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深度中美貿易戰

貿易戰下的中國中小廠商,等著特朗普最終喊停的那一天

因為貿易戰,胡遷已經失眠幾個月了,每一個消息都是壞消息,包括中國政府的反制措施。

 2019年5月份中國官方製造業採購經理人指數(PMI)為49.4,環比下降0.7個百分點,是今年的次低水平。PMI指數高於50表明製造業活動擴張,低於50則說明萎縮。圖為福建一間工廠。

2019年5月份中國官方製造業採購經理人指數(PMI)為49.4,環比下降0.7個百分點,是今年的次低水平。PMI指數高於50表明製造業活動擴張,低於50則說明萎縮。圖為福建一間工廠。圖: STR/AFP/Getty Images

刊登於 2019-06-05

#中國製造#中美貿易戰

「一個生產線2/3的設備都停了」

貿易戰的影響在2018年10月份開始顯現,林帆工作的服裝代工廠開始做2019年春夏季的訂單,訂單數量從一個季度十萬件,變成了三四萬件。這間工廠位於深圳龍崗區,主要為美國的服裝品牌代工圍巾、手套、帽子的服裝配飾,是知名服裝品牌GAP在中國的供應商之一。

2018年7月6日,特朗普政府正式對來自中國價值340億美元的商品加徵25%關税。同年8月,對價值逾160億美元的中國商品加徵25%關税。兩次加税的商品主要是汽車、農業設備等大型機械。到2018年9月,美國對包括紡織品在內的價值2000億美元的中國商品加徵10%關税(2019年5月加徵關税上調至25%),林帆的工廠遭了殃。

他們生產的一系列帽子(海關編碼前六位數為6505.00)和手套(海關編碼前六位數為3926.20)被納入加徵關税清單,原來關税為7.9%的產品,現在需繳納32.9%的關税。

「GAP承擔了全部的關税。」 林帆說,對方曾經提出要中國合作伙伴分擔一部分關税,但林帆公司生產的配飾在美國售價不過3美元左右,工廠利潤率只有10%,25%的關税哪怕只分給工廠5%,也是巨大的負擔。

GAP因此把部分訂單轉向了東南亞的代工廠。截至2019年4月,GAP在中國有196家代工廠,主要分布在廣東、江蘇和浙江。在越南、印度尼西亞、柬埔寨、孟加拉國等東南亞國家則有超過300家代工廠。

除了GAP,其他幾家美國服裝企業也削減了訂單數量,林帆估算,截至5月,工廠的訂單比起貿易戰之前減少了80%。

有類似遭遇的不止這一家工廠。據中國國家統計局和物流與採購聯合會聯合發布的數據顯示,5月份中國官方製造業採購經理人指數(PMI)為49.4,環比下降0.7個百分點,是今年的次低水平。PMI指數高於50表明製造業活動擴張,低於50則說明萎縮。

林帆是工廠的採購主管,經歷過2000年前後最繁榮的時期,那時一個訂單至少有十萬件貨物,現在只有一萬件甚至幾千件。據她觀察,最近五年她所在工廠代工的品牌一直在轉移生產線,從中國廣東和江浙一帶,轉移到孟加拉國、柬埔寨和越南。

「許多公司在貿易戰之前,已經在中國海外投資生產,尤其在東南亞地區,」香港的貝克·麥堅時(Baker & McKenzie)律師事務所接受BBC採訪時也表示,「近期的貿易摩擦不過是加速了這種轉變。」

2015年,原本有85%的產品在中國製造的優衣庫母公司迅銷集團宣布,隨着中國人工成本的繼續上漲,決定將中國以外的生產比率提高到50%,向孟加拉國、印度尼西亞工廠增加代工訂單。同一年,無印良品也表示計劃3年後把在中國的合作工廠從229家減少到86家。

5月30日,在廣東東莞一個跨境電商論壇上,端傳媒記者遇到了中國最大的製鞋企業之一、東莞華堅集團的代表Paul。華堅每年生產2000萬雙女鞋,訂單來自GUESS、COACH等美國企業,也曾經為美國總統特朗普的女兒的時尚品牌Ivanka Trump 生產女鞋。

Paul表示,由於他們在非洲埃塞俄比亞(伊索比亞)也設有工廠,因此貿易戰對他們的影響,暫時只是將美國的訂單放在非洲製造。但長遠來看,如果貿易戰一直持續下去,他們將不得不重新分配國內和國外工廠的生產線。

2018年7月6日,特朗普政府正式對來自中國價值340億美元的商品加徵25%關税。同年8月,對價值逾160億美元的中國商品加徵25%關税。兩次加税的商品主要是汽車、農業設備等大型機械。
2018年7月6日,特朗普政府正式對來自中國價值340億美元的商品加徵25%關税。同年8月,對價值逾160億美元的中國商品加徵25%關税。兩次加税的商品主要是汽車、農業設備等大型機械。

5月份,包括耐克(Nike)和阿迪達斯(Adidas)等173家鞋類製造商公司聯署敦促特朗普結束貿易戰,聯署信稱,特朗普總統將美國進口中國商品關税提高到25%,「將對美國工薪階層造成更大衝擊」。美國商務部和美國鞋襪經銷商協會的數據顯示,2018年美國出售的鞋子,有70.7%來自中國製造。

鞋類製造和零售商表示,雖然他們一直在將各種運營從中國轉移出去,但鞋襪類仍是一個資本密集型的行業,需要多年規劃才能做出各種資源決定,不是簡單地將工廠搬遷就能適應這些變化。

和華堅這樣的大公司相比,生產線轉移對小製造商來講可算不上什麼好消息。「一個生產線2/3的設備都停了。」2000年前後林帆當採購時,工廠每年有一百多萬件貨的訂單,相應地訂購的原料數量也很大,她每天都要工作到夜裏。如今工廠每年只出十幾萬件貨,折合十幾個訂單,她的工作變得輕鬆不少。

「從996變成855(996指從早上九點工作到晚上九點,一週工作六天;855指八點上班五點下班,一週工作五天)。」對林帆來說,這不完全是壞消息:「孩子比較喜歡現在這樣,媽媽有更多時間了嘛。」除了照顧孩子,她也把時間用於上課、學習英語。白天,為了打發時間,她還跑到車間幫忙包裝。

其他人則沒有這麼輕鬆。廠裏的工人大多是35歲以上的女工,底薪維持在最低工資線上,主要依靠加班來增加收入——工作日加班1.5倍工資,週末加班2倍工資,節假日加班3倍工資。依靠長時間的加班,女工們一個月能收入三四千,否則到手只有大約兩千塊。

訂單減少後,工人不需要加班了。不需要老闆主動裁員,工廠最近半年就不斷有工人離開,300多名工人目前只剩下100多人。

為了應對危機,林帆的老闆把四層樓的廠房租賃出去兩層,並冀望在歐洲尋找新的訂單。「始終服裝配襯,美國還是最大的市場。」林帆表示。根據海關總署統計,2018年中國紡織品服裝累計出口總額2767.31億美元,對美國出口增長為8%。2018年前11個月,中國出口美國的紡織服裝產品佔美國進口的市場份額為36%。

「如果美國再進一步增税,工廠可能就熬不下去了。」林帆說。她的老闆在等待貿易戰終結,讓訂單回來。

「人民幣貶值,購買力下降,我們買原材料的價格都上漲了」

同樣在等待貿易戰結束的,還有深圳寶安區一家精密五金公司的合夥人胡遷。

2019年原本是工廠擴大生產規模的一年,胡遷早早準備好,花了100多萬人民幣購買機器。但是設備還沒來得及安裝,美國的客戶就報給他壞消息——他們代工生產的烤箱金屬支架,被列入了2000億美元加徵關税的清單裏,要增加25%的關税。

「損失很大(That hurts)。」客戶向他訴苦,胡遷知道情況不妙,要麼是訂單會減少,要麼是要一起承擔關税。貿易戰雖然從2018年7月就開始了,但去年12月,中美兩國同意暫停徵收新關税並開啟談判,胡遷以為「戰鬥」不會持續太久。

「無論是中國還是美國,我還沒看到(因為貿易戰)獲得好處的人,都是在虧錢。」自2013年從事外貿生意以來,胡遷就一直關注着政治形勢的變化,他在Facebook上關注了自己的客戶和其他分析師,通過他們來獲取跟自己最直接相關的資訊。在貿易戰開始之前,胡遷關注的都是商業條款和匯率變動,他從來沒想過有一天關税會發生變動。

貿易戰以來,人民幣的指導價一直在穩步降低,人民幣兑美元匯率一度跌落至6.9。
貿易戰以來,人民幣的指導價一直在穩步降低,人民幣兑美元匯率一度跌落至6.9。

從去年底開始,由於常用的VPN都用不了,胡遷不再上Facebook,主要通過國內的新聞資訊來了解貿易戰的進展。「不是很能滿足需求。」胡遷說,自媒體的消息不知真假,新聞機構也帶有強烈的情緒,「只會告訴你你想聽的。」

儘管如此,胡遷還是得出了自己的結論,他認為貿易戰不久便會停止。「特朗普是一個目的性很強的人,只要目的達到了,或者達不到了,就會停止。」

在擴大生產規模之前,胡遷曾問過美國客戶,是否會把生產轉移到其他國家。「如果他們準備轉移,那我們當然就不購買新設備了。」胡遷說,客戶給了否定的回答,對他們來說,中國工廠的生產技術、價格成本,中國成熟的物流體系,中國社會的治安和商業穩定,都不容易在別的國家獲得。

據海關總署統計,2018年,中國外貿出口2.48萬億美元,其中出口美國4784.2億美元,佔比19.2%,連年處於增勢。

胡遷的工廠有40%的訂單來自國外,60%來自國內。他告訴端傳媒,國內的訂單風險低,但在中國做生意普遍會被拖欠款項,結款時間很長,所以需要外貿訂單來回款。而相比於南美、非洲等地區的訂單,美國市場的訂單又是風險最低的,「客戶不會收了貨就消失」,發生商業糾紛也有法律途徑可以走。

從2019年5月份開始,胡遷頻繁地跟客戶在中國的代表會面,討論關税的問題。「短期內我們可以承擔一部分關税。」胡遷說,他們願意犧牲掉利潤,留住美國市場上最大的客戶,「前提是貿易戰不會打太久。」 因為貿易戰,胡遷已經失眠幾個月了,每一個消息都是壞消息,包括中國政府的反制措施。

據路透社和《紐約時報》報導,貿易戰以來,人民幣的指導價一直在穩步降低,人民幣兑美元匯率一度跌落至6.9。由於人民幣的交易價只能在央行每日設定的嚴格範圍內上下波動,因此不少人猜測中國政府以人民幣貶值作為武器,來抵消美國加徵關税的影響。

對胡遷這樣的工廠老闆來說,人民幣貶值起了反作用,「人民幣貶值,購買力下降,我們買原材料的價格都上漲了。」

「如果特朗普連任美國總統,我們會毫不猶豫地放棄美國市場。」胡遷回憶,5月份他從朋友圈看到別人轉發特朗普宣布加徵關税的推特時,髒話都要罵出口了。「從商業的角度看,有特朗普當總統的美國,信譽度太低了。我們不願意跟這樣的人做生意。」

胡遷考慮過避開關税的辦法,比如貨物轉運。「但有很大的風險,如果被美國海關查到。會面臨巨額罰款。」胡遷說,暫時他還在觀望。

「貿易欺詐之路」

胡遷提到的貨物轉運,指貨運代理公司將產品先從中國發往東南亞國家,將產品偽裝成東南亞生產的,再發往美國,以此來避開關税。《紐約時報》將這條避税的航線,稱為「貿易欺詐之路」,上海歐暢國際貨運代理公司則在官網上稱之為「打破貿易壁壘」。

端傳媒記者以客戶的身份,向深圳一家貨代公司諮詢了貨物轉運的細節。據其經理表示,該公司在馬來西亞有自己的分公司,當客戶的產品運到馬來西亞後,會在當地停留2-3周,貨代公司會和當地合作的工廠配合,開具馬來西亞的原產地證明和帶有抬頭的買賣合同,就可以運往美國了。

這位經理提醒,除了準備好文件,產品和產品包裝也不可以「露餡」:不可以有「MADE IN CHINA」的字樣,不可以有69開頭的條形碼,不可以有GB開頭的國標字樣,不可以有中文或帶有中國特色的信息。這位經理還提到一家銷售LED燈具的公司,因為包裝上有中國生產工廠的資料,被美國海關查到,貨物被退回去,並罰款10萬美元。

「只要你產品沒有問題,我們是可以搞定反查的。」這位經理認為風險並不大,根據經驗,抽查率只有5%。

當然,貨物轉運也不是因貿易戰而起的,多家貨代公司都表示,他們開展這一業務已經數年甚至十幾年了,主要客戶是銷售被美國列入反傾銷名單產品的公司。但貿易戰的確讓轉運的需求多了起來。

上海歐暢國際貨運代理公司的經理沈容接受了端傳媒記者的採訪,他告訴記者,貨物轉運的客戶大多從事汽車配件、電子產品、大型設備、營養品貿易的企業。「必須是高貨值的客人,否則他們承擔不起上升的物流成本。」

他估計,貿易戰讓貨物轉運的業務增長了5%-10%,但這部分業務只是他們的小眾業務。他們其他的業務——物流、清關、海外倉、FBA交倉等業務則下跌了15%-25%。

和中小廠商一樣,跨境物流公司也遭到了很大打擊。在深圳經營一家跨境物流公司的唐亦峰對端傳媒表示,對比4月份和5月份的數據,他們運往美國的訂單減少了50%。

「有個客戶,美國的買家要求他承擔15%的關税,他不願意,就暫停發貨過去了。」唐亦峰的客戶,大都從事傢俱、燈、服裝行業的出口貿易,而美國仍然是最大的市場。

隨着中國人工成本的繼續上漲,不少工廠已將訂單搬到東南亞的代工廠。
隨着中國人工成本的繼續上漲,不少工廠已將訂單搬到東南亞的代工廠。

除了電子產品、時裝等貨值高、對時間敏感的產品,跨境電商的賣家一般會把貨物交給物流公司,由物流聯繫船公司,通過海運的方式把貨物送到美國。貨物抵港後物流公司會協助賣家清關,再把貨物派送到目標倉庫。

嚴蓓娜跟唐亦峰一樣,是深圳的跨境物流承運商,5月份她的訂單減少了30%。「關税提高,很多賣家都暫停發貨到美國了,運力一減少,很多船公司為了降低損失,也取消了航線。航線減少,運費反而提高了,每個集裝箱提高400美金。」嚴蓓娜解釋,加税的影響是一環扣着一環的。

深圳京華達物流公司5月份的訂單數量同樣減少了30%,銷售經理王勇告訴端傳媒記者,除了貿易戰的影響,訂單數量減少還有週期性的原因。因為7月份是亞馬遜的Prime day購物節,賣家4月份就會開始大批量往美國的倉庫發貨,所以物流訂單數量可能激增。但他表示,如果不是貿易戰,5月份也不會突然減少30%。

尾聲

林帆的老闆依然未能在歐洲找到新的訂單。如果工廠倒閉,林帆也不想再去找工作了,「年齡比較大了。準備開個小店什麼的。」

胡遷明白,「把工廠搬到東南亞是不可能的,如果我們大十倍還可以考慮」,開闢歐洲市場也並不容易,一切得從頭開始。

他依然在等待特朗普喊停的那天。

(應受訪者要求,林帆、胡遷為化名。)

(實習記者徐涵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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