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

在這樣的時代,我們迫切需要認真的思想對話——記犁典讀書組15載

不同人來到犁典,讀的是同一本書,收穫的卻可能很不一樣。

犁典讀書組進行中,郭志負責報告。

犁典讀書組進行中,郭志負責報告。圖:周保松提供

周保松

刊登於 2017-07-16

#讀書時間#周保松

編者按:2003年開始,香港中文大學政政系副教授周保松開始三星期舉辦一次讀書會,參加過的學者、學生已多到數不清:陳冠中、梁文道、龍應台、吳介民、張鐵志……他們讀着羅爾斯、《小王子》、漢娜鄂蘭,到現在已15年。此文是周保松關於犁典讀書組源起、理念、講者和議題的一些整理,收錄他的新書《在乎》中,經作者授權編修刊載。

問:犁典讀書組是甚麼時候開始的?

周:我2002年9月回來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任教,去到11月,碩士研究生陳智遠跑來和我說,希望我能為同學開個政治哲學讀書組,大家一起讀原典。我覺得這個主意不錯,於是寫了以下一封信給政政系同學:

「我下學期會和研究生Paul Chan開一個讀書組,沒有學分,但要努力讀書,努力想問題那種。選讀的書是我常提及的John Rawls, A Theory of Justice(註一),一本被學界公認為二十世紀最重要的政治哲學著作。

初步構思是兩星期聚一次,每次討論其中幾節,希望一學期下來,可以令大家對這部書有些基本認識,對當代政治哲學的核心問題有些了解。當然,讀書組的另一目的,是希望凝聚一些對這類問題有興趣的同學,共同討論探究,令政政系的學術氣氛變得濃厚活躍一些。」

這封信寫於2002年11月12日。

讀書組第一次聚會,在2003年1月某個晚上,在聯合書院政政系舉行,來了三十多人,有本科生也有研究生,將本來只能坐十多人的會議室擠得密不透風。當晚出席的,還有哲學系的博士生周濂和鄧偉生,他們後來分別去了人民大學和中山大學。在政政系歷史上,這種形式的政治哲學讀書組,很可能是第一次,當晚所有參與者臉上都帶著好奇和期待,討論也很愉快。

有了第一次,讀書組便開始運作,出席人數慢慢穩定在十來人左右。去到2004年秋天,我們在新亞書院錢穆圖書館麗典室讀Ronald Dworkin的Sovereign Virtue(註二),並有了「犁典」這個名稱。到2006年暑假,我們一起讀了F. A. Hayek的經典The Road to Serfdom(註三)。那段時間積極參與的,有覃俊基、盧浩文、葉家威、梁卓恆、王家禮、王向真、王邦華、陳家豪、鄭思翎等,他們很多後來都繼續攻讀政治哲學碩士和博士。

去到2006年秋天,讀書組陸續加入其他成員,包括李經諱、鄧偉生、鄧小虎、曾瑞明、陳日東等,舉行地點也從圖書館改到我住的大學宿舍12苑。從那時候開始,犁典便不間斷地定期舉行,成員逐漸增加。

如果從2002年11月算起,犁典讀書組成立至今已有十五年,很可能是香港歷時最久、參與人數最多的讀書小組。這是很長的一段路。當初起步的時候,我們怎麼也沒有想過,會一直走到今天。

問:為甚麼叫做「犁典」?

周:有兩重原因。第一重是我們早期的聚會,經常在新亞圖書館麗典室舉行,而「犁典」和「麗典」發音接近,「麗典」則是“reading”的音譯;第二重是我們希望讀書組能像耕牛犁田那樣耐心爬梳原典,慢慢讀,讀得深。我小時候在農村生活,天天看著牛隻犁田,所以這個名字對我來說,很形象,也很親切。

問:讀書組的形式是怎樣的呢?

周:我們通常三星期聚會一次,大多數是在星期五晚上或星期六下午,每次至少三小時。我們每次會讀一篇文章,並由一位成員做報告。報告完後,大家就自由討論。選文方面,我們通常會定一個大的閱讀主題,例如國際正義或民族主義,然後挑一組相關的重要文章來讀,通常是期刊論文或某本書的部份章節。

除了讀書,每年我也會請我的好朋友、著名電影評論人家明來為我們播放一部精彩電影,然後好好聊一晚。聖誕節和春節時,我們通常會一起打邊爐,輕鬆聚聚。我們許多成員都喜歡喝酒,所以從海外回港的老會員,有時也會為我們奉獻一兩瓶好酒。

讀書組是個很自由的小團體,沒有甚麼特別規矩,除了來之前一定要先讀文章。至於討論,每個人可以隨時發言,也可以隨時打斷別人和挑戰別人,沒有論資排輩這回事。

問:通常是甚麼人來參加?

周:早期主要是我的學生和志趣相投的哲學朋友,後來知道的人多了,就有些本來不認識的也主動要求加入,例如其他大學的研究生、中學老師和已經出去工作的人,甚至試過有中學生。在讀書組的中後期,除了前面提及的核心成員,經常來參加的,還有劉琦、鄭煒、袁瑋熙、李肇祐、龍子維、郭梓祺、水城、黃宇軒、孟繁麟、周漢杰、李敏剛、梁健尉、黎恩灝、李晶瑩、郭志、楊政賢、鍾耀華、鍾文耀、方均富、陳曦彤、蔡子俊、何敏盈、司徒偉傑、尚正和梁采珩等。

這些年來,到底有多少人來過讀書組,我們沒有做過正式統計,經常參與的估計有過百人,來過一兩次或數次的,則多得難以估算。而犁典成員去海外攻讀政治哲學和政治學博士的,迄今約有二十人,許多都已學成回港。

陳冠中在犁典沙龍主講「東歐經驗與香港民主」(2010年7月22日)。
陳冠中在犁典沙龍主講「東歐經驗與香港民主」(2010年7月22日)。

問:讀書組為甚麼能夠吸引那麼多人,而且可以維持那麼久?

周:這個問題不易答,而且不應只由我來答。我相信,日後一定會有其他讀書組成員分享他們的體會。不過,我想其中一個主要原因,是參與者對政治哲學有濃厚興趣,而犁典是個很好的小社群,讓大家共同追求學問。精讀文章和深入討論,是犁典的要求,參加者也大都有這樣的自我期許,因此一直能夠維持較高水平的討論。每次讀完,都有所得,都能從別人的發言學到東西,是讀書組最為難得之事。

事實上,在中大以至在香港,確實沒有甚麼平台,可以凝聚一群志同道合的人,長期這樣討論學問。現在回看,犁典的存在,對我的思想發展,起了很大作用。也有不只一位成員跟我說過,他們後來去海外讀博士,方知讀書組那幾年的學術訓練,對他們幫助有多大。

除了知性上的收穫,還有一點很重要,就是讀書組也是互相扶持和彼此勉勵的小團體。讀書組成員不僅有相近的學術興趣,也有相近的社會關懷。我們平時一起讀書,也一起打邊爐食宵夜看電影踢足球,甚至一起參與社會行動,網上交流就更不用說。所以,每次聚會,不僅有共同讀書的得著,也有朋友相聚的愉悅。我甚至可以說,讀書組的成員,是在閱讀中共同成長。

最近和鍾耀華和李敏剛聊天,他們不約而同地告訴我,讀書組對他們最大的影響,是一種平等相待和自由討論的氛圍,成員之間沒有階級和尊卑之分,可以沒有任何顧慮地暢所欲言和據理力爭,同時學會認真對待和尊重別人的觀點。他們這種感受,倒是我沒怎麼想過的。這也正好說明,不同人來到犁典,讀的是同一本書,收穫的卻可能很不一樣。

問:這麼多年來,你們都讀過些甚麼書?

周:太多了。如果將文章和書名詳列出來,這張清單會很長。就我記憶所及,討論過的主題,其中包括:社會正義、實踐理性問題、自由主義、價值規範性問題、國際正義、平等和自主、市場和資本主義、商議式民主理論、公民抗命、人生哲學、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民粹主義、當代儒家政治思想、中國自由主義論爭等。

至於研讀過的哲學家,則包括:Hannah Arendt, G. A. Cohen, Ronald Dworkin, Terry Eagleton, Jon Elster, Milton Friedman, Mahatma Gandhi, Jürgen Habermas, Václav Havel, Friedrich Hayek, Axel Honneth, David Hume, Immanuel Kant, Frank Knight, Christine Korsgaard, Charles Larmore, Ernesto Laclau, David Miller, Thomas Nagel, Robert Nozick, Martha Nussbaum, Derek Parfit, Thomas Pogge, John Rawls, Joseph Raz, Jean-Jacques Rousseau, Thomas Scanlon, Samuel Scheffler, Amartya Sen, Charles Taylor, Jeremy Waldron, Michael Walzer, Max Weber, Bernard Williams等。

中國學者方面,我們曾討論過石元康、慈繼偉、陳祖為、錢永祥、汪暉、許紀霖、劉擎等人的著作。除了政治哲學,我們有時也讀一些文學作品,例如《小王子》、《伊凡‧伊里奇之死》等。

上面列出來的哲學家,不是一張完整清單,尤其是早年的聚會,我們沒有系統地留下紀錄。不過,從這些哲學家的背景,大抵見到我們的閱讀,主要集中在當代英美政治哲學,這明顯和讀書組成員的學術興趣有關。

問:除了讀書組,你們也會辦犁典沙龍,兩者有甚麼不同?

周:兩者性質不同。沙龍主要是邀請外面的學者來做專題報告,除了讀書組成員,我們也會邀請對這些題目感興趣的朋友來參加,所以規模會較大,通常有五、六十人,討論從晚上七時去到十一時。

為了留個歷史紀錄,我將過去七年沙龍的講者和題目詳列於下:

  • 陳冠中:「東歐經驗與香港民主」(2010年7月22日)
  • 錢永祥:「中國化:馬克思主義與自由主義的歷史經驗」(2010年11月5日)
  • 袁偉時:「新尊孔派興起的背景及自由派面臨的學術挑戰」 (2011年3月5日)
  • 秦暉:「中國與世界的互動:全球化時代憲政民主的‘『危』與『機』」(2011年11月17日)
  • 陳祖為:“Political Authority: Towards a Confucian Perfectionist Perspective”(2012年5月5日)
  • 許紀霖:「中國自由主義的挑戰」(2012年12月7日)
  • 劉蘇里:「反對的心理機制」(2013年11月28日)
  • 王怡:「基督教與自由主義在中國的雙重變奏」(2014年3月8日)
  • 劉擎:「左翼自由主義與當代中國思想論爭」(2014年8月2日)
  • 羅永生:「身份政治往何處去?」(2015年4月26日)
  • 劉創馥:「黑格爾論歷史進程」(2015年8月1日)
  • 吳介民、陳冠中:「中國因素與香港未來」 (2015年11月27日)
  • 秦暉:「二十一世紀全球化的危機」(2017年1月7日)

參加犁典沙龍的朋友,其中較為人熟悉的,包括:石元康、陳方正、關信基、慈繼偉、陳韜文、梁其姿、陳祖為、熊景明、梁文道、馬嶽、蔡子強、張潔平、常成、邢福增、余國良、區家麟等。與此同時,因緣際會,也有許多大陸和台灣朋友曾經參與,例如:錢理群、徐友漁、崔衛平、金雁、梁曉燕、郭于華、許章潤、高全喜、嚴搏非、周濂、諶洪果、長平、龍應台、林載爵、鍾永豐、陳宜中、張鐵志等。

當初籌辦沙龍,我沒有甚麼特別想法,就是希望有個場合,大家能就一些共同關心的議題,坐下來討論。辦了幾場以後,從現場氛圍和參與者的反應,我漸漸看到沙龍的意義:在這樣的時代,我們迫切需要認真的思想對話。但在現實中,卻甚少這樣的思想沙龍。香港很少,大陸和台灣聽說也幾乎沒有。

辦好一場沙龍,需要一點心思,例如找到有份量的講者,選個有意思且大家感興趣的題目,提供像樣的食物酒水,以及營造好的聊天氛圍。同樣重要的,是要請到合適的朋友來參與,令沙龍產生化學作用,成為真正的思想盛宴。

現在回想,每場沙龍,都留下各種美好回憶,教人懷念。

問:辦了這麼多年犁典,你覺得對大學和社會有甚麼影響嗎?

周:這個問題不易答。我一向不太懂得從這種宏大的角度,去衡量自己所做之事的意義。說到底,辦犁典主要有兩個原因。第一,我是一位老師。辦讀書組和沙龍,讓學生有更好的學習機會,是教師應份之事。對我來說,這些都是教育的一部份。第二,一起讀書一起思考,本身就是很快樂的事。那種快樂,有時真的會教人手舞足蹈,難以形容。

我很清楚現在的大學是怎麼一回事,因此明白這些教育實踐,在大學不會有任何位置。不過,這並不表示,這些活動沒有意義或意義有限。

試想想,一個年輕人,如果因為參加讀書組,讀了一些好書,從而改變看世界看人生的方式,對他自然極有意義。如果他改變了,因而活出不一樣的人生,繼而影響其他人,這個世界自然也跟著不同。

換言之,用心做好應為之事,改變自然跟著會來。

問:如果其他人也想辦讀書組,你有甚麼建議?

周:第一,讀書是好事。一群朋友一起讀書,是加倍好事。所以,想做就去做,不要拖不要等。第二,要讀,就得認真讀。讀書需要時間和精神。第三,挑好書來讀。最後,也是最重要的,要持之以恆。

《在乎》

作者:周保松
出版社:牛津大學出版社

註一:John Rawls, A Theory of Justice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1; revised edition, 1999).

註二:Ronald Dworkin, Sovereign Virtue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註三:F. A. Hayek, The Road to Serfdom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4).

本刊載內容版權為端傳媒或相關單位所有,未經端傳媒編輯部授權,請勿轉載或複製,否則即為侵權。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