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寫給女性的中國網絡文學,能如何幫助性別解放?

稱為「女頻」的女性向網文,除了貢獻出《瑯琊榜》、《三生三世》等一批熱門文化產品,還幫助讀者收穫性別意識的覺醒?

陳子豐

刊登於 2017-04-25

「女頻」是意在面向女性觀眾的網絡文學頻道,這些文化產品包含的自發或自覺的女性主義意識,讓很多人看到了女性賦權的希望。
「女頻」是意在面向女性觀眾的網絡文學頻道,這些文化產品包含自發或自覺的女性主義意識,讓很多人看到了女性賦權的希望。

「黛二生得嬌弱,秀麗,眼睛又黑又大,嫵媚又顯憂鬱,芳齡二十六歲,雖還未結婚成家,但性方面的知識已着實不少,寫本《女性性困惑大全》估計已不成問題。女友們有了什麼問題,比如前一時期繆一妊娠反應很重,吐得死去活來,就來向黛二討教諮詢;比如麥三,平時與男人們眉來眼去,勾肩搭背,牽人心魄,可到了關鍵時候,誰要幹真格的,那可沒門。遇到了問題,她也來找黛二。」

即便讀者不知道這段文字出自女作家陳染的代表作《無處告別》,似乎也不難猜測這是位女作家的手筆。

這短短一段話中包含着當代學院派認可的「女性主義文學」的所有要素:細膩柔軟的風格、多情敏感美麗的女主人公、同性姐妹友誼,以及對戀愛和性的出乎尋常興趣。

在女權話題得到日益關注的今天,作為作者身份的「女性」和作為寫作風格的「女性」在中國似乎沒有區分。舒婷、王安憶、林白、陳染、安妮寶貝,女作家的名字總是齊齊擠在文學史最後的某章中,用來證明百花齊放,並展示何為「女性特質」。無論是像陳染一樣積極迎合,還是其他部分人一樣執意反抗它,「女性特質」都會幽靈般地出現在投向她們的一切目光中,成為身上脱不掉的「女」作家外衣。

作家分男女,文學也要分男女,這件事卻不全是刻板社會觀念的責任。社會觀念總是和具體的政治經濟因素緊密相連,在性別問題上尤其如此。

陳染、林白、徐小斌這一批「女性特質」鮮明的女作家的崛起關係着九十年代市場經濟下復興的商業出版,藉着1995年世界婦女大會的熱點,雨後春筍般的「女作家專號」、「才女叢書」背後是藉著營銷「美女作家」炒作賺得盆滿缽滿的出版商們。

類似將精心包裝的性別區分作為商業增長點的,還有民國走紅的「鴛鴦蝴蝶派」,80年代「男看金庸女看瓊瑤」的報刊連載、影視改編一條龍。

而在今天,中國大陸產能巨大的網路文化產業,繼續這一戰略,以網絡小說「男頻」、「女頻」花開兩朵,分眾營銷、各個擊破。

「女頻」產業的「性別解放」

「男頻」、「女頻」指的是意在面向男性觀眾和女性觀眾的網絡文學頻道。

早在21世紀初網絡文學開始系統商業化之時,「紅袖添香」、「瀟湘書院」、「起點中文網」、「晉江文學城」等重要網文平台,就明確了各自的「男/女」頻定位。

傳統中文經典文學,大都以男性為理想受眾,所以「男頻」網文可供繼承的資源較多,類型比較豐富:歷史、戰爭、探險、修仙、科幻等等五花八門,可舉天蠶土豆的《鬥破蒼穹》、貓膩的《慶餘年》、南派三叔的《盜墓筆記》為例。

而另一邊,近年來紅透中國熒屏的改編電視劇則大多來自女頻網文,如《宮鎖心玉》、《甄嬛傳》、《戰長沙》、《琅琊榜》、《歡樂頌》、《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等等。女頻大部分以「言情」或「耽美」(以男男愛情為描寫對象)為內核,但類型範圍也在拓寬中。

十多年來,中國網文界形成了以盛大集團(起點、晉江、紅袖、榕樹下等大牌原創文學網站都在其旗下)為代表、依託網絡平台、有別於紙質出版業的商業化寫作模式:作者、讀者分別註冊網站 ID,前者在網站的數十種類型標籤中選擇幾個,定期(一般是按日)更新章節;後者「追更」(追逐更新)閲讀,在評論區和論壇與作者互動,為喜愛的小說提升人氣,並在免費章節結束後以大約0.1元人民幣/章的價格付費閲讀。

一般而言,網站不干涉作者寫作內容,但在稿費參與分成;受歡迎的作者與網站簽約,推動小說的實體出版、影視、遊戲和漫畫改編,這一塊正逐漸上升為網絡小說的主要利潤來源。互聯網技術和市場模式的耦合,聚合了前所未有的龐大讀者群。對女頻寫作而言,這不僅帶來了可能超過歷代傳世作品之和的創作量,更使讀者喜好直接以數據形式體現為收入和聲譽。

某種程度上,這種作者直接面對女讀者的模式。有助擺脱主流男性文化對性別話語的把控,省去了「書香閨秀」的表演。在這一條件下,女頻網文在自己的平台上自給自足、欣欣向榮,和男頻平分秋色,使得「女性文學」從主流偏見加諸「少數人」的虛構標籤,轉化為源源不斷生產出獨特文化產品的真實所指。

這些文化產品包含的自發或自覺的女性主義意識,讓很多人看到了女性賦權的希望。

比如網絡文學的一大特點是強調「設定」。設定是小說世界觀、價值觀的程式化、模組化體現,可發揮空間包括自然規律、魔法系統、社會等級、人物關係等。女頻網文有很多常見設定體現出性別反思和多元開放性。如「ABO」設定,將兩性替換為虛構的 Alpha、Beta、Omega 三個人種:A 無論男女都強壯而不能生育,但可以「標記」O 使其生育,擔任社會領導角色;接近普通人類的 B 是社會工蜂;O 體質較弱且有固定發情期,備受歧視而只能作為生育工具依附於 A。這顯然是對現實性別秩序中權力、慾望秩序的折射,但更直接、更誇張、更荒誕,使傳統性別分工背後的不平等、不人道昭然若揭。而小說大多會涉及O「不守本分」的反抗,以及 A 中覺醒者和 O 的聯合,對於現實的性別賦權,無疑是種鼓舞。

另一種更鮮明,但更爭議的設定是「女尊」,顧名思義,採用此設定的世界中兩性易位:女強男弱、女尊男卑、女婚男嫁,女主甚至可以大開後宮,坐擁「佳麗」三千。這一設定有時可以作為反思工具:在很多小說中,女尊男卑的設定不過是導向結局男女平等理想的坎坷中途。

閱讀體驗中的糾結與賦權

即便是未採用特殊女頻設定的宮鬥、宅鬥、職場小說,也難免投射出作者對性別問題的思考。如《後宮甄嬛傳》的作者流瀲紫就數次表示:「中國的史書是屬於男人的歷史,作為女性,能在歷史中留下寥寥數筆的,只是一些極善或極惡的人物,像豐碑或是警戒一般存在,完全失去個性。女性的心理其實是非常細膩的,所以我極力想寫下歷史上那些生活在帝王將相背後的女人的故事,還原真實的後宮女子心態圖。」 在這個初衷下寫就的《甄嬛傳》可以說是作者獨特關注與商業市場需求結合的典範。

但「女頻」寫作要在文化上真正為女性打開空間,並不這麼容易。比如,「女尊」很容易在敘事中易位成「皇帝輪流做,今天到我家」的報復快感。而很多時候,讀者未必能感受到作者寫作時賦予作品的性別意味。

我們當然不能要求說,在電視機前為群芳凋零搵一把同情淚,然後把華妃娘娘的白眼收進表情包的觀眾,都上升到性別問題和歷史書寫的高度。不過,寫作已經平台化之後,大眾文化作品越吸引人,讀者往往越是渾然不覺、不加反思地沉浸入一個彷彿一直存在於斯的設定世界。

對於有一定閲讀經驗,熟悉常見設定的人來說,進入文學幻想世界並不困難。通過代入不同角色,讀者會獲得不同立場、視角,開闢出作者未曾展現的新天地。這恰恰是早期女性主義應對男權文化控制文本的經典策略:《Wicked》之於《綠野仙蹤》;《藻海無邊》之於《簡·愛》,都是從「壞女人」和「好女人」的男性視角中發掘出被遮蔽的性別、階級權力。

類似策略在諸如《琅琊榜》之類的女頻文化中也很常見,比如很多女性受眾表示自己帶入了反派智囊秦般若,欣賞她運籌帷幄的膽略、一心復國的赤誠、不做側室的自尊。更有專門「穿越成反派女配/女二」的類型,藉機智獨立的女配之手打破公主王子童話的虛偽。代入過程中,讀者通過換位思考「如果是我是她該怎麼做」形成了對文本的期待視野。有時,讀者甚至成了挑剔的審查官,如果一心代入的優秀女性失卻本心甘於攀附,讀者時常會憤而「棄坑」(放棄閲讀)。

傳統小說當然也提供類似體驗,但女頻網文以其建立在龐大文本上的豐富性提供了深閨、廚房、愛人的臂彎之外更豐富的經驗世界:官場、商場、沙場、職場……當然也包括《庶女攻略》這種職場化了的「後宮」、「內宅」。閱讀為讀者增加更多選項,提供尋找選項的勇氣。而且,網文平台更進一步為讀者提供了社群化的「棲居」之所。

從閱讀到網絡社群

最典型的平台,要數晉江文學城下粉紅色頁面的晉江論壇——這正是「小粉紅」的原義,強調論壇的女性色彩。在晉江論壇,尤其是「戰色」和「閒情」版,作者、讀者的探討直面日常生活中的女性困境,其中不乏很多關於家暴、家庭經濟分配、離婚法律糾紛等複雜問題的求助和解答。

論壇的「典型」在於:一方面,集結在這片粉紅色下的作者/讀者形成了鬆散的女性青年亞文化群體,素未謀面者也會互施援手;另一方面,對現實問題的建議和討論,又往往建立在共同的閲讀經驗上,小說中的案例構成了共同價值的磚瓦——讀着職場女強人文學度過大學時光的人,面對要求自己辭職顧家的未婚夫自然更不傾向妥協。「粉紅」的姑娘們,勾連起了幻想和現實世界中女性的共同問題。

不過,從娛樂閲讀中誕生,通過趣緣社交傳播的,無論多麼新穎獨特,都只能說是女性主義的毛坯。自發的思考是成為自覺的自我賦權,還是退化為犬儒的權宜,並不是單純的市場運作能保證的。仍以晉江論壇的「戰色」、「閒情」為例,從話題看,戀愛失戀、「剩女困擾」、婆媳關係、嫁妝房產等等,討論風格介乎亞文化社群、姐妹小團體和女性情感熱線之間。

對於書友的困惑,在論壇中有鼓勵堅決抗爭,做回自己的,也不乏用諸如「你三年前如果接受二婚還算有優勢」等社會刻板標籤進行評判的。「社會就是這樣,我只是實話實說」的「現實/務實」是合法化這些符號暴力的一面大旗。而其直接思想資源之一,以《庶女攻略》為代表,「把內宅當職場,把老公當老闆」的一類「宅鬥」文,也是女頻網文中的一脈主流。這類小說多屬於言情大類,卻撕碎「情」的薄紗,放大下面赤裸的利益交換。置身深宅大院的主人公,以經國之才消磨於妻妾爭鬥,以終老於正室為畢生目標。必須說,比起傳統言情常見「福貴公子貧家女」、「霸道總裁傻白甜」式意淫,這種小說可讀性更強,也更能反映現實困境。但是它至多只是女性主義覺醒前的「歷史中間物」。和微博頗盛行的「戀愛厚黑學」一樣,其功利討論或許確能暫緩某些個體困境,而顯得格外誘人。但它也服膺於傳統的性別秩序,甚至成為後者幫兇。

女性的內涵是什麼?傳統性別秩序的幽靈仍然時時通過女作者的筆和女讀者的心叩訪。晉江上嚴格的大類只有言情和純愛(即耽美,實際上只是另一種言情)兩種,儘管近年來已有可喜改變,但談情說愛仍是女頻文學的絕對第一主題,紅袖和瀟湘等社區,更是如此。即便是把故事搬到末日紀元,開着星際戰艦的女主,也往往難逃一張情網。我們不禁要問:難道在女性自己的筆下,女人也只能和 Omega 一樣,是天生軟弱的「情感動物」嗎?

這個問題其實很難回答,因為每個人自出生起都浸淫在社會的種種「設定」之中,天生和習得難以分清。但想到女頻文學也有男性作者讀者,男頻文學更不乏女性大神和女粉絲,在對待「女頻」何以為「女」的問題上,我們或許會發現比想當然的天生「性別特質」更深廣的視野。

(陳子豐,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生,關注文化社會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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