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日本青年捏着一張薄薄的地圖,在滾滾黃沙中跳上一輛卡車。卡車顛簸了一週,駛過他未曾目睹的蠻荒。除了卡車司機,他沒有同伴,白天得馬不停蹄找人,夜晚不是睡在卡車上,就是宿在路邊教堂。
他是忍足謙朗(Kenro Oshidari)。時間回到1989年,這是他首度進行糧食救援任務,地點在非洲尚比亞(又譯贊比亞)。
在那個沒有 Google Map 的年代,他必須憑着一張簡陋的手繪地圖,挨家挨戶尋找曾被註記的兒童醫院與門診,執行聯合國世界糧食計劃署(World Food Programme, WFP)的營養補給品與糧食計劃。那是一場震撼教育,每一趟下車,都得面對一群餓得奄奄一息的兒童。
33歲的忍足謙朗並不知道,糧食救援從此會成為他的人生志業,讓他在世糧署一待就快要半個甲子。後來,他成為世糧署亞洲區主任,帶領超過3000人、成員來自77個國籍的團隊,致力於打擊饑荒,期間曾踏遍全球衝突與天然災害區域,包括科索沃、阿富汗、蘇丹、北韓、肯亞(又譯肯尼亞)、尚比亞、柬埔寨、菲律賓。
無止盡的飢餓,形同接連來襲的隱形海嘯;行經惡水烽火,他才逐漸領悟,死蔭幽谷裏,或許能因一場即時的外援,成為應許之地。
忍足謙朗日前受財團法人龍應台文化基金會邀請,赴台灣舉行演說,分享全球缺糧現象與相關救援經驗。此行他接受端傳媒專訪,分享前線工作者所目睹的糧食困境,以及飢餓背後更糾葛的利益衝突、資源不均難題。
「對於被援助者而言,世糧署題供的協助,看得見、摸得到,很快就能看到救援成效,」25年來,忍足謙朗走過多處重大天災人禍現場,談起運送糧食的初衷,他這麼說:「我喜歡這份工作,因為可以見到人們接收、食用我們送抵的糧食。」
飢餓遊戲從未停止!多肇因於全球衝突
只是,糧食救援,是件永遠要和時間賽跑的差事。執行任務時,有時必須牢牢踩住立場,有時,又得打破既有規則。「每個國家,都有不一樣的挑戰,」忍足謙朗說。
他回憶,輸送糧食時,最常見的狀況是輸送困難,諸如物流受阻或正常陸路中斷。世糧署團隊必須臨機應變,改以水路運輸、直升機空投等方式,將食物安全送達。若行經泥濘叢林,還曾動用象群運送糧食。
但也許,物流還算較易解決的問題。攤開世糧署近年的糧食援助預算,高達80%資源投入人為衝突地區;忍足謙朗觀察,全球戰爭與衝突不斷,這些「人為因素」,往往才是無盡飢餓的主因。
例如,北韓政權向來神秘封閉,政府亟需世糧署的糧食援助,卻又限制境外人員動向。早些年,世糧署人員到了北韓,必須提前一週遞出申請,到了當地,不但沒網絡可用,北韓政府甚至規定不允許熟悉韓語的外籍人士隨行、要求工作人員不得接觸當地市井民眾。
忍足謙朗為此和北韓政府交涉,前後長達15年。如今,世糧署人員進入北韓,只要24小時前告知即可,其他情況也大幅改善。「我們不會只把食物給你,卻不管食物的去向,」他堅持。
食物救援,提供的援助是糧食,但所帶來的效益,往往不只是食物本身。世糧署長期耕耘校園營養餐(School Feeding)計劃,在偏遠地區,選定特定學校發放餐食,除了提供兒童成長所需的基礎營養,更間接鼓勵家長正視學童的受教權。
1999年的科索沃戰爭,又是完全不同的挑戰。衝突區成了殘破空城,世糧署人員運抵食物後,發現無法租賃辦公室,更遑論貯存運抵當地的糧食。同樣棘手的是,當地沒有火源,就算運來大批麵粉,居民也難為「無火之炊」。
時間不等人,忍足謙朗當機立斷,找到廢棄建築充當倉庫、用以貯糧,並找來附近的烘培師,以部分麵粉作為酬勞,換取這些烘培師的資源與人力,產出大量麵包。
而在大部分衝突地區,世糧署由於必須將食物送達衝突雙方難民手中,傾向和政府、叛軍雙方交涉。但在阿富汗,塔利班武裝人員和阿富汗政府軍對立持續升高,情勢比其他衝突區域更棘手。忍足謙朗選擇不與塔利班游擊隊直接交涉,「有些地方我們進不去,就請夥伴幫我們運送食物,讓他們代替我們進去。」
世糧署找到了位於阿富汗境內的非政府組織,甚至雇用當地私人企業人員,協助運送糧食。但,情勢一片大亂,如何確定食物安全送達?「我們和這些夥伴簽訂合約,同時在發放食物時告知難民熱線電話,」忍足謙朗解釋,有了熱線,哪怕地理位置再偏遠,難民若不滿意食物送達狀況,拿起手機,隨時能反映前線狀況。
食物救援,提供的援助是糧食,但所帶來的效益,往往不只是食物本身。世糧署長期耕耘校園營養餐(School Feeding)計劃,在偏遠地區,選定特定學校發放餐食,除了提供兒童成長所需的基礎營養,更間接鼓勵家長正視學童的受教權。
「這很像是『賄賂』父母,」忍足謙朗笑得有點無奈,但他也親身見證此種「賄賂」收到的成效。例如,在緬甸北部的穆斯林聚落,女孩常被迫失學、在家工作或打理家務。世糧署在當地提出誘因,高喊「讓女孩上學的家庭每月可領取食用油」,父母們的態度漸漸轉變,如今,當地校園裏明顯出現更多女孩。
「如果我們不這麼做,他們就會餓死」
每每回到羅馬世糧署總部,忍足謙朗常駐足總部門廳,盯着門前的一面白牆良久。這面牆上掛着近百塊銅牌,牌上刻着因公殉職的同事名字、殉職地點與日期。
「我們之中,有不少人是『危機上癮者』(emergency junkies),」他苦笑,有點像自嘲,更像是在對罹難同事致敬,「在一個國家待上三、四年,然後換去另外一個國家、面對全新的問題。某種程度上,這讓我們保有了熱情——一直被新的情境挑戰,卻從來不會厭倦。」
忍足謙朗回憶,協助運送糧食的過程中,多次穿梭刀槍流彈之間,也必須常與當地叛軍、游擊隊首腦交涉。即使常有安全人員或警察護送,仍存在極大風險,「我一直有心理準備,這些事情或許有天會發生在我身上。」
例如,他在科索沃執行糧食運送任務期間,一枚手榴彈無預警被丟到宿舍樓下,所幸當時他在屋內,躲過一劫。但一些戰友就沒那麼幸運。有一回,巴基斯坦發生恐怖攻擊,一枚炸彈引爆處,落在世糧署巴基斯坦辦公室正下方,5名同事當場被炸死。還有許多次,他的同僚在協助運送食物時,遭到幫派射殺。
忍足謙朗生於戰後的日本,大學後負笈美國求學,回顧他的成長史,從沒過上苦日子。問他為何選擇出入戰區,而且持續30年?他答:「因為如果我們不做這些事,成千上萬的人就會活活餓死。」
「看看敘利亞,這麼多武裝戰爭,看看那些住在阿勒波的人!人民不停逃離家園,但仍然有人被堵在裏面,」忍足謙朗表示,7年前敘利亞內戰一起,注定是一場人類夢魘。單單2016年,世糧署就有五分之一的資源用以援助敘利亞;「你必須幫助他們,把食物送進去,」他說。
「媒體是最重要的窗口,有責任讓觀眾注意到人道救援議題,」……長年在國際間奔走的他深信,人們若知道世上正在發生什麼,自然會產生同情與理解;反之,沒人會在乎敘利亞和蘇丹有人瀕死。
聯合國於今年3月間公布警訊,南蘇丹、葉門(又譯也門)、奈及利亞(又譯尼日利亞)東北部(激進組織博科聖地主要據點)、索馬利亞(又譯索馬里)等四個國家發生嚴重饑荒,造成2000多萬人營養不良。這被視為聯合國成立70多年來,最嚴重的人道危機。
忍足謙朗進一步指出,前述饑荒地區,除了索馬利亞是由氣候變遷造成乾旱,其餘三地皆是人為衝突所致。
「BBC、CNN、半島電視台會關切這些議題,但日本媒體完全不關心,」他曾問日本媒體友人:「你幹嘛一直報導哪裏又出了車禍,卻不談談千里之外,全球有8億人口正在挨餓?」對方答:「日本觀眾又不愛看,」他不以為然:「那是因為你們沒報導出來!」
「我認為媒體的角色最重要,」忍足謙朗指出,雖不熟悉台灣媒體生態,但和日本情況對照,情況也許相去不遠。
「媒體是最重要的窗口,有責任讓觀眾注意到人道救援議題,」忍足謙朗強調,「這很弔詭,深究下去,又變成媒體和觀眾的『雞生蛋、蛋生雞』問題……」然而,長年在國際間奔走的他深信,人們若知道世上正在發生什麼,自然會產生同情與理解;反之,沒人會在乎敘利亞和蘇丹有人瀕死。
他指出,2011年,311地震引發海嘯重創日本,當時來自台灣的賑災捐款高達68.4億台幣(約17億港幣),「如果沒有來自日本災區的報導,台灣民眾怎會發起這些行動?」「我相信,媒體報導激起了同理心,才有了部分的捐款。同理,媒體為何不播放南蘇丹、敘利亞的災難現場呢?」
鏡頭拉回台灣現場。曾短暫居住台灣學習中文的忍足謙朗說,明白台灣國際處境與參與國際救援的艱難,此行也被許多聽眾問及相關議題。但他再度提及台灣人對日本311的救助,其實就是一種參與國際的方式。只是,當前的地球村,人們可能只熟悉「鄰居」的現況,但所謂「鄰居」的定義,應該由國界區分嗎?「這是一個很小的世界,不能因為距離遙遠,而忽略遠方正在發生的苦難,」忍足謙朗疾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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