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Shwegugyi佛寺的石階邊脱下鞋子,拾級而上。身邊走過幾位亞洲遊客,一個十多歲的緬族小姑娘跟在一旁,急切地兜售手臂上掛著的木鐲子和佛珠鏈,知道對方是日本人後,小姑娘霹靂啪啦地蹦出了日語。日本人迴避著她的眼神,加快腳步,小姑娘不屈不撓地一路尾隨,直到看到了我,向我走來,「Hello?Konichiwa? 你好?」 瞄過來的眼神裏帶著過於早熟的讓人有些不安的機警。得到我的確認後,她切入中文頻道:「姐姐,我沒有錢上學校,買我的珠子吧。」
佛寺外空地的角落擺著地攤,賣的多是上釉漆器和佛珠手串,以及佛像主題的沙畫和水彩畫。一個年輕姑娘跪伏在地上在畫布上描線,跟前鋪開一地的水彩畫,清一色的蒲甘和尚背影。頭戴雨笠身批紅色袈裟,三倆成群,裊裊走向遠方,只是每張陣型略有不同。蒲甘式的異域風情。
蒲甘被稱為「緬甸的心臟」,位於緬甸中部平原,在貫穿緬甸南北的伊洛瓦底江和欽敦江匯合處的東岸。公元9世紀到13世紀,這裏是蒲甘王朝的首都。11世紀,蒲甘王朝征服了周邊孟族等領地,建立了緬甸第一個統一多民族王朝,到12世紀,蒲甘國領土範圍一度延伸到現在泰國的清邁和老撾。
同樣是在蒲甘王朝時期,緬語書寫系統在孟族字母的基礎上開始發展,上座部佛教成為王朝國教,以巴利語(編者註:古代印度俗語的一種,屬印歐語系。現無以巴利語為母語者,只用於書面交流和誦經使用)為盛典語言。1283年,蒲甘不敵蒙古軍隊,國破。之後緬甸疆土幾經分裂統一,直到1885年英國軍隊到來,才逐步成為英屬印度的一部分。
長年河床衝刷,蒲甘方正的城池只剩下東面的一半三角形。古城向外延伸出40多平方公里的廣闊平原上,風格各異的佛教古佛寺、佛塔星羅棋布,是緬甸最重要的佛教朝聖地之一。根據石碑上的巴利文刻字,Shwegugyi佛寺建於1131年,蒲甘王朝的鼎盛時期。
主佛殿高大的柚木雕花門外,屈腿坐著一個緬族女人,從扁圓的笸籮裏揀出幾支鮮花,紮成一小捆,賣給前來供佛的人。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坐在她身邊,臉上胡亂地塗著幾團姜黃色的樹漿Thanaka(編者註:檀那卡,帶有香味的金粉),專心地擺弄著手上的東西。
主佛殿拱狀穹頂,供著一座巨大的貼金佛像。由一條內部通道連通,主殿通向四個角落的獨立小佛殿。
我在佛殿走了一圈後出來,一位中年女性遊客,正蹲在那賣花女人的孩子跟前拍特寫。「看這裏!看這裏!」
她用中文跟孩子說,碩大的單反追著他的臉。小孩看了她一眼,面無表情,他的母親默默地坐在一旁吃盒飯,同樣面無表情。
殿外一位穿著花卉連衣裙的中年女人,爬在拱形窗上,對著相機擺造型。攝影師是位三十多歲的濃粧時髦女性,梳到頭頂的馬尾辮,蛤蟆鏡倒掛在耳朵上,下巴抵著,低胸吊帶,破洞牛仔褲。「頭往右上邊再抬一點,別看鏡頭,看遠方。」 花裙女人向下拉了下裙擺,按指示調整凝望的角度,調試微笑的嘴繃得緊緊的。一位來拜佛的緬族女人站在一邊看著,一動不動,顯得很困惑。我看著她,她看到了我,衝我笑了笑。
拍到理想的效果後,花裙女人小心翼翼地爬下來,拍著小腿抱怨:「要被蚊子咬死了。」 破洞牛仔褲女人低頭看著相機的回放,像是被感動了:「我這完全沒P!」
我在台階下找到自己的鞋子。上午11點多,太陽已經升得老高,我感覺到了身上蒸騰的熱氣。看著地圖上標識的幾個「必去」佛寺佛塔,有些興致索然,琢磨著怎樣渡過這漫長炎熱的下午。
「Hello, 需要我帶你逛逛嗎?」 一個緬族男人騎著摩托車在我身邊停下。我看了他一眼,黑色T恤,白色短褲,右耳帶著一個水鑽耳釘,和大多數當地人相比,他顯得很「現代」。我禮貌地拒絕,騎車離開。在我再次停下查看地圖的時候,他又出現了。
「對不起,我不是導遊,你不要生我氣。」他的語氣頗誠懇。「我是蒲甘人,今天是我家供佛日,我沒事幹,可以帶你到處看看。」
正午白晃晃的太陽讓人倦怠,我做了決定,收好地圖,跟著他的車走。
蒲甘的前世今生
蒲甘地形開闊,置身其中容易有迷失感,平原、樹叢、佛寺、佛塔,重複著,有時遇上同樣騎車的外國遊客,偶爾看到孤單的牧羊人趕著羊群經過。
之前曾在網上看過一張蒲甘老照片,一個農民趕著兩頭牛在田裏拉犁,幾米外毗鄰田地一端的就是一座古佛塔。
從英殖民時期開始,蒲甘居民一度住在古城裏,挨著古佛塔搭建茅草屋頂的竹樓,在千年歷史的古蹟中生息勞作。因為「緬甸特色」的國有化經濟政策和西方國家對軍政府的制裁,緬甸一直在貧窮線下掙扎。
90年代初,為了引入外匯,緬甸開始著手開發旅遊業。1990年,古城裏的4000多居民被通知在一週內遷出,搬到南邊三公里外沒有任何基礎設施、現在被稱為蒲甘新城的地塊。古城裏居住的吊腳竹樓被拆除。現在除了少數飼養牲畜的玉米,蒲甘基本沒有其他作物種植。上釉漆器是本地唯一的手工製造業。
偶遇的這位嚮導叫Ko Latt,他帶著我在少有遊客的古蹟停留,跟我介紹蒲甘和他自己。他的父親是位裁縫,母親在家操持家務,中學讀到一半時,家裏沒錢供養便輟學在家。爺爺是畫師,小時候他跟在爺爺身邊學畫畫,幾年前遊客開始大批湧入蒲甘的時候,畫畫便成了他有用的營生手段。
Ko Latt身形瘦小,黝黑的緬族膚色,今年30歲,但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長。他的左胳膊上,一長排靛青色、不規則圓形的紋身從上臂延伸到手背。成年前,他三次被送去短期入寺出家,紋身是寺院師傅給點的,闢邪保平安。如果這標記是關乎某種傳統,那他右手臂上的抽象圖案紋身就算是現代性的印記。他說,那是他自己到鎮上紋的,覺得很酷。他愛笑,笑的時候,露出不太整齊的、煙薰加檳榔漬染的牙齒,卻顯露出孩子氣。
我問Ko Latt在哪裏學的英語,他拿出自己的智能手機,給我看一個緬英字典的Apps,在學校背的詞句還記得一些,現在有網絡,可以上網查字。這是他的第一部手機,兩年前剛買的。
緬甸首個民選政府在2011年成立,儘管選舉的民主性受到質疑,但緬甸終於從長達近50年的獨裁牢籠裏走出,對外界開放。美國和其他國家終止經濟制裁,遊客和外資開始湧入。2015年,曾是最大反對黨的全國民主聯盟在國會選舉中獲得大勝,昂山素姬成為緬甸的實際領導人。
回憶幾年前的事,一些本地人都有些「遙想當年」的意味,而我作為一個初來乍到的遊客,對緬甸社會劇變最直觀的感知來自一些細小的生活數據。
2007年,緬甸被國際透明組織列為最腐敗的國家,當年手機Sim卡的售價在1500美元左右,除非跟特權階級有關係,普通人用手機打電話是不可企及的奢想。到2011年,價格降到300美元。2013年政府給幾家電信公司批准了通訊業務執照,至此手機和網絡才開始普及。幾天前,我花了1500緬幣,約合1美元的錢,買了一張Ooredoo公司的電話卡,話費包括10MB的上網流量,根據累積使用的流量,免費贈送彩票。每天我都會收到短信,更新累計的彩票總數。
一路過來,眼見不少不同程度傾塌的佛教古建築,高高堆在一邊的磚石碎塊。2016年八月中,蒲甘遭遇6.8級地震。一些古蹟停止對外開放,頂頭蓋著防雨油布,架著腳手架。
蒲甘曾在1975年遭遇同樣等級的地震,幾百座古蹟受毀。由於經費有限,政府將複雜精細的修復工作外判,承包公司聘請的石匠工人往往都沒有古蹟維護的專業背景。對於所謂的「歷史價值沒那麼顯著」的古建築,政府邀請好善樂施的佛教徒捐款重建。在上座部佛教為國教的國家,建佛塔是信眾最大的功德,建成後將被賦予「Paya Taga」的尊稱。蘇格蘭記者、前英屬緬甸殖民地長官James Scott在他的書裏寫道,佛塔捐贈者的餘生將沒有懸疑地通向涅槃。
一方面出於宗教原因,一方面配合軍政府的利益需求,600多座古建築並不是按從還原歷史的角度去修復,而是用最經濟的方式重建或者翻新,變成徹頭徹尾的仿古建築。蒲甘金碧輝煌氣勢恢宏的大金皇宮,便是一件完全意義上的複製品。建築2003年開工,歷時4年建成,參觀需要額外支付5美元的門票費。原皇宮遺址在Shwegugyi佛寺的北面,建築已不復存在,只剩下半米高的圍牆地基和幾個圓形的基柱台,周邊雜草叢生。
蒲甘古蹟總數前後也發生令人疑惑的變化:1975年地震後,2230座遺址倖存, 1997年上升至3122,到現在一共有3312座。
古建築用水牛尾細毛、牛奶、蜂蜜、和樹漿混合物來累砌磚石,蜂蜜吸引螞蟻啃噬,年歲久了會部分傾塌。現代建築用水泥代替古法混合物。2013年的一場豪雨中,一座在古地基上用水泥和現代材料重建的年輕佛塔,整座轟然坍塌,據官方稱是現代新磚與地基不匹配導致的結果。
蒲甘粗暴的古蹟保護方式遭到國外文物學者詬病。在1996年,蒲甘已被提名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遺產名錄,但因為有爭議性的遺址修復工作和管理制度,最終沒有通過。2013年開始,蒲甘一直在為2017年再次申請世界遺產做準備工作,處理軍政府時期遺留下的各種棘手問題。八月的地震讓人措手不及,震後的廢墟裏找到不少廉價低劣的建築材料,包括一些用來支撐佛寺頂部的塑料管柱。
Ko Latt的蒲甘
在一座佛塔陰涼處休息的時候,我跟Ko Latt提出要看他的畫。他打開摩托車底座,拿出一張油帆布鋪在地上,從雙肩包裏取出兩卷捲成軸的畫布。
一卷彩色,一卷黑白,都是蒲甘平原的水彩風景畫。白色畫布上塗著一層白色膠水,四邊空出一小截,像是框中框。原本他們畫在紙上,但紙張不便於攜帶,後來找到這種不吸水易上色的白色膠水,塗在畫布上做底色。畫布可以隨意折疊,遊客買的時候就不會有顧忌。
我提到蒲甘到處可見的沙畫時,他不以為然,認真地說,那不是真正的畫。Ko Latt覺得自己的作品和別人都不同,他經常騎著摩托車找地方寫生,每張都是不同的構圖,都是原創。
完成一張水彩畫一般需要三天時間,每張售價在20到35美元之間。他笑著說,和遊客打交道多了,學會了察言觀色,知道跟哪些人可以出更高的價格。
在緬甸平原地區,夏季是令人退卻的四十度高温,之後雨澇沒完沒了,遊客一般集中在十一月到次年的二月的涼季來遊覽。雨季濕度大,畫布上的膠水不能乾透,沒法作畫。於是像耕作的農民一樣,Ko Latt的工作有了季節性。他要在幾個月賣出足夠多的畫,來維持一年的生計。
攤販集中在蒲甘幾個主要景點。Ko Latt原本在古城牆邊上的Mingalar Zedi佛塔那有一個固定的攤位,認識的嚮導會帶遊客來光顧,每筆交易收取20%的傭金。每年Ko Latt向政府繳納固定的攤位税金,150美元,約是緬甸普通人兩三個月的收入。地震後,Mingalar Zedi因為修復工作停止對外開放。Ko Latt失去了鋪位,也就中斷了客源。
我問他政府是否有什麼補助。他笑著說,政府是不會理這些的。90年代他們家從古城遷到新城的時候,除了政府給劃的一塊荒地,什麼都沒有。
「The government doesn't do anything(政府什麼也沒做。)」,他重復了一次,就事論事的平淡語調,聽不出情緒。
我問他能否換個地方擺攤,他說,其他地方的攤販也給政府交税,如果他在那兒出現,他們會生氣。
我一張張地翻著他的畫。彩色的多是暖色調的日出日落景緻。他抽出一張畫擺在我眼前,狹長的地平線,夕陽餘暉勾勒出佛塔的輪廓,幾個熱氣球,飄浮在半空中,意欲製造某種夢幻氣氛。「你喜歡這個嗎,氣球?」 他問我。
去緬甸前,我在大使館辦公室的牆上就看到熱氣球漂浮於半空的蒲甘風景照,這與曼德勒的烏本橋,仰光的雪德宮大金塔並列,是緬甸最重要的觀光符號。熱氣球觀光團是外國公司投資,聘請的飛行員也都是歐洲人。日出前出發,45分鐘的飛行行程外加香檳、零食供應,花費在350-550美元之間。我說那不是原本屬於蒲甘的東西,他笑,「歐洲人喜歡。」
我用他聲稱的友情價買了一張黑白水彩畫。一棵樹,光禿禿的樹枝佔了前景的大部分,遠方霧靄中,佛塔曲線朦朧,畫布右下角是細小的字母簽名,Aung Ko latt。為表感謝,他提議找地方避暑,請我喝啤酒。
Girls like big cities
景區小飯館的啤酒比較貴,Ko Latt繞路開到臨村的小雜貨店,瓶裝Myanmar 1800緬幣。緬甸的茶館按根零售香煙,Ko Latt買了10根,碼好裝進自己空了的Ruby紙煙盒。一切購置妥當,繼續一路奔馳。除了幾條貫穿其中新鋪的公路之外,曲折隱蔽的土路窄道在蒲甘平原上構成一張繁複的網。Ko Latt大概腦子裏自帶導航,騎著車曲裏拐彎,帶著屬於這片土地的自在自得。
他帶我拐進一條蜿蜒土路,不到半米寬,兩邊夾道的樹矇蔽得嚴實,像是鑽進了不知通向哪個秘密花園的通道。小徑盡頭是一小泊湖,和伊洛瓦底江一樣帶著乳質的沙色,說是湖,更像是巨型的洪澇水坑。湖中央零星地立著幾棵李樹和羅望子樹,枝繁葉茂地撐開一片傘狀,在湖上投下圓形的陰影。10月底是高水位期,湖面淹沒了整個樹幹,幾乎要碰到伸展開的枝葉。
一棵巨大的榕樹灑下大片陰涼,我們席地坐下,碰杯,慶祝他幾天來唯一的生意。「謝謝你對我這麼友好。」 他有點害羞,吞下幾口啤酒,點了根煙。
因為語言障礙,有時我們的溝通並不順暢,只能用最簡單直白的詞句帶著猜測去交流。
除了童年時去曼德勒的一次短途旅行,Ko Latt沒有離開過蒲甘。緬甸開放後,很多年輕人包括Ko latt的朋友們,都選擇離開自己生長的村子小鎮,到曼德勒或者仰光這樣的城市尋求新生活。有大學大專文憑的,考取證書當嚮導是一個回報率比較高的職業。除此之外,大多也只能在旅館或者飯店當服務員,月薪平均在10萬緬幣上下,折合人民幣大約500塊。緬甸至今尚沒有法定最低工資。Ko latt賣畫生活更加自由,按照本地標準,收入也顯然更可觀。他幾乎全新的黑色本田,是我在緬甸看到過最好的摩托車。
緬甸沒有工業製造基礎,舉目所見大多是直接進口的日本車,車身上往往還印著類似「山城自動車教習所」的日文漢字,或是貼著「福岡市中央警察署長」批示的「保管場所標章」。走在混亂嘈雜的集市上,客運皮卡車甜美日本女人的導航聲音,此起彼伏。
Ko latt省吃儉用了兩三年,存夠1500美元買了這台本田,他不顧忌我是中國人,很直接地說:「中國摩托車便宜,幾百美元,但質量不行。」
可能真覺得是筆很奢侈的花銷,他帶著點歉意地笑,「很瘋狂,但這是我的夢想。」
幾個月前因為「money problem(金錢問題)」,他和女朋友分手了。女孩想去仰光生活,Ko latt不喜歡城市,況且去仰光他只能去旅館當服務員,那點錢養不了家。女朋友不願意等他「準備好」,於是分道揚鑣。一週後,我在緬甸東部撣邦的一個小鎮遇到一位和Ko latt年齡相仿的嚮導,他經歷著相似的失戀苦悶,故作輕鬆地跟我說:「Girls like big cities. (女孩們喜歡大城市。)」
失戀沒多久畫攤也沒了,Ko latt噴了一口煙,「現在很困難。」
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更多時候只是望著湖水發呆。啤酒漸漸發揮作用,身體開始發輕。樹林包圍著我們,四週一片寂靜,平靜的奶茶色湖面反射著耀眼的日光,時間像是留滯,變得緩慢。
不知過了多久,令人恍惚的炙熱終於褪去。次日凌晨,我要搭渡輪離開蒲甘,為盡地主之儀,Ko latt幫我安排好了之後的行程,包括看傳說中的蒲甘日落。那「只有本地人知道的觀景台」是座中型的佛塔,周邊沒有遮蔽物。在門口停車的時候,一個金髮美女邁著長腿風風火火地從我跟前走過,鑽入佛塔入口前,象徵性地向下拉了拉她的露臍上衣,把拖鞋踢到了台階邊。
幾個歐洲遊客已經爬上佛塔高處,架好了相機。我們也爬上去,找了個位置坐好。天際線那頭低低著壓著大團烏雲,太陽躲在後面,給鑲了圈紅邊。我們之後又來了好幾波人,由各自的本地嚮導帶來,三三兩兩分布在高低幾個塔層,用手機相機pad拍照,講著各國的語言。
今年三月,一傢私人醫藥公司在古佛塔上表演歌舞秀,影片傳到網上後招致各方抨擊。緬甸文化部作為回應提出要禁止古蹟攀爬,隨即遭到旅遊業經營者的反對——坐在佛塔遺跡上看日落日出可是蒲甘遊客必做事項啊。八月的地震造成古蹟大規模毀壞,加之蒲甘政府決定再次提交世界遺產的申請,2017年的旅遊季到來前將正式實行禁止佛塔攀爬的法令。當時我不知道,自己趕上了這「經典蒲甘體驗」的末班車。
Ko latt看到了自己帶遊客來的朋友,兩人隔空聊了幾句,坐在旁邊的歐洲女人轉過身來,一臉不高興:「你能不能不要說話,安靜地欣賞這令人心醉的日落美景呢!?」 Ko latt不再出聲,靜靜坐著。烏雲仍然盤踞,沒有給日落讓步的意思,遊客們依舊愉快地聊天。很快我們決定離開。
我們約好晚上去蒲甘東面的Nyaun-U鎮上吃燒烤。Ko latt回家換了條紅綠格的籠基長裙(編者註:緬甸傳統筒裙),開摩托來旅館接我。 緬甸電網分布仍然十分稀缺,大部分公路沒有裝路燈,入黑後,路上一片漆黑,摩托車的頭燈照亮車前的一小塊路面,更遠處亮著的幾團燈迎面駛來。我抬頭看,星空比地面明亮。
飯桌上,Ko latt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顯得心事重重。我怕尷尬,不著邊際地找話題,大都只能泛泛。我給他的賣畫生計出謀策劃,他笑而不語。作為一個匆匆的過客,我能給的切實的建議和幫助實在微乎其微。很快能講的似乎都講完了,我不再勉強,吞著啤酒等著時間過去。
回去的路上開始變天,閃電一下一下地照亮平原。雨點很快落了下來,Ko latt加速往回趕。雨越來越大,他突然半轉過頭,大聲地跟我說,回去後把他的畫掛在家裏的牆上,這樣就不會忘記他這個萍水相逢的朋友了。我沒有接話,雨水劈頭蓋臉地澆下,幫我免去了說違心話的尷尬。
後來,在網上互發了幾條無關痛癢的信息後,我們很自然地不再聯繫。從緬甸回來幾個月了,那幅畫一直收在我的床底下,但另一幅畫面偶爾會在我腦子自動浮現,歷歷在目:伊洛瓦底東岸的一位小鎮青年,騎著他心愛的、洗得乾乾淨淨的黑色摩托車,在平原上的小徑上奔馳,一下拐進樹叢不見了。
旅遊是一個自我滿足的過程,從中得到自我的歡愉。旅遊無從接近一個地方的「真實」,唯有「居住」才可以,而旅客只是從旅遊中自我營造那種唯有從居住中才能得到的「體驗」。
<<< 班鷺 說的這段話沒錯 建議是能"旅居"當地一段時間。 最好是超過一個禮拜含以上,才能稍稍了解那座城市。 不然, 跟團走馬看花 每個行程趕著拍照,接著下一趟景點。 說白了,充其量是到那裏打卡罷了 能真正了解當地嗎? 就算一天什麼都沒做,點杯飲料坐一整天什麼也不做,我也沒差。 對我來說這才是真正放鬆與休息。 景點很重要沒錯,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與"當地人"交流。
对于Ko Latt,他真诚的敞开心扉,和萍水相逢的陌生游客交流,又是为了什么?对于作者而言的新奇的游览,对于Ko来说意味着什么?那幅小小的黑白水彩画,在Ko心中有着什么地位?我所理解的Ko Latt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浪漫主义者,一厢情愿地努力传播出去“真实”的缅甸信号,也许陌生的游客完全理解不了,但是这个传播过程也已经自得其乐。
很多時看旅遊記述,比較抗拒的是一種生硬造作披在自我提升的情緒下。去旅行,總渴望第一身了解及體驗當地的一切,包括歴史、文化、地理、風土人情等。很自然,花了時間做足調研,到地便會讓這些準備功夫有所發揮,或是有意,或是無意。在感性層面,亦總不自覺地提升了自己的感情密度。正正是隱約懷有這樣的野心,所觀察的所感受的,往往有所放大、扭曲,在應有的位置上變得古怪。糊言亂語,這些説話,更多是對自己説。
遊客作為一個「局外人」有時能看到本地人看不到的真實。在完全沒有背景知識的前提下,一個人沒法對一個陌生的地方有更好的認識和瞭解。背景知識和相關的資料幫助理解眼前的東西,這就像一個人認知世界的眼光目力也是需要訓練的。
概括地說,旅遊是一個自我滿足的過程,從中得到自我的歡愉。旅遊無從接近一個地方的「真實」,唯有「居住」才可以,而旅客只是從旅遊中自我營造那種唯有從居住中才能得到的「體驗」。這篇文章中,有多少是在旅程中得到的第一手資料或體會?又有多少是從旅程以外得到的第二手資料?哪些是主?哪些是次?對筆者及讀者是否值得深思?
很想去看一看。不是跟 一般的旅行團走馬觀花,而是可以跟作者這樣的人去體驗。人生只有一次,差別就在於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