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面對大陸打貪、外圍經濟不明,澳門賭業於2015年歷經了一場大變奏。2020年,局勢突然變得急進不穩——疫情重擊旅遊業,賭收跌8成;近日賭廳之王周焯華被捕,媒體盛傳博彩業面臨整治......
在所有政策重鎚和大環境變遷當前,率先迎接痛擊的往往是貴賓廳業務。在澳門疫情緩和之時,端傳媒記者在澳門採訪了一名在業內打滾32年的資深博彩從業員。他見證豪客如潮汐湧退,政策掀起的連番震盪,對於行內的未來,他一點都不樂觀。
從溫州檢察院發出逮捕令,到周焯華押進澳門路環監獄,前後不過三天。
11月26日,澳門小賭王周焯華因涉跨境賭博犯罪被中國大陸通緝,第二天澳門司警馬上把他帶走調查。風雲色變中,林繼光語氣聽起來好平靜。他早料到賭廳業務會慢慢被收緊,中央或會制定一些手法讓大家「提心吊膽」,阻截國內資金流出,同時大陸與澳門一貫有司法合作,即使澳門行動迅速也「不算令人震驚」。
不過現實還是讓他驚訝。當天周焯華慣常穿着「單吊西」(單件西裝)、輕鬆地開著保時捷去協助調查,突然間被拘留、要戴頭套上檢察院,然後就被送到監獄羈押——據澳門媒體報導,偵訊僅有14小時。官方一刀切下業界最有代表性的太陽城集團,「令事情達到這個高度」,速度之快,「簡單粗暴」。
風雨捲來,社會流言紛飛。有人認為,這位賭廳之王被捕只是個別案例,不能代表整體博彩業。林繼光馬上批下一句:「絕對錯誤。」他認為,中央的界線已經指明:阻截國內豪客,當豪客消失就會對付下一層的人,這個趨勢是「明顯到不得了」。
林繼光57歲,額前肉厚,每當說起賭業如何黯淡時,一皺眉,額頭就像個苦瓜一樣。他是澳門博彩中介人協會前理事,80年代任職葡京酒店保安部高層,後於1996年離開,加入賭廳集團黃金集團。當年,尚未開放的賭業仍由澳博獨大,「黃金廳」是澳門第三個賭廳。林繼光乘上了風口,在這經濟命脈紥根下來。
去年年中澳門疫情放緩,記者曾與林繼光見面,林在空曠咖啡廳中突然瞪大眼睛地說,「以前給個賭廳你,你坐在這兒就有錢收......現在給個賭廳你做呢,就大鑊啦,蝕死你啊兄弟!」高吭的聲音一直迴盪,與半年後發生的事構成回聲。
賭廳與中場生意不同,由中介人招攬大客,每局賭注可達百萬千萬,是博彩業收益中的重要支柱,它的客源走向、爆發與衰敗,是印證時代變遷的重要切面。2013年,澳門賭業登上最高峰,博彩總收益高達3607億(澳門元,下同),其中超過6成就是來自賭廳。全盛時期,賭廳三百六十五天欣欣向榮,像林繼光一樣的博彩中介人超過235名,賭廳超過400個。
但此後,巨浪連番捲來了:大陸打貪、疫情重擊。監管緊了、豪客沒了,撐不下去的中介人逐一退場,如今只剩下85名;黃金集團經營賭廳亦由峰值的13家關剩5家——博彩的盛世之火於8年間燒剩灰燼。前年,林繼光也從黃金集團退股。與「賭」字扣連大半生的他感到,2021年,一切已走到盡頭。
曾經一個廳收益,二三十億跑不掉
賭業的巨變林繼光早就預見到,在他看來,疫情只是最後一根稻草、周的事件只是突然斬下的懸頂之劍。2019年4月,中場收益首次超越貴賓廳,出現「死亡交叉」。就在當刻,「大家都知道貴賓廳面對很大困難,知道惡耗來臨。」
中場收益佔比大於賭廳已經很久沒有過,林繼光說,對上一次已經是1989年。
當年中葡簽訂聯合聲明,澳門踏上主權移交最後一哩路,但八九民運的結局在各界造成恐慌。據林繼光觀察,當時無論是博彩經營者、賭廳廳主,甚至莊荷「都有種信心危機」,「個個都想快啲搵舊錢,睇見勢色唔妥就撇去第二度」。(個個都想快點掙夠錢,見勢色不對就走)
但是,沒有東西比起賭,能以最快的時間拼到最多的錢。來賭廳的都是豪客,當時賭王何鴻燊把賭廳業務擴大,由原本的兩個分到六個,包括林繼光後來加入的黃金廳。此時賭廳合共收益幾乎與中場各佔一半。
「那些真的是大客,動輒就賭一兩百萬。」賭收如水流般一下子擰大,曾在葡京酒店保安部任職高層的他,眼看著在三年間,賭廳再由6個變12個,「之後就差不多無限制」——賭廳收益佔到了整體賭收的八成,天平徹底被顛覆。
三十年間,賭廳為澳門賭業甚至經濟發展提供極大量燃料。開挖這口井的人,是賭王何鴻燊。70年代末,何鴻燊從美國引進賭團制度,在賭場裏劃出一個特定的「貴賓投注區」,俗稱「公司廳」,然後每個月出售一定額度的「泥碼」給俗稱「疊碼仔」的中介人,讓他們以賭場提供的免費船票住宿等服務,吸引招倈賭客。
在賭廳裏,賭客下注的籌碼跟一般的不一樣,那叫「泥碼」:泥碼不能直接換成現金,只有下注後,贏回來的才是現金碼。賭廳一個月的收益多少,是看客人們兌換了多少泥碼,行內俗稱「轉碼數」。疊碼仔就是在這個「轉碼」的過程中賺錢。
泥碼以「底」為單位:一底碼,十萬元。疊碼仔先向賭場以折扣買下泥碼,再兌換給賭客,賺取賭場給的回扣,即「碼佣」。現在每兌一底碼,疊碼仔可以賺取大約0.7%到1.25%的佣金,如果以1%來說,客人換了100萬,他就賺1萬;1000萬就賺10萬,「如果我越買越多,就可以賺越多。」
在賭團制度形成的最早期,何鴻燊每個月只推出一定數量的泥碼,比如30億,給三四個龍頭中介人去分,「分光就沒有了」。所以林繼光說,想要在這穩賺的市場中分杯羹,多少還是要講關係。這也吻合香港學者盧鐵榮所說,賭廳規模能有多大就看你的「『朵(名聲)』夠不夠響」。
這種賭場、賭廳互相關照的局面維持到80年代,直到何鴻燊野心開始變大。「他要把澳門做成亞洲第一大的賭城,」林繼光說。
1983年,澳娛設立第一個賭廳鑽石廳。所有遊戲規則就反過來了:原本賭場把泥碼分給中介人去找賭客,現在則以契約的形式,把賭枱和地方整個承包出去——賭場是房東,賭廳經營者是租客,要先墊付數千萬元作按金、自己裝修、訂造泥碼,每月還要達到賭場規定的轉碼數。
但林繼光說,那時候只要拿到碼,「坐在這兒就能收錢了。」特別是賭權開放以後,客人如雪花般飛來,越來越多中介人投入市場。據博彩監察協調局數據顯示,中介人數目由2006年的76個按年遞增,至2013年達235個。那段日子,「賭廳大爆發」,黃金集團在2013年最高峰時擁有13個賭廳。林繼光說,「一個廳(一個月收益),二三十億跑不掉。」
同時間,隨著越多外資賭場投入競爭,為了找到穩定持續來賭的豪客,各賭場一再推高「碼佣」招攬中介人——碼佣由原來的0.7%、0.8%基本盤躍升到1.35%(十萬元賺1350元)。這樣的惡性競爭在拉鋸戰中,博彩公司自身的利潤慢慢慢蠶食,所以後來政府出面跟六大博企商議,最終訂定碼傭率上限為1.25%。
外人也許很難想像,那對澳門人來說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光景。林繼光坦言,自己加入賭廳後第一份薪水「有被 surprise 到」,比起警界收入多出十倍。在回歸以前,他曾任澳葡保安部隊中級警官,一個月薪水6000元,只等於一個在賭場裏幫忙斟茶遞水的雜工。
當時澳門兩房一廳六百多呎的單位售價僅十來萬、一台豐田汽車大約四萬元——「一年就可以買層樓、三個月買台車。」林繼光一周最少五天都去了夜總會,賭牌九鋤大弟,喝到醉時就拿著一疊錢在樓梯上喊:「我們今晚派光它好不好?」「好!」在酒店的美食廣場中,他雙手邊擺動邊激動演繹。
那些都是因錢包鼓脹的意氣風發。
金融海嘯過去,換打貪來了
去過澳門賭場的人,必然有一個共同印象:人多到看不到路面的賭區、擠不進去的賭桌,只聽見賭客不同口音的豪喊、還有買定離手的鈴鐺聲。但是,那些熱鬧非凡都留在了過去。
六月的澳門陰晴不定,天偶爾灰濛,有著火炬外型的新葡京仍舊閃耀,但映出大門份外冷清。記者跟著林繼光穿過兩道金色大屏風,進入賭場區域。據新葡京官網介紹,全賭場設有超過230張賭枱,但現場目測只有不到50張有開,有寥寥客人在賭的也不過一半。其餘的荷官就面無表情坐在賭桌前,百無聊賴等人來。
賭廳一般安在賭場的樓上。林繼光尷尬地說,若是以前場子好旺的時候,可以帶記者上去瞧一瞧,因為職員們都沒空理你,「打聲招呼就可以了。」但現在服務員清閒得很,白瞪眼地看著你,也不好意思去了。
曾經,這裏是澳門最火爆的景點,何鴻燊曾放話:「不怕你贏,就怕你不來。」如今,不僅來的人少;就算來了,去的地方也可能快沒了。
自周焯華被捕以後,不僅太陽城旗下賭廳全線關閉,另一賭廳龍頭德晉集團也表示收到個別賭場通知,要求停止合作,於是全澳賭廳要關門的消息也炒得沸沸揚揚。林繼光說,早陣子跟老同行吃飯,大家都是悲觀的。記者問林繼光流言會否成真,「會有可能發生,」他說。
關於賭業的風浪,他遇過很多次,眼光比常人眺望得更遠一點。這一次,他寧願把話給說絕。
2008年,是澳門賭業一個重要的分水嶺。「三主三副」六賭牌經營者正式投入運營,威尼斯人和新葡京等新賭場相繼開幕,賭廳飆到二百多個,「開始進入徹底競爭」。林繼光任職黃金集團,他說老闆和何鴻燊是幾十年好朋友,又是個重情義的人,所以這麼多年只在新舊葡京設賭廳。而由於根本沒有離開過,就能深深感受到所謂的攤薄效應。
過去,澳博因為專利獨佔幾十年的鱉頭,但今日又因為幾十年的配套追不上時代,整體市佔率越降越低,「落後啦。」不過,那也是因為「蛋糕做大了」,林繼光說,當時不論整體生意還是客源都仍在上升,即便同年9月金融海嘯爆發,那也只是「挫一挫」、「完全無痛感」。
回顧澳門統計暨普查局的數據,2008年第三季度澳門博彩毛收入約為262億,到第四季下降了約18億,但到2009年第一季時,博彩收入的確又再次回到平均水平——「你還沒有空去痛,客人都已經回來了。」
這樣的勢頭一直闖到2013年,為澳門創下史上最高的3600億賭收。當時澳門繁榮有錢,就算面對社會不滿聲音,政府也可以派錢來維持安定。所以到2014年打貪政策出現,一冷水潑滅燒得正旺的博彩火焰,在這個城市裏外,任誰都意外。
「由2014年的6月份開始,一直跌跌跌跌,跌到16年的8月份才轉定,我們叫『26連跌』。」各地媒體言之鑿鑿地認為,中國終於要整治賭業,毁掉博彩夢。林繼光覺得中共其實並不是針對賭業,而是要徹底堵截外匯流出。不過說到底,第一個受挫最深的也就是賭。
據他回憶,2014年5月份澳門賭廳轉碼數大約是3000億,跌到2017年的1月,轉碼數「不見了一半」,僅剩約1500億。同年十月,澳門政府再推出賭場禁煙,要求賭場劃出特定的吸煙區,「大鑊了(糟糕),」林繼光的眉頭皺了起來,「在大家都叫苦連天的情況下,你踩多兩腳,就大鑊。」
煙,一直都離不開賭客手上。「我每局都一百幾十萬,我精神壓力多大啊?我食一支煙你當我好似賊一樣,那不如我不來了!」不想受束縛的賭客人,就慢慢分流到東南亞去。黃金集團最高峰擁有13個賭廳,「禁煙一實行,我們就收了兩個,」林繼光說。
那段日子是業者的一次大洗盤,業績疲弱、撐不下去的就關門退場。到了2015年還爆出「多金事件」,一名賭廳帳房總監虧空20億元潛逃,震撼業界。「但是我們還維持到下去,」林繼光說,集團憑藉過往的盈利和投資,「不至於說蝕本、是辛苦而已」,還是能捱過那段低潮期。直到2017年賭收觸底後有限反彈、2018年回暖,賭收又再一次重上3000億水平。
澳門,又再翻過一個浪。
從尊重「兩制」,到強調「一國」
「你知道過去為什麼澳門屢次遇到風浪都可以平穩過渡嗎?」在周焯華事件爆出之後,林繼光隔著電話問記者。記者還沒來得切琢磨,他就答,「因為過去強調尊重『兩制』,澳門是一個自由的特區、經濟上自由、法律上自由,一切都自由,只要不犯法的事就可以做了。」
「但今次強調的是『一國』,澳門跟中國一定是同步的。如果國家有損失,澳門就不應該。」
借貸是賭廳很重要的業務。像上面提到的2014年,在賭業受反貪政策打擊,賭廳少了客人來的時候,「人窮就思舊債囉」,主要工作就轉到追款去。但借錢容易,追人還錢難,「講真,賭仔多有錢都好,輸輸下就乾了(沒錢了),輸到差不多,自然發狼戾(亂發脾氣)。」
追債也有分三六九等。林繼光說,港客最好追,欠債還錢天公地道,「港客都明白的」。但越向北走就越棘手,「江浙兩省的會想辦法耍你、再厲害一點東北那些就說要斬你」。存積許多壞帳的賭廳,後來就因為財困逐一倒閉,林繼光說他們集團的帳大多「呆而不壞」,收得很慢倒是真的。
向客戶個體討債不果,過往可以循法律途徑去處理。林繼光說,曾經有客人欠他四百多萬,在還剩兩百多萬的時候跑路。2007年時,他去到瀋陽法院打官司,「判詞我還記得,它就說澳門是一國兩制,是一個合法經營博彩的地方,受澳門基本法保障,而你是一個合法借貸人,合乎資格借貸出去,欠方是真實欠了錢、是要還。」
最終,林繼光還是收不到全數,但他覺得只要提出的理據合乎法律,「公安法院都會支持你」,「他是會幫你」。
改變始於2015年。「最高人民法院下來一個指引:因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不容許賭博、賭博是犯法,所以因為賭博而衍生的債務,我們是不予支持。」林繼光憑記憶向記者說道,他形容這是「國策改變了」。
2015年8月,最高人民法院頒布了 《最高人民法院關於人民法院審理借貸案件的若干意見》(下稱《意見》)。當中第十一條規定, 如果出借人明知借款人是為了進行非法活動而借款, 其借貸關係不予保護。而事實上,澳門的賭債在大陸受不受到承認,以及能否追償,是一直存有衝突的問題。
早在2010年,一宗有關澳門賭博債權、在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審判的案件判決明確指出,根據澳門法律規定,博彩業在澳門是合法的行為,由此形成的賭債也屬於合法債務,受法律保護。但是大陸法律明文禁止賭博,所以「以賭博的借貸協議向債務人主張歸還借款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
「在國內,即是國境之內,賭債無論在哪兒欠,是否有欠單或者合同,我們都不予承認。」林繼光用這樣的一句概括《意見》。
於是,生意沒了、欠款又追不回來,賭廳只能在胡同裏打轉,直到疫情來了,就再一次集體崩盤。在2013年賭業最高峰時,中介人超過200個,賭廳超過400個,之後按年遞減,到了2019年,「(中介人)100個都不夠、賭廳只有120幾個......」林繼光不徐不疾地數下去,讓沉重的事聽起來都很淡然。
這一次,疫情夾擊,箭頭更是對準了賭廳,澳門再也不能自我復原。「生死存亡了,不是困境,是生死存亡。」
是時候「削骨還父,削肉還母」
據澳門傳媒以及彭博報導,永利澳門以及新濠博亞已通知博彩中介人終止合作,賭廳須於12月底結業——周焯華事件的連帶效應已然出現。
在整個過程中,賭廳是被動的,它們一批批被割席、擊倒。這一方面是賭場為了今年賭牌續牌自保,另一方面,這也跟近日終審法院對多金事件的判決有關。
當年,多金帳房總監虧空20億潛逃以後,多名苦主與賭廳所在的永利澳門對簿公堂。2018年,澳門中級法院裁決,指出作為賭場營運者的永利澳門對賭廳有監管義務,所以對事件負有連帶責任,雙方須一起連同利息賠償事主965萬。後來永利上訴,到去年11月19日遭終審法院駁回。
澳門經濟財政司前顧問 António Lobo Vilela 3月在期刊發表文章,認為事件的裁決會對澳門博彩業生態有重大影響——當賭廳帶來風險比起利潤大很多的時候,賭場就會重新衝量要不要讓它繼續存在,以及存在多少。
不過,在一片恐慌與未知之中,澳博副主席兼行政總裁蘇樹輝走出來說,因為與中介人還有合約,所以賭廳還是會維持營運。林繼光大膽猜測,這或是澳門政府知道「簡單粗暴的手段」引發的震盪太大——如果賭場為求自保關閉賭廳,將會導致大批人失業,「這個震盪澳門政府負擔不起」。現在就透過澳博的嘴巴,「出榜安民」。
太陽城集團作為澳門賭廳龍頭,在疫情前佔全澳中介市場份額約45%,旗下員工逾千人。據澳媒報導,在被捕事件發生的一周後,已經有約40名太陽城員工因為收不到工資向勞工局求助。但翌日,博彩監察協調局及勞工局發布的聯合新聞稿則表示「目前並未收到相關企業員工的求助個案」,被員工批評「當局表現出一片光明」。後來局方設立太陽城專櫃提供支援,首日就接到73宗求助。
林繼光家住氹仔半島,在高層可以輕鬆眺望到近在咫尺的橫琴。2020年4月,特首賀一誠透露正與廣東部門磋商深化合作,表示有4000億大型投資項目待橫琴批准落實。但林繼光說,他晚上看過去就是在數燈,好運的話就看到幾盞,不然就一盞都看不見——人都不見多個。他覺得所謂的投資,都是澳門是時候「削骨還父,削肉還母」。
「國家給你這麼久的繁榮,你現在係咪要識做呢?」他說,澳門不能再像過去一樣擁有特殊地位了。現在,如果澳門的繁華令國家有損失,「第一時間澳門要自肅、整肅自己」。
Adios, junkets
於是,問題又再次回到一個討論已久的原點:澳門要是不賭了,還可以做什麼呢?
在疫情期間,澳門大學工商管理學院教授 Glenn McMartney 等人發表了一篇研究,表示疫情以後澳門經濟要復甦,還是很靠賭業拉升,也是如此,產業多元化就更難開展。
事實上,自2005年中央在「十一五規劃」中明確提出「澳門經濟適度多元發展」,加上多位領導人開腔強調多元的重要性後,澳門政府也開始高度關注和進行探索。
附屬金沙中國的威尼斯人在2007年開幕,當時除了成為全球最大的賭場以外,還是澳門最大型的購物商場。後來太陽劇團進駐,又舉辦了不少貿易展和博覽會。同年,特區施政方針首次提到文創產業發展的考慮;而在崔世安上台以後,新推出文化產業基金也足以見證政府對發展多元產業的努力。
不過那時候開賭還是太好賺了,賭收以每年增長幾百億的速度在上升。林繼光說,當政府沒有給予適當的壓力,大家後來就慢慢把這些東西越放越低,「一定是這樣的」,「我睡醒就有錢,我哪用去搬磚?」
根據統計局數據,代表經濟多元化的熵指數(Entropy)在回歸時是歷史最高,有2.39,到了2018年下跌到1.93。22年過去,人們會發現澳門產業不僅沒有變得多元,反而還更集中。
但來到2022年,可沒有這一說了。澳門六張正副賭牌將在今年6月到期,在《博彩法》修改諮詢裏面,官方已明確提出要推動非博彩元素項目,甚至委派政府代表出任博企董事。
公開諮詢正式展開當天,濠賭股單日蒸發近1430億元。澳門大學政府與行政學系副教授余永逸在 BBC 中文評論,認為這次諮詢內容基本上是「國策」——政府要完全掌控賭業的決心已經很明顯,撇除對賭的依賴也是勢在必行。
只是沒人料到,第一槍會對準了周焯華。摩根大通以「Adios, junkets」(再見,中介人)為題發表研究報告,指當局首次高調拘捕中介高層人員的消息「非常壞」,預期會即時打擊賭廳收入和市場情緒。對於各界的預測,博彩業中介人協會會長郭志忠也很坦言,在諸多掣肘的情況下,中介人已經很難再把業務做大、做好。
澳門賭的是誠信,你贏是因為你本事
半年前,我們在舊葡京一家咖啡廳進行訪問。自2007年新葡京酒店開幕、美資賭場相繼落成,這座古董酒店早已黯淡無光。疫情之後,這裏就更加冷清。雖然地板依舊蠟亮反光,但大家心裏都已明白在這幾十年內,葡京本身甚至整個賭業環境已有了極大的變化。
林繼光帶我們來到了酒店大堂,手一下指向二樓位置,說以前何鴻燊的辦公室就在那兒;黃金廳就在旁邊。三十二年來招呼過這麼多客人,記者問他最喜歡哪裏的?他想都不用想就說港客,因為他們「輸到差不多就會走」——這樣的客人才可以留住久一點。
但陸客就不是。林繼光還能清𥇦回憶,一個賭了十天十夜的豪客,他的神態令人難忘,「連續沒有停,就隨便吃三文治吃顆蛋、一碗公仔麵,眼睏頂不住就在賭廳旁邊的休息區坐著、休息一會,一醒來又去賭。」那十個晚上,這個賭客給林繼光轉了十幾億碼。「但是沒用啦,這個客就(只來了)一次囉。」
「做大陸客會做多好多生意,但是他這樣賭他一定死,他沒有生機,」他說。
在我們頭頂的圓天花正中,有一盞寬比六七人肩膊的水晶燈。燈嵌進去的天花是一幅大的馬賽克壁畫,畫中有著八艘葡式大帆船在藍海中正遇上風浪。坊間有一說,說這畫意味著賭徒進了葡京就有如遭遇風浪,又或像葡萄牙人來華搶掠一樣,必然被「洗劫」一番。
如今,遭遇風浪的是賭業自身。林繼光覺得,在他有生之年鐵定是看不見賭收重返3600億的光景了。但當時他語重心長跟記者說,如果賭業還要繼續發展的話,就只有一個辦法——靠中介人,「高精尖囉、走向尖端化」。
「你想一想 VIP、一個客每一局都一百萬、兩百萬、三百萬推來推去,」澳門受土地資源制約、人力資源等限制,豪客只須要一張賭枱,三四個人招呼,一局就能賭上幾百萬。「有什麼可以像博彩有這麼多稅收呢?你其他(產業)怎樣適度多元都補不足這個大咕窿啦!」一陣安靜後,他嘆道。
近年來,新加坡、南韓以及越南等地的新賭場相繼落成、平穩發展,配以不同的配套和服務,分薄了澳門部分客源。記者接著問林繼光,在各方盤據下,澳門還有什麼優勢呢?沒想到他立馬就答:「品牌效應」。
「澳門賭場最公道了,你贏是因為你本事,賭場殺錢也不是出老千,而是規則令賭場有少少優勢,優於客人而已。」他一口氣地說,澳門合法開賭百年,從來沒有人輸錢是怪賭場不公正,只會怪自己沒運氣、不會賭,又或者風水不好。而這個功勞,他歸於澳娛。
數十年來,澳娛把將澳門定位為東方蒙地卡羅,將品牌推向全世界。林繼光說,澳門的品牌(goodwill)就是誠信,他十分強調後面那兩個字。
「這個沒有人提過的,」他不明白為什麼。
端傳媒實習記者沈旻靜、張清雯對本文亦有重要貢獻
有一點不明白,17 18年澳門的賭博產業是因為什麼又恢復了?之前13 14的反貪風暴,外匯控制流出的政策過去了嗎?
有血有肉,见微知著,记者辛苦了
香港同澳門,兩城成功在於佢地過去創做到「公平既競技場」(Fair Playground),而現在,因為強大的祖國,失去左呢個獨特而穩定既優勢。
記者問他最喜歡哪裏的?他想都不用想就說港客,因為他們「輸到差不多就會走」<-長做長有向來係成功之道。道理顯淺易明,但現在愛國者政客未能做到。
好棒的文章!用博彩业的兴衰折射澳门和一国两制的变迁,少见的角度,写的又是详尽易懂,谢谢端~!
*朦朧
這篇真的說到重點也說到心坎,濃縮了澳門市民模朧意識到的與所有不敢說的。
感恩文字 寫活濠江賭業興亡
非常詳盡精細的文章,內容豐富有層次,感謝記者的專訪
養套殺的好案例
許多澳門本地年輕人因為博弈業高薪沒受高等教育,若是賭場需求緊縮,未來前途茫茫啊
回歸前,才是他們最好的年代。當年,常有仇殺事件,但對澳門人來說,十分平常。二十年過去,澳門變成一個在內外人眼中超安全城市,賭業亦走向專業化,貴賓廳模式一定都會隨時代變化⋯⋯⋯⋯ 但對澳門人來說,這樣的變化,都十分平常。
小城飄搖,安逸又動蕩
太出色了!
太出色了。感謝端。
2015年的「多金事件」絕對是奇案,犯人捉得到嗎,望各位賜教。
很好的文章,对于濠江文化又有了新的理解。
在中央領導下,澳門人民可以體驗「共同貧窮」的日子了,養成刻苦耐勞吃樹皮的良好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