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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政佑:默克爾的慘勝,暴露德國待拆的「炸彈」

從另類選擇黨得票來源比較來看,雖然這次大選選民確實有懲罰兩大大眾政黨的意圖,但另類選擇黨的勝利,更多是由於它開發了新的票源。


總理默克爾所屬的基督教民主聯盟(CDU)及姊妹黨基督教社會聯盟(CSU)將繼續成為第一大黨,但得票僅約33%,默克爾於點票後在黨總部接受鮮花祝賀。 攝:Maja Hitij/Getty Images
總理默克爾所屬的基督教民主聯盟(CDU)及姊妹黨基督教社會聯盟(CSU)將繼續成為第一大黨,但得票僅約33%,默克爾於點票後在黨總部接受鮮花祝賀。 攝:Maja Hitij/Getty Images

2017年是歐洲大選年。繼英法之後,前幾日(9月24日)歐盟的實質領袖德國也舉行了全國大選。這場選戰的選前氣氛有點冷,很多主流媒體反而更熱衷於討論選後政黨聯合執政的組合、內閣席位的分配以及默克爾(Merkel,梅克爾)黨內繼承人的問題,而不是選戰本身。但無論氣氛如何,這場選舉毋庸置疑是場重要的選舉,其重要性在於,德國是否會在民粹主義全球性的攻勢下淪陷。

選舉的結果,有點意外,但又不讓人太意外。不太意外的原因是,但凡有關注這場選舉的人,透過選前的民調,應該都不難想像兩大大眾政黨(Volkspartei)會遭遇挫折,而另類選擇黨(AfD)則會拿到兩位數的得票率(註一)、自由民主黨(FDP)可能重返榮耀。

令人意外的地方則是,沒人想到默克爾領導的基督教民主黨(CDU,基民黨)及其同盟基督教社會黨(CSU,基社黨)會遭遇到這麼大的挫敗,特別是在當前經濟一片大好的情況下(註二),卻拿到了黨史上第二差的選舉結果,以及最多的選票流失。

毫無疑問,由默克爾所領導的基民黨及其同盟基社黨,以及以一度熱門的舒爾茨作為代表候選人(Spitzenkandidat),卻創下創黨以來最差成績的社會民主黨(SPD,社民黨),會被視作這場選舉的失敗者。成功成為德國第三大黨的另類選擇黨、重振聲威的自由民主黨,以及維持平盤或小有斬獲的左翼政黨(Die Linke)及綠黨(Grüne),則被看做是大、小贏家。很多人由此推斷,極右另類選擇黨的成功,主要是民眾對大聯合執政(Grosse Koalition)的厭惡以及對兩大群眾政黨的懲罰。這樣的看法並沒有錯,但筆者想從另外兩個視角來更深入地談論這場選舉。

另類選擇黨(AfD)以13.4%得票率首次晉身議會,高蘭(左)及魏德爾(右)出席支持者集會接受祝賀。

另類選擇黨(AfD)首次晉身議會,高蘭(左)及魏德爾(右)出席支持者集會接受祝賀。攝:Wolfgang Rattay /Reuters

一、兩德統一未融合

兩德統一後,雖然中央政府無論在硬體或是軟體建設上,都在新聯邦地區(Neue Bundeslaender,兩德統一後對前東德地區政治正確的稱呼)投入相當多的資源,來彌補兩邊的差異,但舊聯邦地區(前西德地區)跟新聯邦地區的疏離感始終無法消除。特別是舊聯邦地區民眾面對新聯邦地區民眾時表現出的優越感,以及新聯邦地區民眾對現有體制(從前西德整個擴張出去的政治、經濟制度)的不信任和不滿,仍然未有消失。在這次選舉中,兩個地區的差異跟疏離,再度在選舉結果中展現,並深刻地影響了選舉結果。

圖:端傳媒設計部

圖:端傳媒設計部

圖:端傳媒設計部

無論是作為新聯邦地區民眾舊寵的左翼政黨,或是新寵另類選擇黨,它們在德國政治學界或者大眾媒體上都被歸類為「抗議政黨」(Protestpartei),其區別僅在於一左一右而已。左翼政黨在2005年開始,利用社民黨走所謂的「新中間路線」所留下的空間,以及新舊聯邦地區在各方面的差異與疏離,靠着主打「社會正義」及「團結」的議題,迅速成為新聯邦地區民眾不滿或憤怒的代言人。另類選擇黨則是以「歐盟」、「歐元」議題起家,並藉着2015年默克爾收下100萬難民所引發的難民問題,而成為近年在新聯邦地區鬧得沸沸揚揚的種族主義運動的政治收割者。

新聯邦地區之所以成為各種激進政治運動的溫床,正是由於新聯邦地區民眾不滿、不信任舊聯邦地區所代表及傳遞的德國主流價值或主張,他們甚至有被遺棄的感受。這種被遺棄感受的一個體現是,數年前有報導指出,由於過多年輕女性跑到舊聯邦地區求職、定居及組建家庭,因此德東地區的男性找不到結婚對象,不少人必須娶外籍新娘成家。

更為甚者,在舊聯邦地區,無論是部分政治人物(如2005年,基社黨前黨魁公然在選前專訪中,呼籲德國選民不要讓挫敗的東德人決定德國的未來),還是部分民眾,有時在談論新聯邦地區時都會有意無意表現出優越感。例如筆者在俱樂部與球友們聊天時,不時會聽到一些很政治不正確的言論,如用輕蔑的方式稱呼東德人為「小東」(Ossi)、嫌棄東德口音「不乾淨」、聽起來不舒服,或者抱怨太多東德人來西德工作,以致週五晚上的高速公路總被準備返鄉的東德人塞滿。

如此種種,對一個「被併吞國家」的前國民來說(美其名是「統一」,但實際上則是新聯邦地區全面接受舊聯邦地區的政治經濟制度;並且「統一」是舊聯邦地區的稱法,新聯邦地區則是稱為「Wende」(翻轉)),都是很敏感且不舒服的。正是這種不對等的關係和時不時會暴露出來的優越感,成了兩德統一後融合的阻礙。

融合的阻礙以及兩德間的不對等,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解釋,何以從左翼政黨、這幾年的PEGIDA運動(愛國歐洲人反對西方伊斯蘭化運動),到這次大選的另類選擇黨,這些激進的政治運動都是以新聯邦地區做為基地(無論是左翼政黨或另類選擇黨皆在新聯邦地區獲得比全國範圍高出許多的支持),甚至靠着這個地區的支持來創造其政治聲勢。

或許可以說,因為失敗的融合、缺乏被主流文化認同(Anerkennung),所以很多仍被留在新聯邦地區的人們,要不選擇了和其在地集體記憶有高度連結的左翼政黨,要不透過支持與德國近代政治文化格格不入的政治運動或政黨,來宣洩自身被遺留的憤怒,或者想藉此表達一種個人存在的主張(透過惹惱主流社會來提醒對方自身的存在)。

由舒爾茨領導的社會民主黨(SDP)得票只有20.5%,稱不會加入由基民盟籌組的保守派政府,將在德國聯邦議會內成為反對派。舒爾茨又承認,選舉結果顯示社會民主黨遭遇歷史性挫折。

由舒爾茨領導的社會民主黨(SDP)得票只有約20.5%,稱不會加入由基民盟籌組的保守派政府,將在德國聯邦議會內成為反對派。舒爾茨又承認,選舉結果顯示社會民主黨遭遇歷史性挫折。攝:Maja Hitij/Getty Images

二、難民及老年貧困問題

此次選舉中,無論是默克爾領導的基民黨,或是舒爾茨代表的社民黨,甚至如綠黨或自由民主黨等小黨,都藉由減少碰觸難民議題,來達到封堵另類選擇黨的目的。主要的電視媒體(兩大公共電視台:ARD跟ZDF)雖然會討論難民議題,但主持人常常會透過提出自己的資料,來糾正另類選擇黨來賓的資料和觀點。然而,選前在傳媒及德國社會發酵的老年貧困問題,卻替另類選擇黨主打的難民議題開了一條活路。(註三)

老年貧困是個複雜的問題,特別是在德國,它夾雜了不同的正義問題:階級;職業(公務人員擁有比較優渥的退休金,雖然社會還未因這個議題產生重大的爭議,但已有媒體指出政府需未雨綢繆地主動解決公務人員跟一般受薪者退休金的差異,避免這個議題在未來分裂德國社會);世代(如二戰後出生的第一代認為,他們成長時正經歷德國的重建期,壯年時無論是在家庭或者是職場都很勤勉地付出,老年退休金卻少得很,最終等於他們一輩子都活在辛勞之中);性別正義(老年貧困中女性年長者比例特別高,這主要由於德國過去仍希望女性以家庭為主,媽媽在小孩較小時應盡量當家庭主婦,小孩較大時才去兼半天的工作,這讓很多女性年長者在退休後必須仰賴丈夫的退休金)等等。

礙於篇幅限制及主題的關係,無法個別地去談老年貧困的諸面向。值得注意的是,老年貧困問題雖然是社會正義的問題,應該是社民黨跟左翼政黨得分的選項,但據媒體選前的報導,部分老年選民卻因為老年貧困的問題,轉而支持另類選擇黨。雖然選後的資料分析,表面上不一定完全支持上面媒體的論點:選舉數據顯示,另類選擇黨在超過60歲的選民中的得票率只有不到10%,低於其全聯邦得票率的平均值。然而,那主要是因為它在老年女性選民中的支持度太差,在超過60歲的男性選民中的得票率,另類選擇黨不輸給最受60歲以上選民支持的基民黨及基社黨。

另外,既然民調顯示老人貧困是這次大選第二重要的議題,且多數德國人還是認為左翼政黨最能代表或實現社會正義,那為何左翼政黨這次卻選得很艱辛,並在其大本營的前東德地區反而出現選票流失(-4.8%)?這跟左翼政黨自身的政黨生態改變有關。由於社民黨從施洛德時期以來的新中間路線,讓原本的左派選民對其產生不信任,而藉機在過去幾年擴大並轉型為大眾政黨的左翼政黨,成為近年德國政治版圖中一股建設性批評的力量。可是,在左翼政黨約於2010年開始喪失「街頭」的特質、遠離群眾運動的同時,它也失去了很多勞動階級的支持。今次選舉結果顯示,左翼政黨一改以往,反而在較高教育水平的族群中獲得較多的選票;以職業類別看,雖然左翼政黨在勞工階層仍獲得超過其聯邦得票率的10%選票,但考慮到另類選擇黨在勞工階層獲得了約18%的選票,以及左翼政黨在新聯邦地區的得票率減少了約4.8%,應可合理推斷,左翼政黨這次選舉之所以只能維持極小幅的成長,跟其流失勞工階層的支持有很大的關連。

然而,對這場選舉產生重要影響的關鍵卻是,老人貧困問題被間接地導向了難民問題,本該是在社會正義場域討論的議題,卻被塑造為「政府給難民這麼多資源跟福利,卻不善待自己國家老人」的主觀印象。不光是老年貧困問題,其他的社會政策議題(如住房問題)也都被另類選擇黨導向為難民問題。例如另類選擇黨發言人在選後節目上表示,許多下層階級及外來移民越來越難申請到社會住宅,而大城市租金又越來越高,難民卻有政府照顧(除了每個月按人頭給生活費外還提供他們住宅),因此下層階級跟外來移民捨棄傳統的左派政黨,轉而支持另類選擇黨(不過,關於外來移民支持另類選擇黨的部分,筆者目前還沒看到相關資料)。

當本該就事論事的社會政策,被簡單的主觀印象所引發的情緒所移轉,在民眾間形成針對難民的排外情緒,選民投哪個政黨的決定性要素,就不再是哪個政黨提出哪些具體的解決方案,而是誰最貼近民眾的情緒。這不光是民眾理不理性的問題,也跟聯邦政府動作太慢(例如住房問題存在已久),以及部分政治人物在面對民眾提問時,往往無法了解特定領域的實際需求,只能回答政府編列多少預算試圖解決這些問題(如醫療、教育從業人員不足的問題)。例如默克爾在面對清潔人員對老人貧困的質疑時,除了重申基民黨的政策外,反而想透過提醒觀眾「德國也有老人生活得很不錯」來迴避當事人不滿的情緒。雖說所言不虛,但對於當事人及其相關者來說,卻顯得有點距離甚至過於冷漠了。

2017年9月25日,德國大選過後,工人在首都柏林忙於拆下競選廣告版。

2017年9月25日,德國大選過後,工人在首都柏林忙於拆下競選廣告版。攝:Christian Mang/Reuters

社會科學家發揮創造力的時代

不過,從另類選擇黨得票來源比較來看(註四),雖然這次大選選民確實有懲罰兩大大眾政黨的意圖,但另類選擇黨的勝利,更多是由於它開發了新的票源:從數據上看,另類選擇黨所獲得的選票中,有35%是新的票源,只有21%是來自上次大選投給基民、基社兩黨的選民,10%來自社民黨的選民。另類選擇黨的勝利,可說是民主代議功能的失效所造成。這不是新現象,歐美從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以來存在的政治冷感症狀,就已經傳達這樣的訊息:現行的代議民主並無法感動部分選民、無法充分代表他們的意志,所以民眾「無言以對」;只是在沒有右翼政團的威脅下,政治人物及公民社會都輕視解決這個問題的重要性。如今在民粹主義及右翼政團的威脅下,政治人物及公民社會似乎都警醒過來,默克爾甚至也信誓旦旦地宣言:要贏回被另類選擇黨奪走的選票。

不過,筆者對於前景是悲觀的。現今民粹主義及右翼政團崛起的原因,很大因素是由於全球化及新自由主義經濟,所造成的社會階層固化及民眾社經差異擴大。過去德國解決社會問題的方式,是建立社會保險或擴張社會國(Sozialstaat),但是已經被拆除的社會國還有可能重建嗎?在現今的全球經濟格局下能重建嗎?默克爾選後在由兩大公共電視台合辦的群峰會上,語帶保留地提醒:政府必須兼顧德國未來的問題(其中包括經濟的成長是否能夠持續),而不是只關注某個面向。她的提醒或許已經隱含了否定的答案了。也許這是一個需要社會科學家發揮創造力的時代,否則民主體制不僅要面對威權政體的外部挑戰,光是內部問題就足以讓它們喘不過氣來。

(柯政佑,慕尼黑大學政治系博士候選人)

註一:雖然選前的民調大多在10%左右徘徊,但考慮到另類選擇黨的支持者可能對主流媒體或研究中心比較有戒心,因此可以預期其實際支持度會比民調高。例如根據選後的分析,該政黨所獲得的選票中有10%是來自公務人員,很難想像如果這10%的公務人員在選前民調中就明確表態支持另類選擇黨。

註二:調查顯示,2013年時有46%的人認為德國經濟好,45%的人認為局部不錯,9%的人認為不好;2017年則是62%的人認為好,30%的人認為局部不錯,7%的人認為不好。

註三:在YouTube上有一則影片被廣為傳播,內容是一個曾經從事清潔工作的退休人員,在一個默克爾出席的節目中,批評作為全世界最富裕國家之一的德國,卻讓很多退休老人生活在貧困中,表示這是德國的恥辱。

註四:此數據說明另類選擇黨在這次的得票中,有多少比例的選票是來自其他政黨的支持者或自身的支持者(定義支持者的方式為,上次大選的投票對象是哪個政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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