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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子琪:這一天,我們用「偉大」扼殺母親

母親節前一個星期,大陸網絡上出現這樣一條微博:「如果能夠穿越時空去見到還沒有生你的年輕時的媽媽,你會對她說什麼?」

刊登於 2017-05-14

#母親節

2016年5月8日,中國黑龍江省哈爾濱市一個慶祝母親節的活動,一眾男士手抱嬰兒玩具學習母乳喂養。
2016年5月8日,中國黑龍江省哈爾濱市一個慶祝母親節的活動,一眾男士手抱嬰兒玩具學習母乳喂養。

母親節前一個星期,大陸網絡上出現這樣一條微博:「如果能夠穿越時空去見到還沒有生你的年輕時的媽媽,你會對她說什麼?」

下面過萬條留言中,一眼望去,一大片竟是:

「別跟我爸在一起,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

「別和他結婚,去上大學,你值得更好的生活。」

「媽媽去深造吧,別為了結婚和生下我,放棄了燦爛的人生。」

「做你想做的播音主持」、「不要為了我爸放棄最重要的那一場考試」、「早點出去做自己喜歡的工作」、「考教師資格證,好好做你的老師,過你的人生」……

一時,竟是說不出的感觸。只是眼眶有點濕潤。

一邊,是各類促銷活動,將母親的「偉大」、「無私奉獻」捧上雲天;一邊,是網絡世界的人們,用意思相近的話,寫出一個個苦澀的故事。她們說,希望媽媽「能擁有更好的人生」。

母親節來了。這一天,我們歌頌母親的偉大。可這「偉大」,是一種自由的選擇嗎?

社會對母親的期望

台灣每年都有「模範母親」評選活動。大眾意義上,怎樣才算是一位好母親?首先在腦海中浮現的標準,大多是:她們有多麼關愛子女、不辭勞苦操持家務、支持丈夫事業、為家庭奉獻一切……2000年,副總統連戰接見台灣省模範母親代表時,說:「母親的犧牲、奉獻,是世間最偉大的情操。」他談及自己的母親,說她「將一生奉獻給家庭及子孫」。2016年,總統馬英九則說,母親「是一份沒有薪水、每天24小時且全年無休的工作,但是,全天下的母親卻都不辭辛勞地接下這樣的全職工作,而且無怨無悔地付出。」

這兩位身居全台政治要職的人物,均說出了社會對「好母親」的期待:犧牲自我、奉獻家庭、教養子女、不求回報。16年來,這些準則沒有什麼改變。

為家庭犧牲奉獻,其實同樣出現在對「模範父親」的評價裏,只是側重點不同。社會對母親家庭職責的期望,是「育兒」和「家庭勞動」的首要負責人;而對父親,則是「經濟支柱」、「事業典範」。讓我們看一下「模範母親」的事跡:2015年榮膺台灣省政府模範母親代表的莊女士,婚後成為家庭主婦,鼓勵先生讀書並通過公務員考試,家務之餘還輔導子女功課。再看「模範父親」:2015年台灣省政府模範父親代表陳先生,則是「一生春風化雨教育英才」,獲得教育界殊榮,退休後積極參與社區活動,「為地球環境、醫院病友服務,如此盡心盡力」。當然,模範母親中也有熱心工作的例子,比如日前中市南區區公所舉行模範母親表揚活動,93歲的王莊阿笑阿嬤熱心環保志願工作。不過,新聞也不忘指出,她養育子女、言傳身教,「母子情深獲鄰里好評」。

我們大概很少會聽說「某某女士工作繁忙常無法陪伴子女,她事業有成,是模範母親」;但類似的評價對模範父親似乎理所當然。2016年台東縣模範父親高先生說:「因為工作關係,常不在家,但兒子都很爭氣,也像爸爸工作的表現一樣,很負責任,這就是當爸爸最大的驕傲。」是的,事業有成,沒時間陪伴子女的男性,可以成為「模範父親」。

「育兒」和「家庭勞動」,才是社會對母親首要家庭職責的期望。不承擔家庭工作的父親,可以是一個好父親;不承擔家庭工作的母親,則絕不是一個好母親。

社會期望造成的惡性循環

社會對母親家庭職責的期望,如何影響到她們的一生?她們多大程度上是「自由」選擇了成為「偉大」母親的?政治哲學家 Susan Moller Okin 提出了「女性脆弱的循環」(Circle of Vulnerability)的概念,揭示社會期望是如何令女性從小一步步陷入一種脆弱的狀態,並形成惡性循環。

Okin 認為,女性對教育和事業的追求,深受社會期望的影響。她們的性別角色,就像遊戲角色一樣,是由社會傳統文化這個 Admin 所設定的:女性比男性更需要結婚,女性是家務和育兒工作的主要負責人。這樣的設定,通過社會化過程,也成為了女性對自己的一個預期。她們因此很早就意識到,自己將來結婚後,就會同時面對家庭與事業的工作。如果生命是一條河流,「預期」就是人為自己挖的河道。於是,在預期的影響下,為了「平衡」這個兩難處境,女性可能更傾向於選擇那些工時更靈活、時間精力需求更少,因此是競爭性更低、人工更低的工作。如果將來的職業是這樣的,那麼她們在教育上也不需要太追求攀登高峰。

在女性降低學業和事業野心的同時,社會的勞動市場又為她們的路途增添絆腳石。傳統的性別偏見,加上女性的生育成本(放產假的成本大多由女性承擔,缺乏社會政策補助),讓女性在求職過程無法獲得與男性相等的實質機會。於是,女性在婚姻的開始,便已經處於一個不利地位:她們的經濟收入大多比丈夫更低,事業發展前景也比不上丈夫。面對這樣的劣勢,女性可能傾向認為,專心家庭,讓丈夫有更多時間精力在外工作,對整個家庭而言是更有利的選擇。她們因此承擔起大部分家務勞動,失去更多發展自己事業的時間,越來越在經濟上依賴丈夫。經濟的不獨立,令她們無法掙脫家庭勞動的傳統性別分工;而無法像丈夫那樣全身心發展事業,就更不要說去質疑勞動市場的性別結構。

就這樣,「女性是育兒和家庭勞動的主要承擔者」這社會期望,就像一個會自我實現的「預言」,是社會傳統文化加在女性身上的一個咒語,每一天都在耳邊重複。

歌頌「偉大」時在歌頌什麼?

微博下的留言裏,有媽媽放棄了播音主持工作,放棄了重要考試,放棄了考教師資格證,放棄了上大學……我們要在母親節,將這些自我犧牲,塑造成為所有女性的學習典範嗎?我們要對孩子說,女兒,成家後,妳「應該」放棄想做的事情,那才是偉大嗎?

一些媽媽已做出了選擇。她們為家庭的犧牲和付出,令人敬佩。然而,這只是千百種選擇中的一種,而非一種所有女性都該遵守的道德模範。它甚至未必是一種道德模範:如果女性想照顧家庭便要放棄事業,這是社會政策對女性權益保障不到位的結果。社會期望、社會制度,在此發揮深遠的影響作用,令女性的「選擇」根本不是真正自由的。同樣地,男性在勞動市場打拼、「養家活口」、充當家庭「經濟支柱」,何嘗又不是在這種社會對性別角色的期望下,非自由的「自我強迫」?從出生開始,「你還是個男人嗎」這種畸形激將法,就縈繞在男性身邊,從未間斷。

不僅如此。社會要母親成為育兒和家庭勞動的主要承擔者,同時卻不願為母親提供相應的保障──它要女性承擔起大部分的產假成本,並且不承認家庭勞動的價值。

在香港,懷孕女性享有10週產假,低於不少國家的同時,其間只可享有五分之四的薪酬。而香港男士只享有不多於三天的有薪侍產假,遠少於女性可享產假。與一些歐洲國家「男女共享產假」的制度相比,香港的產假制度,不僅讓女性在生育期間收入減少,比男性長的女性產假,還預設了照顧出生嬰兒主要是母親的責任,僱主也可能因此而更偏向聘請男性。

而對於家庭勞動,香港現行的強制性公積金制度,與有薪工作掛鈎。由於主婦並不是社會認可的職業且沒有薪水,強積金並不覆蓋全港63.2萬女性全職家務料理者。家庭主婦也不受勞工保險保障,做家務受傷是不會得到賠償的。

沒有社會政策的支持和保障,沒有社會觀念對家庭勞動價值的承認,和對傳統性別角色定型的檢討,宣揚母親應該以承擔育兒和家庭勞動工作為榮,便是社會建構的不自由和壓迫。然而,這種不公,卻在每一天母親煮的飯、洗的衣、拖的地中,被我們理所當然地略過。學者梁啟智引述政府統計數字指出,34.6%已婚男性完全不做家務,而已婚女性不做家務的只有9.4%;再與未婚男女做家務數據相比,可見多數女性婚後不做家務的比率大幅下跌,而男性卻沒什麼大變化──換言之,進入婚姻對女性而言,是家務勞動的開始。我們說母親偉大,卻不願面對一個殘酷的現實:為何沒多少個男性成為家庭主夫,為何不應是夫妻共同工作共同分擔家務,為何女性就需要「平衡家庭與事業」?

家務勞動無償,家庭主婦沒有社會保障,我們在稱讚母親偉大的時候,究竟在稱讚什麼?如果稱讚的是她犧牲個人社會保障而對家庭無私奉獻,如果稱讚的是她符合社會傳統性別文化對母親角色的規定,那我們就是在歌頌母親犧牲事業成就父親的事業,就是在歌頌母親承擔起大部分的育兒工作而父親理所當然只要回家逗逗孩子就好了,就是歌頌制度不公平、機會不平等──最終,在母親節這一天,在一片對「偉大」母親的讚美之中,這不公得到每個人微笑地合理化。世界仍是美妙的。

在這一天,曾經的夢想是被刺穿的氣球,彩屑紛紛掉下,我們用「偉大」扼殺母親。

後記:我們可如何慶祝母親節?

我們可以如何慶祝母親節呢?或者,正如一群身為母親的研究者所說,當母親因為這身份而不快樂時,我們可以去了解背後的原因,而非怪她無病呻吟。也許如此,才能讓母親獲得真正被理解和支持的快樂。母親節,應是為母親的獨立自由而熱烈慶祝,為她們的自我實現而高興。祝天下母親,擁有燦爛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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