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廣場生死觀

超執筆:30年的耳邊細語

「不用再問了,醫生都跟我說過思覺失調可以是無緣無故出現的。」是的,生命中很多事也是無緣無故出現的,如果沒辦法解決就話就只能「live with it」了。

圖:Alice Tse / 端傳媒

Cheuk

刊登於 2018-10-06

#超執筆#生死觀

【編者按】作者Cheuk,愛多管閒事的醫科生。有一款模擬外科手術的電子遊戲叫「超執刀」,他執刀,更喜歡執筆。

最近,左耳搬來了個新住客。

只要一靜下來,耳邊就會傳來持續不斷的「we we」聲,就像昆蟲拍翼的聲音一樣煩厭。雖然耳鳴算不上甚麼大病惡疾,我的日常生活亦沒受到很大影響,但困擾還是少不了——溫習不能到圖書館,睡覺一定要播音樂,戴耳機只能戴一邊。情況維持了一星期也沒有改善,我唯有去請教專科醫生。

「都快要畢業了,你也知道耳鳴可以有很多原因的吧?」他對我說。

我點一點頭。耳鳴只是一種症狀,簡單如耳垢積聚、耳咽管閉塞、耳水不平衡、耳朵炎症及聽覺退化都可導致,同時也可以是鼻咽癌及腦腫瘤等較嚴重問題的警號。

「沒有耳垢,耳膜很健全,鼻咽也沒有腫瘤。」醫生為我作一些簡單檢查。

「實際引起耳鳴的原因暫時並不清楚,你先去做個聽力測試吧。」結果,聽力測試一切正常。換句話說,原因就是找不到。醫生說,可能過幾個星期耳鳴會自動消失,如果一直持續的話,再看看有沒有跟進的需要吧。

我也不知道這算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好的一面是我沒有被確診任何疾病,壞的一面是在這階段要對症下藥大概是沒可能了。

無緣無故在耳邊出現聲音,讓我想起一個有三十年幻聽經歷的病人。

幻聽(Auditory Hallucination)是幻覺的一種,患者會聽到一些不是真實存在的聲音,是一些精神病如思覺失調或躁鬱症的症狀,亦可能在服用毒品後短暫出現。

精神科醫生一般以內容及人稱為幻聽分類,例如Thought Echo是第一人稱幻聽,病人可以清楚聽到自己的想法;Command Hallucinations是第二人稱幻聽,病人會聽到一把聲音在命令他行動;若病人聽到一堆聲音以「他」或「她」來討論自己的時候,那便是第三人稱幻聽。

不過,我認識的這位病人有自己的分類系統,他說幻聽可以分為兩種,分別是「死亡之音」及「幻覺之聲」。

我以為死亡之音是指教唆病人傷害自己或自殺的幻聽,但原來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為什麼又來急症室啊?」主診的精神科陳醫生問。

「他們叫我來的。」病人Jason說道。

「誰啊?認識的嗎?」

「不認識。」他搖一搖頭。

「最近又聽到『聲音』了嗎?」

「嗯。」

「是不是跟之前一樣,有很多把不同聲音?」

「嗯,有男有女。有死亡之音和幻覺之聲。」

陳醫生在簡單跟進Jason的情況後先行離去,叫我再問一下他的病歷。原來Jason患的是思覺失調(前稱精神分裂),他在外表上與常人無異,只是想法有時比較脫軌,而且不時會有幻聽。他在半年前出院,不過最近又聽到聲音,叫他再次進院,為的竟然是送禮。

「我要送花給林醫生,我親手摺的。」Jason像個小孩般嚷道。

「為什麼要送花給林醫生呢?你喜歡她嗎?」

「是死亡之音叫我這樣做的......而且上次入院的時候她很照顧我。」Jason略帶委屈低聲答道。

「嗯。那聲音有叫你傷害自己嗎?」

「也有。他叫我跳樓,說我死了才有價值。不過我沒有照樣做,因為那只是幻覺之聲。」

我終於明白,原來由死亡之音說出的不能不聽,但幻覺之聲說的卻可以不理。

我問Jason如何區別兩者,他說不是憑聲線和內容去分辦的,而是靠當下聽到的感覺。我曾經看過一篇文章,有學者提出幻聽可能與無意間觸發的記憶有關,當一個人抑制意圖(intentional inhibition)和處理情境記憶(contextual memory)的機制同時出現缺陷時,便很容易會產生幻聽。抑制意圖的機制出現問題會衍生出不必要和無法控制的精神體驗,而由於失去了識別情境線索的能力,病人便會無法識別出這些體驗,這便是幻覺。

我猜那些幻覺之聲和死亡之音,其實都是源自人的心聲吧。與自己想做的事不謀而合的幻聽便是死亡之音,例如Jason想多見林醫生一面便覺得不能違抗「送禮」的指令,而與自己所想不吻合的就是幻覺之聲,通通都當耳邊風。或許,無論有沒有幻聽都好,每個人的心中都各有一把死亡之音和幻覺之聲,來飾演面對抉擇時出現的天使與魔鬼吧。

「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有幻聽的?」我問。

「大約三十年前吧,那時我在準備會考。」Jason思索了一會。

「有沒有什麼誘因?當時有發生什麼特別事嗎?」

「就有點壓力吧,沒發生什麼事啊。」他笑說。

追問之下,發現Jason的病歷有點非典型,不但沒有家族病史,童年及成長過程也非常健康,考上了大學才病發被迫輟學,亦沒有用過什麼毒品或精神藥物,所謂的環境因素及遺傳因素通通沒有。

「不用再問了,醫生都跟我說過思覺失調可以是無緣無故出現的。」Jason用彷彿看透一切的口吻說道。

是的,生命中很多事也是無緣無故出現的,如果沒辦法解決就話就只能「live with it」了。就像精神病人面對自己的情緒一樣,就像遺傳病人面對天生缺陷一樣,就像我們面對無法忘掉的傷痛一樣。

也像我的耳鳴一樣。夜了,我乖乖離開書桌,關掉房間的燈,然後把電風扇調至呼呼作響。

1: Waters, F., Badcock, J., Michie, P., & Maybery, M. (2006). Auditory hallucinations in schizophrenia: Intrusive thoughts and forgotten memories. Cognitive Neuropsychiatry, 11(1), 65-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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