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融董事長賴小民被執行死刑：遲來的審判和所謂的「金融風險零容忍」

1月29日上午，判處貪污17.88億（人民幣，下同）的中國華融資產管理公司原黨委書記、董事長賴小民伏法，成為近十年罕有因貪污罪被執行死刑的官員，不管是官場還是商界，都為之錯愕。不少評論視其為國家主席習近平對金融風險零容忍的宣示，畢竟防控金融風險近幾年已成為他的重要口號之一，而中央紀律監察委員會也以「嚴懲監守自盜的金融內鬼」為題，為賴小民案蓋棺定論。

然而，回顧賴小民的起飛和衰敗過程，卻令人懷疑所謂的金融風險零容忍，在這個決定當中的比重究竟有多大?

掌管中國最大壞賬管理公司、18,700億資產的賴小民，於2018年4月17日 ，準備和年僅23歲的女秘書去游泳時，在辦公室被送上黑色SUV帶走。兩日後，旗下四家上市公司宣布其因經濟犯罪而辭職。對此，香港金融圈中卻沒有幾個人感到詫異，更多的人在說：「終於抓了。」

那時，行內有一句話: 「要借錢，找華融。 」不管多爛的公司，都能夠從華融借到錢，銀碼大小完全視乎你願意付出多少好處。難怪從2015年登陸香港後不足兩年，華融已有「地下中央銀行」的「美譽」。

這個招牌也只有華融扛得起。1999年，為了挽救資不抵債的四大國有銀行，中國政府成立資產管理公司接收不良貸款，華融負責中國工商銀行的壞賬，由財政部控股，中國人壽參股。原計劃華融是五年後撤銷的，但正如所有生出來就死不了的大型國企一樣，華融不但沒有撤銷，反而開始了商業轉型。2014年12月來香港招股上市時，華融已是一家擁有銀行、證券、金融租賃、信託、投資、基金、期貨等全牌照的大型金融機構。

雖然華融的國際信用評級比不上國有銀行，但在賴小民出事以前，卻仍然可以用4.5厘以下的息率發債，然後以各種各樣的影子銀行通道借給水緊（手頭緊張）的民企，賺取雙位數的息率。賴小民和華融就是通過這樣的手段，「身家暴漲」。從他2012年底坐上華融黨委書記之位，到他被捕前的 2017年財政年度，華融的總資產由4,080億元增至18,700億元，利潤升三倍至220億元。這個偏房公司搖身一變成為金融巨企，賴小民風頭一時無兩。然而，在這些繁華背後，華融所持有的有息債務也從1,530億元暴升至11,760億元。急增的債務卻沒有令銀行或投資者卻步，因為央企不死的迷信， 期間華融的貸款息率不升反跌。

這些光鮮業績的內裏操作，其實並不秘密。當然，在華融的層面，公眾是看不到的，因為其體量龐大，十億八億的貸款根本不會觸發香港交易所的披露要求，更不用說需要股東大會審批了。但是華融旗下的三家上市公司，規模小得多，一連串的可疑交易，早已通過各式港交所通告，曝露人前，包括筆者在內的香港傳媒人於2017年初已經提出疑問。

三家上市子公司中， 華融國際金融控股的操作最是經典。2015年3月，華融用5億港元收購上市殼公司，改名為華融國際金融控股（下稱華融金控）。當時不少人對此大惑不解，因為華融當時才上市不到4個月，為什麼又急急推出另一個平台? 華融金控隨後的大量交易為此提供了答案：賴小民要用好一國兩制——即中港兩地的監管分割和香港的金融方便，把華融金控打造成其金融台，說得更赤裸一點，就是打造一家不受約束的放貸公司。

箇中操作一點也不複雜，總公司發售債券或向銀行借貸籌資，再借給華融金控前後共190億元，外加一張又一張的安慰函，承諾華融會繼續持有華融金控的絕對控股權——等於跟銀行說「這是我的愛子，大家盡可放心借錢」，於是華融國金輕輕鬆鬆又從資金泛濫的銀行那裏借得134億元。華融金控再把超過300億元借給其他人，2016、2017年中央收緊銀根，民間貸款息急升至25%以上，華融金控可以說是客以雲來。總公司和華融金控就這樣賺到了利息差，幾近無本生利。

銀行從來都是愛富嫌貧，有信用的借給無信用的，是最正常不過的金融行為，不少家傳戶曉的香港巨賈都有放數，問題是賴小民放的不是自己的錢，而是把以國家信用的名義借回來的錢，放給在正常風險控制下根本不可能過關的企業。簡言之，就是用「公家錢」謀利。以製造低檔線路板為主業的中國港橋，就是這樣從華融系借到了逾30億元。

2017年5月12日，華融向華融金控貸出2.99億美元（約38億港元），息率未公布，但3月份的同類貸款的息率介乎4.598%至5.7676%。兩日後，華融金控借給中國港橋4.5億港元，息率7.5%。當時中國港橋剛剛引入新股東——寧夏天元鎂業創辦人賈天將，並宣布要變身投資銀行。這筆貸款的抵押品，是中國港橋半年前才以2億元收購的、美容儀器創業板公司的2%股權。

兩周內，中國港橋就通過兩宗交易把這些資金全部貸出。其中2.26億港元給珠海市卡都海俊房地產開發，息率18%。 當時這家珠海房企已明顯出現周轉問題，因為中國港橋的交易通告中已表示，借出去的錢會用來支付因延遲物業交付而要賠償的8000萬元人民幣，以及替該項目「埋尾」之1.2億元人民幣。

另外2億港元則用來收購皇室環球集團大股東熊敏所持有的2%皇冠股權。這個其實是明股實債，因為熊敏答應以溢價贖回這些股權，90日後贖回息率是18.4%，180日後贖回息率升至36.9%。

即便是沒有金融學位的人，看罷上述通告都會提出不少疑問：華融金控是否知道中國港橋以其貸款再放數之事？知道的話，為甚麼華融金控願意賺取2.5%的微薄利息差，承擔不符比例的風險，卻把高達10.5%甚至是29.4%的利潤留給中國港橋？若然不知道，華融金控是否存在風險控制缺失？還是有人中飽私囊？

回應這些質疑的一個簡單答案可以是:「不懂呀！剛到境外投資當然有個學習過程。」然而，華融金控與中國港橋的交易陸續有來，前者多次以成立基金的名義，向中國港橋借出了最少23.4億元。更耐人尋味的是，中國港橋主要股東賈天將，同時也是華融金控的主要股東之一。按港交所的公開資料，這位原來不見經傳的商人，所以能成為華融金控股東，卻是華融一手促成。華融金控2016年12月7日借給賈天將5億元，一個星期後，他就用8億元從市場購入了13.72%華融金控，如此龐大的股權全部來自華融證券的客戶。

為甚麼作為一家央企，華融竟然公然容忍、甚至資助一個民營企業家在它的金融平台插手分肥？為甚麼華融會為賈天將擔下主要風險，把肥水都讓給他名下公司?

更令人費解的是與中國港橋的交易，只是華融系龐大貸款機器的冰山一角，港交所的公開權益披露檔案早就顯示，華融系通過各式各樣的方法持有的上市公司股權，已由2015年初的19家爆升至2017年10月的50家，這還未算進它們的大股東。用計算機花一兩天時間，能理出當中涉及的債務超過200億元。再翻一翻它們的年報，就不難發現這些公司有多爛，那些債務有多險。華融「地下央行」的招牌，果然並非浪得虛名。如此龐大的操作，沒有公司最高層的參與，幾乎是不可能的。

上面的種種交易全部都清清楚楚寫在港交所披露的文件中，怎麼可能沒有被內地監管機構發現，並引起懷疑？須知當時習近平主導的反貪風暴已經刮了五年之久，官員動輒得咎，華融系的操作卻可以安然進行。

一個勉強得很的解釋是，中國兩制下內地監管機構對此並不知情，但事實卻並非如此，當年的銀行監管委員會對華融的問題早有所聞。中紀委宣傳部聯合中央電視台製作的專題片《國家監察》的第二集《全面監督》就表示：「2015年以來，銀監會多次通過監管通報，監管會談等等方式對華融公司的經營風險予以警示，要求華融公司控制債務規模，回歸主業。」

面對監管機構的警示，華融卻居然可以「我行我素」。用中紀委機關工作人員曹春霞在片中的話是: 「賴小民都是不以為然，甚至斥責監管人員不專業，影響了企業的發展。」

該片的旁白補充道: 「華融公司按成立之初的業務範圍，是由銀監會監管，但後來它發展成金融全執照公司之後，不同方面的業務分別歸銀監會，保監會，證監會等多數機構監管。賴小民於是利用其中的空檔，哪個板塊業務要接受檢查了，他就把其他板塊的資金先移過來，拆東牆補西牆，不斷閃轉騰挪，絞盡腦汁掩蓋窟窿。」

這不過是說辭而已，內地多年的分業管理，固然增加了監管難度，但是卻不能解釋當公開資料中的貓膩都已經昭然若揭，賴小民為什麼仍然可以我行我素？為甚麼連銀監會都對賴小民一個正局級幹部無可奈何?賴小民的背後究竟有怎樣的政治能量，令到有關當局遲至2018年4月才對他動手?

一邊大講防範金融風險，一邊對華融不作為，國民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2017年一年間，華融光是銀行貸款和債券兩塊，便增加了3450億元，以此借出去的錢，在賴小民被捕，以債養債的把戲無法繼續後，自然變成壞賬。兩年半來華融撇賬共650億元，其總資產亦由18,700億元縮水7.4%至17,310億元，這已是連串樂觀估值的結果，包括不對像星美等瀕臨清盤的企業欠債全數撇賬等等，因此實際的壞賬水平應該比公開的數字更龐大。

多年來對賴小民的縱容，和審訊九個月後決定把他處以極刑，其實是一個銅錢的兩面。說不清前者，卻希望人們相信北京對防範金融風險的決心，不再思考650億元爛賬與賴小民17.88億元賄款之間的差異。難矣。只是最知情的都死了，你思考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