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莫哲暐:香港網絡烽火連天,減少不必要磨擦可能嗎?

近年香港網絡論爭頻繁,小國林立,壁壘分明,分裂比合作常見。以往我頗沉醉於網絡論爭,但這年來開始有些反省。

刊登於 2017-02-12

網絡世界與實體世界縱有重疊但仍有分野,同溫層以外實有不少意見不同者存在。圖為2015年親政府支持者與反水貨示威者衝突場面。
莫哲暐:網絡世界與實體世界縱有重疊但仍有分野,同溫層以外實有不少意見不同者存在。圖為2015年親政府支持者與反水貨示威者衝突場面。

社交網絡、智能手機普及,改變了人類的行為和思維。2014年柯文哲當選台北市長,不少人歸功於「網軍」;特朗普(川普)當選美國總統,Twitter 也功不可沒。在香港,所謂的 KOL(key opinion leaders)越來越多,政團使用網絡傳播也已成常態。但事無完美,歐美社會近年開始思考網絡是否助長了傳播謊言和假新聞,令政治宣傳得以掩蓋事實。在香港,近年網絡論爭頻繁,「小國」林立,壁壘分明,分裂比合作更常見。以往我頗沉醉於網絡論爭,但這年來開始有些反省。

只見自己,不見天地

網絡令人較容易製造輿論、得到關注和支持,以至動員群眾。我們以為此影響力無遠弗屆,但凡事總有界限。

去年9月的立法會選舉,「熱普城」聯盟(熱血公民、普羅政治學苑、城邦派)五人出選只有一人當選,可算一例。此選舉結果肯定有各種因素導致,但過分倚重及相信網絡應是其一。「熱普城」三派自成立以來,雖在選舉期間有擺街站,但主要仍是以網絡宣傳,包括 fb 和網台。這幾個群體雖在網上頗受歡迎,卻是封閉的,只有忠誠者可以留下,稍有異心就要被「逐出師門」。

這固然與當中領軍人物的性格有關,但也關乎 fb 的運作模式。在 fb 上宣傳政治,模式是「你來找我」,而不是「我來找你」。假設你開設一個專頁,開始時固然會邀請朋友讚好,但過了一段時間,專頁出名了,追隨者便會自己「走上門」。對專頁有興趣的人會讚好,無興趣的自然會無視甚至無機會看到,造成「物以類聚」的現象。社會學家鮑曼(Zygmunt Bauman)也指出,fb 建立的是網絡(network),而不是社群(community)。個人屬於社群,在社群中需要(被迫)互相磨合;但網絡屬於個人,個人有絕對控制權,可以隨意 unfriend 「朋友」。

網絡製造出「我擁有影響力」的感覺,但很多時實際影響力卻遠遜預期。又談回立法會選舉:當時有 KOL 主力狙擊羅冠聰和劉小麗,結果兩人均以高票當選。狙擊手和其支持者看到香港眾志多次「甩轆」、看到劉小麗前言不對後語,但看不到羅冠聰及黃之鋒的年輕形象仍然討好,甚至能得到中產和家長支持,也看不到劉小麗早已在地區紮根。當你 fb 直播有數千觀眾,又不斷有支持者留言,便容易造成錯覺,以為自己主導了輿論,但事實上控制主流輿論的仍然是 TVB 和各大報章。以為有很多人支持自己,其實反對自己的也不少。各派均有此病,以上只是例子。

網絡把我們的視野框住了,令我們忘記網絡世界與實體世界之間縱有重疊,仍有頗大分野。Fb 建議你讚好的專頁,是你已讚好專頁之同類;你能夠看到的 status 和文章,都是出自那些平日與你多交流者。你身處的那個小世界因而越趨同質,人慢慢以為跟自己思想相近的人佔大多數。如此模式,只利凝聚,不利結盟,遑論轉化。

早前爆發的立法會宣誓風波,人大主動「釋法」,我的 fb 版上可謂哀鴻遍野:不是痛斥北京和特區政府,就是慨嘆無力,並無任何一人支持「釋法」。然而根據嶺南大學的調查,支持和反對的人其實旗鼓相當。假若我只從 fb 去了解民意,會以為香港人都深信法治可貴,但其實認為愛國、民族大義比法治重要者,大有人在。這種錯覺,令我們忘記了要說服意見不同者。

罵戰升級不斷,難休止

網絡爭論,總會演變成罵戰,不斷升級。

網絡言論多是冷嘲熱諷和抽水。嘲諷本身沒什麼問題,甚至能突顯世道如何不堪。凡事太認真,未免強人所難,但當要認真議論時,也句句恥笑嘲弄,自然會令對方火上心頭。

而且,網絡講求快,但快會令人急躁──自己發表了言論,每隔分秒便收到通知,知道有人留言罵自己,根本難以冷靜下來。人面對面辯論時,雖然也會激烈,但因為感受到一個真人在面前,總會多一點考慮和顧忌,記得有些禮節要守,知道話說出來,就要負責任。但當隔着熒幕,便感受不到對家是個「人」,而只是個要擊倒的目標;同時也會覺得言論責任減輕了,會毫無餘地把自己最涼薄、怨毒的一面表露出來。網上的回應、反駁,很多時來自第一反應,甚至是衝動。未經深思熟慮的發言,不但不利個人深刻反省,也不利互相說服。而且手快打了一兩句後,便覆水難收,因為人家已經 cap 圖(截圖)了,永遠留存,將來可以翻舊帳。

網絡令 everyone can make a noise,可說非常民主。但同時,因為參與爭論的人可以成千上萬,容易一發不可收拾,可能連 KOL 本身也無法控制事態發展。

以最近本土派派系之爭為例。自立法會選舉過後,「熱普城」的支持者和青年新政、本土民主前線的支持者反目成仇,有人甚至列出一張名單,說要「清算」名單上的人和團體;上述的宣誓風波更令紛爭加劇。這固然涉及利益及理念之爭,但網絡卻火上加油。一方發言斥責,另一方隨即 cap 圖痛罵,然後先斥責者又再 cap 圖反擊,沒完沒了。由 KOL 本身到各支持者,每天都在互相譏諷、譴責、詛咒。而爭論中,雖確實有人提出理據針砭,但更多是發洩怨念,或純粹要觸怒對手。

近月來民主派爭論在行政長官小圈子選舉中應有何提名和投票策略,也有類似情形。例如當曾俊華宣布參選時,網上民情一面倒向支持他。個別人士或政團如社民連批評曾的往績,立刻受到排山倒海的譴責、指罵。凡批評曾者,立刻被打成「林鄭(梁振英)路線」。

如果論爭發生在報章上,情況則不同。例如某人撰文批評另一人,被批評者可以撰文反駁,但最快也要隔一天刊登,且多數來回三數回合,筆戰便會停止。一來報章有修辭限制,不能過分狠毒;二來有字數限制,不能夠隨便寫兩三句就當是文章。寫了兩三篇,就已經無什麼需要補充了。批評與反駁之間,又起碼有一天時間緩衝,參與者較能冷靜下來。而且,直接參與筆戰者,主要是主角兩人,有時雖會有些旁人加入,但大部分讀者都只是旁觀自思。反駁之間的時差、參與者之間的距離,均使人較能冷靜下來,減少失控。

另外,要化解衝突,很多時要靠認錯和原諒。認錯總是困難的,在血淋淋的網絡世界,更是難過登天。要認錯首先要自覺有錯,但在過濾氣泡(filter bubble)中,人會覺得自己永遠是對的。即使你發現自己理虧,但因公開罵人時罵得太狠,便很難「認低威」(低頭)。即使你誠心認錯了,對家也可能死咬不放,因為抓住了把柄,隨時可翻舊帳。無人認錯,自然日日漫天烽火。

隨着整體越來越倚重網絡做政治傳播,網絡反過來把持實體政治。近年不少團體多了使用網絡發表聲明、立場書等,網絡的狠辣修辭也跟着取代了莊嚴用字。從「匪賊」起,到「龜公」、「鴇母」,然後什麼都是「暴政」,今天連一間學校的管理層也可以是「暴政」了。總之要用最毒的語言,觸怒對家,方算是「做到嘢」。一些組織甚至以狠辣言論代替實質行動。修辭稍為莊嚴或溫和,就不夠強大,是懦弱、妥協、裏通外敵。其實狠辣之辭用得太濫,反會削弱其力量,變得不知所云。

君子言,無所苟

以上的批評,似乎有點宣揚精英主義的味道,其實不然。網絡確實令人人都能參與政治辯論。支持民主者,沒理由見情況不如理想,便尋求限制言論,只容許「高水準」、「理性」的言論出現。但當今網絡弊病,可以怎樣解決?

不少論者已經提過,方法之一,就是刻意容許不同政見在自己的 fb 版上出現。例如我本身傾向「左膠」,但 fb 朋友也包括港大「學苑派」、青年新政支持者、熱血公民支持者,也會訂閱各政團、政客的專頁,目的是防止自己只活在同溫層。但其實更重要的,是跟身邊非慣常網民交流一下,就足以發現自己理解的香港和現實有多大出入。圍爐取暖能夠治癒傷口、互相扶持,但取暖後要懂得站出來,望望自己不熟悉的世界,知己知彼。清楚各派分野,方有可能互相說服,或制訂較為全面的倡議策略。

另外就是傳統智慧:「敏於事而慎於言」。自特朗普參選起,很多人便說自由派長期建立了「政治正確」霸權,令人生厭;直話直說,不作任何修飾,甚至公然歧視、辱罵、欺侮,方才叫做真誠、是時代的需要云云。說「政治正確」掩蓋了某些事實,令人不敢直視問題和實際處境,確實有理,但因此便認為時刻「我口講我心」方是正道,卻未見理據。發洩是人之常情,甚至是需要的,但我們是否應該懂得自制,防止發洩掩蓋深刻而有意義的辯論呢?

子曰:「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有時「大」話說多了,罵得太狠,反而會切斷自己所有退路。當政治現實重重壓下,便找不到下台階,進退維谷。我們應該有獨立意志,懂得反思自己的行為。當發現自己被某事物把持並拖着走時,就應懂得停下來,捫心自問自己在做什麼。不要因為大勢如此,或似乎勢在我方,便頭也不回向前衝。

香港的政局天天都在倒退。正因為身處艱難時刻,更要謹慎冷靜,防止被網絡世界的罵戰衝突沖昏頭腦。話講了出口,就像覆水,難以收回,甚至會留下烙印,影響實際政治。Benjamin Franklin 曾說:“A slip of the foot you may soon recover, but a slip of the tongue you may never get over”。近日本土民主前線的黃台仰謂,希望「減少不必要既磨擦,在大是大非前摒棄敵我對立的心態」,在網絡中慎言,應該就是「減少不必要磨擦」之始。

(莫哲暐,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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