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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同志遇上「家」:日劇中家庭意識的延伸與桎梏

是它,讓那些異類找到新的安身立命之所;也是它,消弭那些激進和出格,讓社會得以安定平穩地繼續發展……但也是它,造成了僵化和傳統秩序的鞏固,消弭了多樣性和生活的其他可能。

《弟之夫》劇照。

《弟之夫》劇照。網上圖片

重木

刊登於 2018-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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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若我們稍注意有關日本同志新聞便會發現,他們正走在一條逐漸改善的道路上。如東京一些區以及像福岡市啟用「伴侶宣誓制度」,以此容納實現同志婚姻合法化;或者是其文部科學省於近日宣布,初中德育教科書中將引入LGBT等相關科普內容,以讓年輕人了解這個一直以來似乎聽了許多,但卻所知十分有限的群體。改變不僅僅只發生於日本,在台灣以及越南等地區與國家在這些年對於同志議題也都出現了相似的改善。

傳統上,我們把日本、南韓和越南看作是中國文化輻射與影響深厚之處,從文化到社會,從家庭到對於個人生活的看法與理解,實則都分享着十分相似的倫理內涵與結構。因此當我們看到日本的《鄰家月更圓》(1月)(以下簡稱《鄰家》)與《弟之夫》(3月)這兩部都涉及家庭、婚姻和同志的劇時,對於其中所涉及的一些煩惱,一些問題往往都深有感觸。而其中對於同志故事線的處理則是本文主要想討論的。

這兩部劇或許都可以籠統地稱為日本家庭倫理劇。這一劇種在日韓兩國都有着十分深厚的傳統。就日本而言,從小津安二郎那些迷人的電影,到當下是枝裕和的幾部作品,通過對於一個日本家庭內部倫理以及故事的講述展現着日本的人情世態,或歷史與社會的滄桑變遷(如長劇《我家的歷史》)。這些故事往往都圍繞着「家」所展開。

在傳統的漢語「家」中其實有着三層意思:家庭(family,父母與孩子);家族(kinship,親緣關係)以及宗族(clan,宗派、小集團)。女性主義論者張念認為,在中國傳統語境下,「作為話語的『家』,有各種不同的編織手法,既可以是倫理織體,也可以是政治織體;既可以是情感的慰藉,也可以是權力運作的場所」。在這樣的多樣性下,於「家」中所展現的諸多現象本身便帶有複雜的意涵,從文化到倫理,從社會到權力等等。這一點,我們於這些家庭倫理劇中都能看到。

家庭倫理劇的同志元素:「家」的「寬容」延伸

《鄰家》中,四個不同的家庭因一棟集體式住宅而成為鄰居,傳統倫理劇中所重點着眼的一個家庭如今變成了多個,而原本於一家內展現出的文化和社會倫理與觀念的變化,如今也通過多個家庭之間的相處與交往展現。

編劇十分有意識地選擇了四戶具有十分廣泛差異的家庭成為舞台中央的角色:年輕的五十嵐夫妻,三十出頭,為了要個孩子而反覆努力;四口之家的小宮山夫妻,這是最傳統和我們最常見的家庭模式;離婚且有一子的亮司和不願意生孩子的千尋所組成的「現代」家庭;以及最為「怪異」的一對同志情侶,廣瀨涉與青木朔。

這部劇的另一個中譯名被叫作「總覺得鄰家更幸福」。就如中國人常說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在這一集體式住宅中的鄰居很快便形成了一定程度上的比對鏈,在這一對比和對他人家庭生活的想像中,反射出自身家庭生活中的諸多問題。

因此,《鄰家》雖然與日本傳統的家庭倫理劇模式有所出入,但其最終的目的卻殊途同歸,即通過對於家庭內部的觀望和思考,來使得這一古老的「家」變得更為靈活或說是「寬容」,以此來應對新觀念和新問題的挑戰。就如上文所指出的,「家」是倫理與情感、傳統與現代以及權力意識形態等諸多元素匯聚其中的重要場所,因此在某個程度上,對於「家」的改造也便直接能夠影響與其有着重要聯繫的其他元素的變動。

在《鄰家》中,希望懷孕生子的五十嵐夫妻的故事佔據着核心位置,而由於這部劇背後的扶持者之一的厚生勞動省的參與,而讓這部劇從一開始便帶着十分強烈的官方意識形態,雖然編劇頗為高明的把這些官方意志埋藏很深,但結合日本這些年極低的生育率以及加速的老齡化,政府希望年輕國民能夠優生優育的想法也並非無根之水。而這部劇高明的地方便在於,它不再把這一來自政府的和善勸慰放在封閉的一棟房子之內,而是在四棟房子內以看似不同實則大同小異的手段作更為深入的展現方式。

更有意思的是,當這些同志情侶遇到傳統的「家」之時,他們往往便會在經過一段磨合與不適時間後而順利地融入其中,成為和其他異性戀婚姻家庭毫無二致的倫理存在。

編劇一開始便塑造了四個觀念十分不同的家庭(這一點在四個家庭第一次見面看房子時便已經有所表現)。從對婚姻與養育孩子的看法,到對於性少數族群的態度等等。因此存在這棟集體住宅內的張力本身就為之後的婚姻和孩子議題提供了預先設置的機關。即當我們在最後一集看到四家完全消融了彼此的隔閡與觀念上的差異後而其樂融融時,來自官方意識形態的身影便影影重重了。劇中反覆強調對於他人不同價值觀和思想的寬容與留有餘地,但實則這四個家庭之間的觀念並沒有深刻的不同,除了那對同志情侶之外。而更有意思的是,當這些同志情侶遇到傳統的「家」之時,他們往往便會在經過一段磨合與不適時間後而順利地融入其中,成為和其他異性戀婚姻家庭毫無二致的倫理存在。

這一點在改編自田龜源五郎同名漫畫的《弟之夫》中亦有所表現,即原本在雙重意義(外國人;同志)上屬於局外人和異類的麥克,最終被家庭這一強大的倫理場所所接納。

這一接受過程主要表現在主人公彌一對於他已經去世的雙胞胎弟弟涼二的同志身份的接納上,即隨着彌一對麥克和通過麥克之口而了解到的涼二,他開始對同志有了新的認識,從曾經掩飾於內心的排斥到其後能正大光明的介紹麥克是自己弟弟的丈夫,彌一的轉變與《鄰家》中小宮山太太對於廣瀨涉和青木朔這對同志情侶的態度的改變不是十分相似嗎?我們通過日常地來往和相處而漸漸了解與重新認識了曾經被我們預設為異類和怪物的他者。而這些預設又往往來源於存在歷史文化(尤其是近代醫學與心理科學)中所建構出的「同性戀」(homosexuality)這一病理化類型標籤。

殊途同歸:高調容納異見背後的陳舊手段

無論是在獲得政府部門支持的《鄰家》還是《弟之夫》中,鼓勵去了解和尊重他人的不同都被反覆展現,並且不僅僅只體現在對於同志群體上。

在《鄰家》中,美甲師千尋並不想要孩子,她把自己的這一立場告知即將與其結婚的亮司,並且毫不避諱地以此反駁小宮山太太所謂的「女人只有有了孩子之後才能算是真正的女人」這一傳統論點。對於這些不願生育的女性,《鄰家》的觀點依舊是對其決定的尊重和接納。但隨着千尋這條線故事的發展,我們最終發現,在這一高調背後編劇所耍的一個頗為陳舊的手段,即那些不希望生養孩子的女性——如千尋——往往都是因其有着不幸的童年而使得她們作出這一決定。

到此為止,我們發現了之前所提倡的「尊重」與「接納」所建構的潛在地基,即「這些女性都有着各自的不幸或成長陰影」,因此要對其理解。這裏所暗藏的潛台詞不正是:當這些女性的童年與成長陰影被消除後,她們或許都會願意要孩子,組建一個像小宮山那樣的家庭。

這個觀念也是政府與社會主流所希望宣傳與建構的,即即使是在傳統看來離經叛道的同志,最終也能夠被「家」和傳統異性婚姻模式所接納和整合,沒有任何不適、異樣或激進,「同性相戀」只不過是一個偶然的、無足輕重的因素罷了。

千尋之後的故事線證明了這一點,當亮司前一段婚姻中的孩子進入他們的生活後,經過一段時間的磨合,我們發現千尋成了一個十分細心和稱職的母親。她當初信誓旦旦的宣稱不要孩子或是不喜歡孩子早已經煙消雲散。並且,在為人母這一塊,她其實已經和小宮山太太沒有任何區別了。所以,在這一開始被設定為差異巨大的四個家庭,最終三家其實都分享着十分相似的對於家庭、婚姻和孩子的意識形態,而這一意識形態不僅來源於日本傳統,也與當下日本政府所希望傳達的觀念完全吻合。如今,只剩下那對「異類」的同志情侶,他們會是唯一的不同嗎?答案也是否定的。

這一點從廣瀨涉的母親在青木朔的說服下而接受他們的那一刻開始。在廣瀨母親看來,兒子喜歡的或許是個男人,但這並不妨礙她最終能夠抱到孫子,成為祖母的機會。而且青木朔本身也希望未來能有個孩子,像「其他家庭」那樣幸福地生活。對於廣瀨與青木兩人所組建起的生活和他們其後在所在城區獲得的同志伴侶結合權利,他們和另外三家的異性婚姻家庭完全沒有任何差異存在,除了他們是兩個男人而已。

這個觀念在涉及同志的日劇與日影中反覆出現,或也是政府與社會主流所希望宣傳與建構的觀念,即即使是在傳統看來離經叛道的同志,最終也能夠被「家」和傳統異性婚姻模式所接納和整合,從而使他們成為異性戀世界中的「同性戀」,沒有任何不適、異樣或激進,「同性相戀」只不過是一個偶然的、無足輕重的因素罷了。在《弟之夫》中,彌一最終獲得這一觀念,而把麥克容納進自己的家庭。

《鄰家月更圓》劇照。
《鄰家月更圓》劇照。

整合「異類」:「家」意識形態的維護與多樣的消弭

在傳統的中國道德與政治體系中,「家」是最小的社會單位。因此,當我們提及「家天下」時,它的意思是說「家就是文明,就是文化,就是政治,就是道德,家就是人的存在的全部」。這一點,即使在當下的東亞諸國中依舊表現得十分鮮明。而對於經歷了明治維新改造的日本社會,家以及其所具有的傳統複雜意涵卻從未遭遇激烈的「西化」之風摧殘。

就如許倬雲先生曾指出的,日本由於是其自身積極地進行西化,因此它的自主能動性對於傳統的哪些部分需要西化做出了選擇,並且相應的留有一部分傳統並未西化,如當下其政治上的財閥問題,其社會中森嚴的倫理等級制度,以及家庭這一特殊場所。

論者孫歌曾對日本為何沒有形成強大的女權運動感到疑惑,而他最終發現的原因有二:一是社會對於女性運動的壓制和不理解;二是女性與家庭之間的聯繫。

對於許多進入婚姻,組建了家庭的女性而言,家庭往往能夠成為其私人天地而得到諸多權利,相比於充滿性別歧視的社會職場中的工作,更為輕鬆和安全。這一點在《鄰家》中的小宮山一家中得到完美展現。強勢的小宮山太太在屬於自己的家庭中游刃有餘,而對於失去工作的丈夫而言,這卻是讓他痛苦之地。孫歌觀察到,現在的日本社會用兩個詞來形容那些退休前尚可掙錢養家、退休後則一無用處的男人——「工業廢棄物」「大型垃圾」。這也就是小宮山先生所遭遇的狀況。

在中國新文化時期,從閨閣中出走的女性被看作是傳統家庭內部敵人,因為當她拋棄被傳統所賦予的角色與身份而產生自主性時,她便破壞了「家——女人——文化——根脈高度一體化的敘事」。但在已經遭受過西化洗禮和衝擊的現代家庭中,女性已經不再是異類,新的異類被LGBT所取代。而他們當下所產生的衝擊再次影響了傳統的家庭模式。這一點我們時常在西方的一些酷兒電影中看到,但在《鄰家》和《弟之夫》中,同志的激進早已被消磨,甚至在其建構的原初便被預設了一種人畜無害的形象,「我們只是不了解他們而已」。所以當小宮山太太與彌一了解了他們之後,也便會張開懷抱來接受他們。

「愛」這一人類的基本共性情感成為最有力的證據來證明同性婚姻的合法化。但我們同樣可以根據其在諸多國家內遭到的種種抵制和反對中看到,婚姻和家庭(的核心)遠遠並非(只有)「愛」。

對於同志形象的建構以及新一代年輕人——在這兩部劇中都出現十分相似的一幕,即讀書的孩子們(從7、8歲的小孩到十幾歲初中生)都比成人能更好地接受同志。這一點與我們於上文所提及的初中教材內加入LGBT群體的科普內容存在着直接聯繫。

在《弟之夫》中,孩子們的問題是「兩個男人(或女人)能結婚嗎?」孩子們的回答則直接與「相愛」聯繫在一起。「相愛」,它是現代婚姻最大的迷思和招牌,即認為婚姻的核心以及最重要(甚至唯一的)因素便是雙方的相愛。但縱觀歷史,愛情與婚姻連接的歷史其實十分短暫。但就如我們在一些同志遊行示威中所看到的標語(如「Love is Love」),「愛」這一人類的基本共性情感成為最有力的證據來證明同性婚姻的合法化。但我們同樣可以根據其在諸多國家內遭到的種種抵制和反對中看到,婚姻和家庭(的核心)遠遠並非(只有)「愛」。

對厚生勞動省而言,重要的是年輕國民能夠結婚成家生子。結婚成家可以把個人整合進社會最基本的基因之中,而生子則直接關係到一個國家的經濟和社會發展。當然,對於個人而言,「家」的幸福快樂形象,我們從一系列如「四代同堂」、「多子多福」和「天倫之樂」成語中便能體會到,它是「人的存在的全部」。在這裏,家與國的永恆連接再次出現。就如張念所指出的,「家與國的一體化,實際上是要把不可控制的差異性……化約在最小的範圍,並藏匿起來,因差異而產生的對立拒絕表徵」。

因此,把一切差異,包括性別差異以及異性戀與同性戀的差異縮小,並由此使用「家」來對其進行整合。所以,我們一開始看到的那麼多差異,如對於婚姻和生子的觀念等,都不過是一層一撥就落的紗而已,因為它們最終都走向了「家」的完滿之中。而對於同志而言,酷兒不再是酷兒,而成了異性戀模式的一個翻版而已。

我們一開始看到的那麼多差異,如對於婚姻和生子的觀念等,都不過是一層一撥就落的紗而已,因為它們最終都走向了「家」的完滿之中。

對成長和生活於中國傳統中的我們(包括受其影響的其他亞洲國家)而言,「家」無疑構成了人性的邊界,「家」之外是野蠻的、低級的、禽獸的世界,只要「在家」,人就與「禮」相契。(儒家的八綱目中也十分強調齊家)因此,只有當那些心懷不同觀念或是如同志一般的人們走進「家」之後,他們才是「文明」和能夠被理解的。因此它所暗示的便是:只有在「家」中,這些異類才能擁有被寬容和接受的權利。而當他們進入這一倫理的、文化的和權力的「家」之後,也就表示他們得放棄那些不合時宜的酷兒性以及激進性(野性),因為進入「家」的票價很貴。在經歷了20世紀的西風侵擾之後,這一傳統的「家」之倫理與思想依舊潛流洶湧,而隨着政府意識形態與其的合流,也就使得它再次成為主流之聲,而開始新一輪地馴化與整合。

在《鄰家》中,嘗試了多次失敗後懷孕的五十嵐奈奈最終因流產而使其育子之夢破碎。但這一失敗最終並未影響到他們的夫妻關係,反而使他們在一段反思後變得更加親密。

在「家」面前,傳宗接代必然是首要之職,但維護家庭的穩定和其意識形態的再生產或許更為重要,因為是它,讓那些異類找到新的安身立命之所;也是它,才能夠消弭那些激進和出格,而讓社會得以安定平穩地繼續發展……但也是它,造成了僵化和傳統秩序的鞏固,消弭了多樣性和生活的其他可能。這一點,在這兩部討論對於同志和其他異類理解與寬容的家庭倫理劇中始終暗流着。

參考文獻:

王利華等:《中國家庭史》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張念:《性別政治與國家:論中國婦女解放》,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頁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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