稿,大家默認不能暴露「素人」的網絡身份。但如果是在社交平台擁有上萬粉絲的博主,就不能被歸類為「素人」

另一個與廁妹群體緊密相關且引起輿論關注的現象則是濫用藥物。事實上,這一問題在國際上已經被爭論許久,也有許多相關的影視作品,在中國大陸則是近兩年才逐漸被重視。青少年,尤其是有着心理問題或精神疾病的青少年一直是藥物濫用的主要受害者,國內許多相關報道中也都提及,藥物濫用人群中有許多都是中學生,吃藥的主要目的也主要都是逃避現實、緩解精神壓力。

現在能在微博上看到的「廁所」數量極多並且分散,大部分廁所的被關注數都在幾千至一萬多。這些廁所主要分為兩類,一是以作品為主題來聚集同好的,基本上集中於二次元和偶像文化領域,其中同人創作佔多數;二是以相互傾訴負面情緒(被稱為「吐黑泥」)為主題的,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窮廁」和「媽廁」,分別供大家交流原生階層與家庭的煩惱。根據這類廁所的內容,很容易產生廁妹大多出身中下層、家庭環境較為惡劣的印象。但一位「前廁妹」在交流中表示,自己感覺這一群體內部的階層分化很大,比如她就曾看到過一個家裏很有錢的廁妹,背很貴的包、家裏房子很大。父母忙於工作,於是開始向網絡尋求慰籍,用她的原話來說,「類似於鬧着玩,大概就真因為混網絡磕藥自殘耽誤學業家裏也能送出國留學那種」。

儘管這種個例也並不多見,但至少可以說明,階層並非廁妹的主要共同特徵。在更可見的範圍內,大部分廁妹都是缺乏家庭與學校充分關懷的未成年,這位願意接受採訪的「前廁妹」也表示,自己去年上大學之後因為忙碌就漸漸不怎麼逛廁所了,「感覺廁妹還是以未成年為主,處於青春期需要指引的重要階段」。

對二次元或偶像的狂熱喜愛則很大程度上是源於在現實生活中得不到自己所渴求的足夠關愛,因此轉而將情感投射到虛擬人物上(日本地雷女往往還會逛牛郎店),這也是為什麼她們都癡迷於同人。同人創作中對各種關係豐富的想象空間能夠有效填補個體情感體驗的缺失。

香港的18歲女孩依奈在中國網站B站直播自殺過程。
香港的18歲女孩依奈在中國網站B站直播自殺過程。

戾氣從何而來?

事實上,廁妹群體在因為網暴事件被更多人熟知之後也明顯壯大了許多。除了這一事件導致的「出圈」,遊戲《主播女孩重度依賴》的流行也對其影響力擴大也造成了重要影響。遊戲中的主播女孩糖糖是一個典型的日本「地雷女」,外表打扮華麗可愛,卻有着病態的性格和嚴重的精神疾病,習慣用自殘和過量服用藥物的方式來發泄情緒,會在社交平台小號上發表陰暗的言論。不難發現,這與大衆對廁妹/慘圈女幾乎完全相同,廁妹/慘圈女的文化在某種意義上算是地雷女的本土化呈現,廁妹們大多也都是這款遊戲的愛好者。

在廁所內部,自稱「廁妹」、使用「廁語」是大家辨認同類的觸角。但由於主流網民對「廁妹」群體並不友好,她們很多時候並不喜歡被其他人這樣稱呼。事實上,無論是「廁妹」還是「慘圈女」,當大衆提起這些詞彙是都帶有或多或少的貶義。

因此,廁所裏更常見的網絡暴力現象大多都是廁妹抱團針對圈外人的,很多廁妹會把自己看不慣的網絡發言或行為截圖投稿到相關廁所,配以陰陽怪氣或只是一個簡單的「評」字,評論區便會充滿各式各樣的附和與嘲諷。另一種網絡暴力,或者說「吵架」則通常發生在「對家」之間,也就是在同一個作品中支持不同cp,或定位相似的不同偶像的粉絲,爭吵通常也都是從攻擊對方的喜好逐漸上升為人身攻擊。由於出圈主要原因就是網暴, 廁妹的語言表達情緒激烈、動輒吵架也是了大衆對這一群體印象不佳的主要原因。

顯然,這些類型的網絡暴力不只發生在廁所裏,只是由於廁所具有黑話、未成年人為主等標簽化屬性而加強了暴力的可見性。這本身也是互聯網給公共討論帶來的改變之一。溝通變得快速而扁平、情緒表達愈發激烈,這些特徵在沉浸在網絡世界裏長大的年輕一代身上表現得尤為明顯。

負面情緒、語言暴力等標簽都完美契合了人們對「網絡給青少年帶來的不良影響」這一老生常談問題的想像。但更深入地了解廁妹群體之後便不難發現,這樣的交流模式很大程度上是一種營造共同體感受的手段。處於青春期的青少年一旦得不到足夠的關注與疏導,轉向網絡尋求認同和抱團取暖便非常自然。一致對外的惡意顯然能使社群的內部認同感更加堅固,廁妹用激烈乃至極端的情緒和內部黑話為自己構築了一堵高牆,牆外是健全人(被稱為「健人」、「萌萌人」)的世界,在那裏她們是被排斥的異類,只有在「廁所」的共同體裏才能找到安全感。「健全人不會去當廁妹的。」接受採訪的「前廁妹」這樣說。

家庭暴力、校園霸凌、休學輟學都是在廁所裏常被提及的話題,她們將爸爸媽媽稱為「豹豹貓貓」,將「霸凌」稱為「80」,彷彿用諧音就能消解掉這些名詞背後成長過程中的結構性苦難。與大衆印象不同,在此類訴苦的廁所投稿下面,大多數評論都是友善的安慰或出謀劃策。就像她們被惹怒、開始攻擊的門檻極低一樣,激起她們共鳴的門檻也並不高,區分兩者的只是一個「同類」的身份認同。

從某種層面上看,廁妹的痛苦和困境都是極具普遍性的,來自家庭的創傷、身處集體的疏離、學業/工作帶來的壓力,這些是每個人都可能會面臨的問題,而當這些問題落在青少年身上,所有痛苦都被無限放大。

2017年7月25日,北京,年輕人在購物中心内看手機。
2017年7月25日,北京,年輕人在購物中心内看手機。

缺位的社會關懷

廁妹的特殊性則在於,她們有意或無意地表現出了對這種痛苦的沉湎。在很多廁所的評論區,大家會認真交流各種自殺方式的利弊,提醒自殘後記得消毒,甚至出現了劃出蝴蝶或花朵形狀的傷痕、給美工刀貼蕾絲和水鑽的趨勢。這或許算不上對自殘、自殺行為的鼓吹,但也絕對沒有任何勸導意願。這種行為很難用單純的「對自我傷害的美化」去定義,其中體現了一種病態且複雜的戀痛情緒,自我傷害對她們來說不僅僅是一種發泄,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一種針對主流積極向上式生活態度的個體層面的微小反抗。

儘管廁妹/慘圈女嚴格意義上屬於一種亞文化,但正如廁妹的困境具有普遍性一樣,她們的情緒同樣具有普遍性。從喪文化開始流行到現在的「鼠鼠文學」,悲觀乃至自我厭棄的情緒在當代年輕人中早已屢見不鮮。更早出現的「非主流」群體也在某種意義上與如今的廁妹形成了互文,不僅在表象上有陰鬱、自殘等共同特徵,兩者受到的社會評價都極為相似:幼稚的小孩、消極的生活態度、糟糕的社會影響等等。但比起「非主流」更強調自己相對於他人的特立獨行,廁妹與外界的隔離更加徹底,她們似乎更傾向於向群體內部尋求團結,而沒有那麼在乎與外界的關係。

此外,由於廁妹/慘圈女的稱謂具有明確的性別指向,她們也常常被拿來與「孫吧男」(孫笑川貼吧粉絲,大多為男性)相類比,很多廁妹自己也會拿這種對應關係來開玩笑。兩者都同樣有着自己的一套黑話、語氣尖酸刻薄、熱衷於嘲諷圈外人,與此同時,這兩類人群也互相敵視。「孫吧男」會瞧不起廁妹自暴自棄式的抑鬱,廁妹也對「孫吧男」的嚴重厭女和「樂子人」屬性嗤之以鼻。同樣是厭世情緒催生的互聯網亞文化,兩者相反的情緒傾向很大程度上與群體性別劃分相聯繫。許多相關數據都指出,女性患精神疾病的概率高於男性,這也與父權制對性別身份的不同規訓方式有關。

廁妹的文化源流「地雷女」同樣是明確指向女性的概念。「地雷」的比喻最初其實是專指這類女性在進入親密關係之後情緒不穩定、讓男性極度困擾,與可愛的外表完全不同,像地雷一樣給人帶來麻煩。這樣的定義方式具有極強的男性凝視色彩,在此基礎上,主流觀念對地雷女/廁妹/慘圈女的態度也很難不受到「閣樓上的瘋女人」文化模型的影響。如今,地雷女已經衍生出了一種時尚風格,特指粉色黑色為主、具有輕lo和哥特風格的穿搭,地雷女的精神危機與其背後的社會結構雖被隱去卻依然存在,並在國內持續擴大影響。

因此,當我們談論廁妹,便不得不去談論近年來同樣受到廣泛關注的青少年抑鬱問題。如果對廁妹的觀察僅僅停留在網暴事件,或因為網暴事件而對這一群體產生先入為主的偏見,無疑是一種「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傲慢。

2022年10月28日,廣東省汕頭市,人們在排隊進行核酸檢測。
2022年10月28日,廣東省汕頭市,人們在排隊進行核酸檢測。

今年二月底,一組關於青少年抑鬱症的數據登上了熱搜,根據2月23日發布的《中國國民心理健康發展報告(2021~2022)》顯示,青少年群體有14.8%存在不同程度的抑鬱風險,高於成年群體。從相關廁所的評論區可以看出,大部分廁妹對自己精神狀態不健康這件事也都有一定的認知,但家庭和學校都沒能在這方面給她們合適的引導和治療,於是她們轉向網絡尋求同溫層的庇護。

時代的飛速更迭也加劇了現代人的精神危機。正如吉登斯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便提出的「存在性焦慮」概念,社會時鐘的壓力、家庭的不穩定、個體的原子化都可能會造成生活的失序,而青少年因其敏感的人格本身就更容易受到影響。加之中國社會長期以來對精神疾病的污名化,心理問題在出現初期很難得到恰當的回應,便容易發展成嚴重的精神疾病。

現有的公共討論對於廁妹的態度,也側面印證了她們很難得到來自「成人世界」的關懷。大部分關於廁妹/慘圈女的報道裏,網暴事件無疑是最重要的焦點。「青少年的惡意」被一再強調,為數不多的對廁妹群體內部的採訪,其呈現方式往往也在有意或無意地去放大廁妹的幼稚、不講理,對於這一亞文化的內部淵源以及產生緣由卻隻字不提。

即便是在青少年抑鬱問題已經逐漸受到輿論重視的當下,仍有很多成年人認為青少年的心理問題都只是普通的「青春期情緒不穩定」,或是幼稚的跟風行為。尤其當這些青少年的發泄方式不符合主流社會規範(例如廁妹),甚至可能引起「無病呻吟」的反感。無論痛苦的緣由在其他人看來多麼微不足道,對於主體來說,痛苦都是無比切身具體的。如果將病態的產生僅僅歸咎於「幼稚」或「惡意」而不去追究背後的問題,不僅是一種健全中心主義的凝視,還體現了對結構性問題的缺乏感知。

廁妹群體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成為我們窺見青少年抑鬱以及女性抑鬱問題的一個窗口。由於疲於接收他人的負面情緒而對此類人群抱有反感或許是一種可以理解的常態,但當負面情緒成為一種現象乃至亞文化,整個社會便不得不對此進行反思。比起抨擊青少年「純粹的惡意」,青少年為什麼會產生惡意才是更值得探究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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