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選出去年的電影中口碑最具爭議性的一個,那無疑是獲得了包括2022年奧斯卡最佳影片在內三項提名的電影《千萬別抬頭》(Don’t Look Up):截至目前,它已經成為了網飛上播放量第二位的電影,在全世界都引起了大量融合了本地政治、社會現狀的反響和討論,但在爛番茄上,它由專業影評人評論生成的新鮮度卻只有55%,甚至受到了許多認同其所表達意識形態的人批評,連獲得最佳影片提名本身也讓一部分人感到意外。而當下極度撕裂、混亂的美國政治,似乎正好是極其適合作為諷刺電影素材的,那麼《千萬別抬頭》究竟分別點明或模糊了其中的哪些部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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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萬別抬頭》的情節並不複雜:兩個科學家偶然測得了一顆小行星的軌道,發現其將在六個月內撞向地球,並造成世界毀滅級別的災難。他們窮盡一切可能途徑,試圖喚起公眾、政府和專業人士的注意並得到解決方案,卻在幾乎每個途徑中都因相關機構和制度的運轉失靈、執掌權力者一心只顧自己的私利而碰壁,最終在幾次鬧劇般的嘗試失敗後只能目睹著行星墜入大氣層和世界末日的降臨。
這個小行星來臨的情境所比喻的對象是非常明確的:氣候變化。電影的主創兩位 Adam McKay(亞當·邁凱/亞當麥奇)和 David Sirota(大偉·斯洛達/大衛·西羅塔)早在幾年前就開始討論創作一部集中講述氣候變化的電影,並將諷刺元素的所在確定於縮短人們對災難性後果有所意識到真正發生的時間段,主演狄卡比奧/迪卡普里奧/狄卡皮歐更是因長期熱心於提升公眾對氣候危機的意識而參演這部電影。雖然很多觀眾也會由小行星的比喻聯想到 Covid-19、特朗普的「政變」嘗試、國會山騷亂等具備相似發展速度的災難,但電影劇本的創作其實在這些事件發生以前的2019年底就完成了,因為疫情才使拍攝和上映被推遲。
哪怕先不去細看電影中更具體的優缺點,成功地在公共討論中設定議程已經是其帶來的正面效應之一,一部陣容亮眼的現象級電影為氣候變化問題所吸引的注意力和所激發的探討,也遠大於任何一篇 IPCC 氣候變化工作報告或任何一年主流媒體報道的總和。審視電影中比喻的具體部分,它們也較為準確地反映了氣候活動者社群對不同行業的訴求和不滿:政治界要麼出於意識形態而否認氣候危機的存在,要麼忽視其緊迫性而不斷優先考慮「發展」和經濟利益;媒體用對待一個常態下普通議題的平穩方式處理氣候危機,從而埋藏了其證據在科學上的無可置疑和災難性後果;大企業和科技公司除了很大程度上是始作俑者以外,更是將其拿來展示自己意識和價值觀的進步後就棄之不管,更不會停止利益驅動下加重危機的行為……因為看到自己一方多年以來的訴求被巧妙地包裹進一個形象、簡單易懂的比喻中,氣候活動家社群中的許多人都給予了這部電影很多積極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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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當形容一個設計政治和社會的比喻時,「簡單易懂」的另一個同義詞就是「片面單薄」,這也是《千萬別抬頭》最核心的失敗之處:「政治」、「新聞媒體」、「流行文化」等在電影中各自都只有一個單一的形象,且是由這些行業中隨機挑出最顯得愚蠢、瘋狂的元素毫無條理地拼接成的,這完全無法體現出現實中它們內部各自在動機、誠意、行事方法、決策過程等各方面都完全不同的複雜組成部分。以由史翠普/斯特里普扮演的總統所代表的政治行業來看,在現實中這包含了左右最邊緣處的民粹主義者,Mitch McConnell (米治麥康奈爾/米奇麥康奈爾/密契麥康諾)和 Lindsey Graham (林賽·格雷厄姆/林賽·葛瑞姆)等毫無原則、緊跟民調、最高目標就是讓自己擁有更大權力的機會主義者,也有奧巴馬、鮑威爾/鮑爾、史黛西·艾勃拉姆斯/斯泰西艾布拉姆斯和皮特·布蒂吉格/彼得·布塔朱吉等一類政治人物,他們從踏入政治的出發點到行事原則都是增進公共福祉……在應對包括氣候變化在內的各類危機時,他們的態度、政策和效果、反響自然是千差萬別。
更糟糕的是,對於造成災難性後果的究竟是這些組成部分的具體哪一個,電影創作者給出的答案更是差之千里的。上文提到的除 McKay 本人以外的另一位編劇 Sirota,曾長期以來是伯尼·桑德斯的政治顧問,並是桑德斯2020年總統競選初選中的重要人物之一,《千萬別抬頭》也在很多方面像這一獨特左翼派別的電影版「政治宣言」,他在接受採訪時,解釋稱這部電影所最尖銳地指責的,是美國社會中的「精英」階層。在包括他本人在內的桑德斯一翼左翼話語中,「精英」往往可以用來指責性地指代任何有建制色彩的群體和機構:傳統主流媒體(電影中虛構電視台的台標明顯模仿了 CNN 的樣式),政治智庫,精英學術機構,國會中主張兩黨合作的中間派,甚至佩洛西/裴洛西、克林頓/柯林頓和拜登等和自己有較大分歧的偏中間派政黨領導……
然而,如果在電影中確定一個應該為災難結局承擔最大責任的人,那無疑其中的腐敗、任人唯親、種族主義的美國總統,且她無疑是以特朗普為原形所塑造的。但現實中,無論是特朗普還是世界各地的其他右翼民粹威權政客,不僅往往不屬於上文所講的「精英」,他們的選戰和政治運動甚至往往帶有類似的反精英、反建制、反對政府內外的傳統民主機構(democratic institution)、「推倒系統」色彩,在2016年大選中,因為他們的這種共性而先後投票給桑德斯和特朗普的選民比例之大,甚至成為了被許多專業人士重視和研究的現象。
而如上文所說,在劇本創作完成後,一場比氣候變化在發展速度和急迫程度方面更接近電影中比喻的災難意想不到地發生了,這自然就是 Covid-19 疫情。而在應對中,不僅世界很多地方的社會起碼在起初並沒有那麼遲緩、無動於衷,恰恰是這些傳統民主機構不僅發揮了應有的作用,而且可以說是對抗疫情中的中流砥柱:主流媒體並沒有像電影中將災難輕描淡寫或娛樂化,而是既在 Covid-19 病毒被發現開始就圍繞其不斷變化、發展的科學認知不斷生產了翔實、全面的報道,又緊密而細緻地跟蹤了世界各地的不同疫情中心,給其他疫情進程滯後的地方提供了應對經驗;給予恐懼中的民眾心安的聲音,是來自福奇醫生這樣經歷了醫學界最精英機構培養和多年考驗的專業人士;國會中兩黨中間派在白宮完全喪失執政能力和誠意的情況下協商出了向民眾發放急需緊急救濟的方案:數款醫學史上最高效、安全,且研發速度創紀錄的疫苗更是政府和大醫藥企業間完美分工合作的成果。
相反,最不力、混亂、反智的應對則來自擅長樹立「腐敗精英」稻草人來反對民主機構的民粹陣營:特朗普政府、被「特朗普主義」完全佔領的共和黨如何為政治利益而縱容反科學陰謀論已經不用多說,以德國為例,和前期以穩健、專業精英主導的默克爾政府的模範式應對形成對照,如今的反疫苗陰謀論則來源於政治光譜各個位置上對民主機構和「精英」缺乏信任的部分,這其中既包括極右翼的另類選擇黨等,又包括來自左翼黨的明星政客瓦根科內西特(Sahra Wagenknecht)等人……其實,哪怕不需要用一個更相似的現實災難作為對照,也不難發現《千萬別抬頭》中比喻的許多部分要麼有簡化一個複雜生態導致的偏頗,要麼徑直可以落入「竪稻草人」的範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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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多數情況下,一部作品的現實影響是「消極」還是「積極」,是不能作為其評價指標的,但一部明確以參與和推動政治討論為目的的電影顯然是一個例外。那麼它在多大程度上實現了這個目標呢?
在考慮這點時,我們可以把觀眾分為兩類:第一類是處於意識形態等原因對氣候變化至今依然持懷疑態度的。就像如何將「鐵鏽帶州」的「奧巴馬—特朗普選民」爭取回自身陣營一直是民主黨民調專家近年來一直在探討的重要問題一樣,不管你對他們的意識形態有多少不認同甚至厭惡,圍繞氣候變化,無論是掀起具備足夠聲勢的社會運動,還是建立能通過選票像政治施壓的民意共識,都離不開盡可能地說服這部分數量並不小的公眾。「說服」自然是離不開一定程度上承認對方的顧慮並由此出發,但《千萬別抬頭》所做的則正好相反,使用了最說教、居高臨下的方式刻畫這部分民眾:他們盲目地選上了一位醜聞纏身的小丑式總統,不加懷疑地相信她蔑視科學、漏洞百出地話,短視到為了蠅頭小利而放棄挽救人類和地球的命運,會因「觀念不合」而把為堅持原則和科學的女兒趕出家門,在最後一刻掏出槍、妄圖用子彈打碎無可阻擋的滅頂之災……對右翼保守派、對不同意識形態者類似的塑造,在 McKay 的前作《為副不仁(Vice)》中也有出現:當切尼/錢尼的妻子代表丈夫在保守的懷俄明州農村地區競選時,面對、迎合的是台下一群衣衫不整 、言談舉止對台上女性極其輕佻而無禮的男共和黨選民。這種刻畫給人的觀感,就像被指著鼻子責罵自己有多愚蠢、短視,而如果克林頓/柯林頓2016年對特朗普選民「可悲(deplorable)」的口誤評價疏遠了他們,那我們怎麼能指望這類情節有效地起到任何程度的說服作用?
同時,對於能看到氣候危機緊迫性、基本認同電影主題和價值的另一類觀眾,《千萬別抬頭》也很難說起到了任何的積極作用。它沒有在政治或科學方面提供任何圍繞氣候危機的新知,反而因將從傳統民主機構到反建制民粹的許多界別粗糙地揉進一個「精英」標籤下、並指責為是問題根源,從而傳達了一種「兩黨都一樣,選誰都沒區別」、「華府只可能是腐敗、低效、自私的,參與政治沒有意義」等帶有濃重犬儒色彩的信息,《紐約客》的影評專欄甚至因此將其形容為一個「吉爾·斯坦電影(Jill Stein movie,指在2016年大選中美國綠黨推出的第三方候選人,她與其類似的選戰旋律被很多人批評是拉低民主黨選民積極性、讓特朗普取勝的原因)」。
且不說這種心態究竟有多強的正當性,它對實現創作者希望實現的目標顯然只能起到反作用:2016年大選已經讓我們看到,「雙方都一樣糟糕」的消息何以在俄羅斯假新聞機器和第三方候選人攪局者的共同推動下,讓美國史上最危險、對進步政策甚至民主制度最無敬意的人贏得白宮;在今天共和黨不僅在氣候、疫情等方面向反科學的方向一去不返,甚至已經不承認在對內和對外政策中有必要維護美國民主制度這一基本共識的情況下,11月份的中期選舉可以說是美國近年來最為重要的一次,而人們已經能看到相似的犬儒心態所帶來的危險:由於以民主黨對參議院的控制優勢過於微弱為主的自身無力控制的因素,拜登政府至今沒能成功推行許多選民所希望的如減免學貸、改革醫保、改革能源結構、針對警察暴力立法等更加大膽的進步主義政策,這讓其支持率在民主黨選民中也持續走低至不足半數,從社交媒體到左派政治人物也時有對拜登「溫和派執政者」定位不滿的表態,有些論調甚至危險地接近了類似「選哪一方都沒有區別」的聲音,而這種心態是可以輕易傳導至中期選舉民主黨選民積極性上的——去年維珍尼亞/維吉尼亞的州長選舉中,民主黨候選人輸掉了這個拜登領先超過十個百分點的州,如果類似結果在全國許多搖擺州選取複製,那麼包括應對氣候危機在內許多重要政策議題的命運在今年11月以後將會是災難性的。因此,作為一部在熱心政治的群體中達到現象級、並希望以此推動實質性進步的電影,《千萬別抬頭》卻有意無意地為最危險、最應避免的情緒之一又加上了幾個砝碼。
當然,《千萬別抬頭》也是存在一大亮點的,位於沒有得到太多注意的結尾十分鐘里,幾個主角最後一餐的飯桌上:不同於大多數同類末日作品,主角們對抗災難的努力沒有在任何層面上成功、沒能挽救任何一個所愛之人;換句話說,當你做了一切所能做的、卻仍然無法力輓狂瀾時,你該怎麼面對這個現實?
這與加繆的《鼠疫》中的主題非常相似:當談及為什麼在自己在失去了朋友、妻子、終究無法戰勝瘟疫時自己依然還在盡每一分力時,主角醫生說,這個過程中重要的並非是英雄主義,而是「日常、基本的正直(common decency)」,而這正是「和瘟疫戰鬥的全部意義」。換句話說,對所有目標重要卻成功幾率微乎其微的政治運動參與者來說,盡力的意義可能並非是最終的成功,而是「盡力」本身,是這個過程中與他者的連結和守望,為同行者所消解的絕望和孤獨感。所以,雖然上文中所講過的種種缺點對於一部政治諷刺作品可以說是致命的問題,但如果一定要從中找到對現實產生了意義的部分的話,那大概就是這相比之下並沒有得到足夠注意的最後十分鐘了。
亚当麦凯是一个吃准了左翼电影流量密码的导演,从《大空头》到《狱前教育》到《副总统》再到如今的《不要抬头》,你会看到他似乎戏谑地揭露了、批判了很多权贵和上流阶层人物的丑恶嘴脸;但相应的,因为他的电影被用来满足民众对“统治阶层”的批判欲望,这些刻意被片面化了的电影,这些刻意被脸谱化了的电影中的角色,反而只能衬托出他本人思维的短浅。从这个角度来说,十几年如一日地生产这种电影,亚当麦凯算是一个非常坏且聪明的人了。
那個,看到最開始的部分,就發現有點bug⋯⋯要來撞擊地球的不是「小行星」,而是「彗星」。
筆者邏輯混亂到不知所謂,幾乎所有論證都南轅北轍,連原片所表達意思都偏到十萬八千裡。實在無語。只說一點:筆者居然想要一部定位娛樂向的荒誕喜劇片“體現出現實中它們內部各自在動機、誠意、行事方法、決策過程等各方面都完全不同的複雜組成部分。” 瘋言夢語,令人啞笑。筆者的平日裡留影可能都是請來大師畢加索親自操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