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網絡時代的中國春晚:從全民吐槽到禁止評分

一旦「春晚」的意識形態成為大眾的戲謔對象,它的象徵性就有蕩然無存的風險。

陳念千

刊登於 2017-02-03

每年春晚,都會有充滿民族特色的表演。
每年春晚,都會有充滿民族特色的表演。

據中國中央電視台報導,2017年央視春節聯歡晚會的收視份額達到78.72%。作為全世界同時觀看人數最多的節目,央視「春晚」無疑見證了家庭電視在中國大陸的普及。今天,互聯網的發展還暫時沒有摧毀「春晚」作為除夕保留節目的地位,但動搖之勢已可見端倪。內容駁雜、形式豐富的互聯網,為網民提供新消遣的同時,也使人們對「春晚」的討論,從親人朋友間延伸到網上,使之成為公共話題。

然而,央視「春晚」只允許公眾在十分有限的範圍內,以特定的口徑討論它。一旦「春晚」節目所展現出的政治寓意、國族隱喻等意識形態成為大眾的戲謔對象,它的象徵性就有蕩然無存的風險。

2016年央視「春晚」過後,網上罵聲一片。這無疑提醒官方注意網上討論「春晚」的重要性,同時留意指責之聲可能帶來的風險,於是,2017年的「春晚」,成為了網絡討論上審查最嚴厲的一屆。

「春晚」的意識形態與審查

在官方的表述裏,第一屆「春晚」始於1983年。這麼說是因為那是第一次面向大陸電視觀眾直播的春節晚會,但形式上,今天的央視「春晚」可以回溯到1956年中央新聞紀錄片電影製片廠舉辦並錄製的《春節大聯歡》。

在《春節大聯歡》的開頭,天安門城樓、華表和「工農兵」雕像,以蘇聯構成主義的樣式呈現在同一畫面中。全片除了社會各界代表圍坐用餐和節目表演的畫面,還穿插有反映現代化建設成果、中蘇關係和社會主義改造的畫面,正如今天的「春晚」會用不同的節目形式表現過去一年的成就和大事件。

《春節大聯歡》以廣播為媒介向全國播送,其視頻資料以電影的形式保留下來。從那時起,「春晚」就作為意識形態系統存在着,只有經過精心編排、篩選的節目才有機會被看到。因此,節目審查機制一直伴隨着這台晚會的歷史。近年來,由於晚會節目的來源更加豐富,節目審查也從幕後來到公眾視野中,由隱變顯,從不被注意到備受關注。

從表面上看,今天的「春晚」似乎沒有50年代那麼「政治化」。但從「春晚」的歷史可見,這台大型綜藝晚會在不斷延續、復刻自己的歷史,並且在有了娛樂大眾的新目的後,和它原本想達到的目標相沖突,從內容和形式上產生分裂感。為了迎合這一趨勢,社會主義美學被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以北方文化為主導的、不完整的拼貼風格。

最新一次復刻,來自相聲演員姜昆和戴志誠。時隔30年後,兩人在2017年「春晚」上再一次表演了「虎口遐想」的故事。在1987年的相聲《虎口遐想》中,落入獅虎山的姜昆和解救他的圍觀群眾是「四有新人」(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紀律)的形象,反映出80年代鄧小平向年青人提出這一口號後,在社會層面潛移默化的影響。相較之下,《新虎口遐想》中的老虎是動物的擬人化,「老虎被縛」的結局回應了反腐的新動態:「老虎和蒼蠅要一起打!」

觀眾對《新虎口遐想》褒貶不一,其中不足的原因,除了作者的功力不及30年前的著名編劇梁左外,還和更加嚴格的內容審查有關。雖然都是掉進獅虎山的故事設定,但內涵已截然不同,當時那個關於社會公德的故事搖身一變成了政宣故事,「老虎處在發情期」等語言也在審查中被剔除。這樣一來,即使加入再多時興元素,相聲的「包袱」也很難響亮。

在《新虎口遐想》中,作者既想插入「網絡直播」等時興的內容,又在「政治掛帥」的前提下放不開手腳,突兀和令人尷尬的設定削減了作品作為大眾接受物的那些特性,進而招徠觀眾的熱議和批評。這一結果是改變晚會表現形式——使用高科技舞台、在直播中應用VR技術——所無法扭轉的。

嚴格的、顯而易見的節目審查制度會客觀上增加觀眾的非議,尤其在眾口難調的今天,老舊的宣傳手段難以讓人信服。然而,「春晚」的本質屬性和嚴格的節目審查制度都不致「春晚」負面聲音在網上噤聲。與這一結果直接相關的是Web 2.0,它下放了「春晚」的評議權,使之成為公共事件。

網民身份轉變,審查升級

2000年,上海文藝出版社曾小規模出版過一本題為《網上大評判——萬民點擊春節晚會》的書。書的封面設計在今天看來頗為簡陋,幾個晃眼的藝術字標題之下是數張經過動態模糊處理的晚會節目截圖。黃色的封面背景上,還戲謔地寫着三行字:「沒有舉世矚目的春節晚會,不編此書;沒有縱橫天下的網絡神經,不成此書;沒有喜怒哀樂的網民點擊,不看此書。」

這本書誕生於中國互聯網發展初期,書中收錄了大量以電子郵件形式投稿的網民留言。留言內容以調侃和諷刺1999年央視「春晚」為主,有網民說:「形式主義的、政治色彩太濃的、帶有廣告性質的節目最好少一點!」、「難道十三億人口都要去看這幾百人的表態?那咱中國還有個性沒有啊!」其中也有網民的期待,如鞍山網民希望趙本山和趙麗蓉再次登台。留言完全實名刊出,在每條留言上方,編輯附上了投稿者的真實姓名、郵箱地址和工作單位。

這本書出版於所謂的 Web 1.0 時代,當時互聯網尚未誕生網民自己的內容生產平台。出版社起到了平台的作用,它以電子郵件服務為渠道,整合網民言論,然而效率低下,幾乎沒有時效性和傳播力可言。這樣的書不可能出現在今天,因為網民身份和網絡審查制度在Web 2.0時代都發生了鉅變。

對中國大陸網民來說,進入Web 2.0時代的標誌是2008年前後微博的流行。從那時起,網民能夠與互聯網實現信息的實時交互;也是從那之後不久,國家對網絡審查制度做出了相應調整,以滿足新的需求。Web 2.0時代,網民的身份得到「升級」,同時面臨升級的還有網絡審查制度,諸如《互聯網文化管理暫行規定》(2011)、《全國人大常委會關於加強網絡信息保護的規定》(2012)、《互聯網用戶賬號名稱管理規定》(2015)、《互聯網直播服務管理規定》(2016)、《中華人民共和國網絡安全法》(2016)等重要法律法規都是Web 2.0時代下的產物。

從審查節目到審查評論

前些年,主持人會強調,即使在中國偏遠的農村地區,也有很多人正在通過電視收看央視「春晚」直播,以此作為經濟發展的見證。同樣的道理,隨着網絡的發展,「春晚」開始在中國大陸各大視頻網站同步直播,央視官方也對此產生的巨大影響力表示了肯定。

正如《人民日報》評論「透過網絡和熒屏,我們看到一個舊邦新命的中國」所道出的那樣,「春晚」利用不可避免的、因襲的過年文化返魅了國家和民族的神話。弔詭的是,互聯網的發展反過來成為刺激審查擴展其邊界的內因,這是一個水漲船高的過程。一方面官方對每年數以億計的網民通過網絡觀看「春晚」直播持肯定態度,另一方面限制「春晚」的評論口徑。這組矛盾的背後反映出,官方對網民身份的認知與互聯網對網民身份的改變之間存在異步,進而表明網絡審查機制的滯後和不足。

近些年,隨着社交媒體的發展,「春晚」成了網民比賽「吐槽」的大聯歡。最嚴重的是2016年,夾雜着對「春晚」內幕和八卦的討論,網民甚至對「春晚」本身的存在意義心生疑竇。到了2017年,「春晚」的網上負面討論被嚴格限制。微博上關於「春晚」的負面消息被大量刪除,往年每逢「春晚」都要披露假唱節目的梁歡也不被允許發表相關言論。豆瓣網上的詞條「2017年央視春節聯歡晚會」在創建不久後即被禁止打分,問答網站知乎,也屏蔽了「春晚」的關鍵詞搜索。

隨着互聯網的發展,一定會有觀眾動用網絡發言權戲仿、反諷和批判「春晚」。但是,作為一個經過精心設計、準備和操演的意識形態系統,「春晚」的合法性基礎受到國家權力的保護。不僅如此,為了使「春晚」直播順利進行,晚會的每一個組成部分都必須嚴守調度,否則就會出現2007年「黑色三分鐘」的直播事故——2007年「春晚」零點倒計時階段,六位主持人因忘詞、搶詞一度導致冷場,場面十分尷尬。因此,「春晚」應該是一個受人尊重的、力排眾議的儀式,但在儀式感之下處在變化之中的觀眾正挑戰官方的認知,網民和審查系統之間矛盾似乎越來越不可調和。

不管怎麼說,大陸網民對互聯網內容審查並不陌生,但把「春晚」作為審查關鍵詞的歷史並不長。「春晚」成為審查關鍵詞並不叫人意外,它是網絡審查制度自我完善的一部分。當政府意識到「春晚」的負面討論可能帶來危害,就一定會採取措施。在吸取去年「春晚」的輿論教訓後,今年在一開始就嚴控社交媒體和自媒體的討論,顯然是多部門合作的結果。然而,對網絡話題的嚴格管控暫時地維護了「春晚」的合法性根基,但如果不在宣傳方式上有真正的新意,網民最終會喪失熱情,與「春晚」徹底疏遠,使之真正淪為可有可無之物。

(陳念千,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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