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學磕頭,我九歲。我學着如何把我的雙腿向內斂、向下跌在我的中國祖父腳下。這一時,他決心教我一些有關我先祖的事,一些在我們相隔6794英里的三年中被我所忘卻的事。當我的頭碰到地板,我閉上眼睛,但一個影像——一個我就快相信值得我尊重的影像——仍留在我眼前,要求着我的崇敬。這個影像便是以一種特殊方式呈現出的男子漢氣——手臂放鬆地繞在胸前,兩腳叉開,臉上掛着一種有所保留的讚賞——我的祖父直到今天仍常常進入我的思緒,提醒着我:自從那時候起,我一直在磕頭。」
這是我去年為「政治宣傳、意識形態和民主」一課做助教時讀到的一篇學生論文的開場白。她描繪的「磕頭」情境常浮現在我腦子裏,有時主角換成了我——我童年時每逢春節都會上演的磕頭:祭祖和拜年 。在這一儀式下,似乎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我們就是所有在這一儀式的規訓下長大的華裔女孩。早在我們懂得自己的尊嚴和價值,獲得獨立判斷能力之前,我們就學會了磕頭,學會了乖巧,學會了順從,學會了仰視和依賴祖父所代表的男權。男權自然有威嚴——記得我們磕頭時祖父臉上含蓄的讚賞嗎?男權自然也有愛寵——記得祖父在我們磕完頭後遞給我們的壓歲紅包嗎?磕頭——還有與之配套的一切——威嚴而又温情地拖住我們獨立前行的步子,在一次次重複演練的儀式中把軟弱和依賴刻到我們的骨頭裏。
作為一個這樣長大的華裔女性,我的美國女兒日益讓我「不知所措」。
我的女兒名叫不默,今年四歲,出生在紐約。剛滿一歲時隨我們搬到紐黑文。我從小耳濡目染所了解的育兒方式只有「中國模式」——抱着睡覺,追着餵飯,冬天把娃包成粽子一樣保暖……我和愛人雖然嘗試過換種方式養娃,比如出生後就分床睡,按點給飯,愛吃不吃等等。但因為長輩往往不能接受,我們自己也沒有把握,所以都無法一以貫之,最後還是落回「中國模式」。
雖然家裏維繫着中國模式,但孩子一歲便去了幼兒園。她週一至五早出晚歸,在學校養成了很多不一樣的習慣,比如無論冬夏總是光着腳丫在房間裏亂串,跟小朋友玩玩具會要求公平分享,走在路上常聲稱自己是帶頭人……漸漸地,我們不得不承認,我們家真的多了個美國人。
每天下午放學,我們得把不默從幼兒園接出來,然後去搭校車回家。車程可能只有十來分鐘,但從幼兒園到上車點有步行十來分鐘的距離,到了上車點要等多長時間才能上車還是個未知數。所以從走出幼兒園到回到家裏,中間是段可觀的時間,而在這段可觀的時間裏就有可能發生尷尬的情況——她尿急又找不到廁所,以致尿褲子。那段時間是奶奶負責接她。 這種尷尬局面發生過一次以後,奶奶就總是要求她在放學離開學校前去小便一次。她常常反抗,對奶奶說:「我現在不想尿尿」。奶奶堅持,她便回答:「我知道我想不想便便。如果我想,就去。如果不想,就不去。」奶奶繼續勸她:「有時你現在不想,但一走出門你就想了,所以不如每次都便便了才走。」往往不默劇烈抗拒,奶奶還是堅持讓她必須便了才出門。
我開始很認同奶奶的建議,所以有時和奶奶一塊勸不默。不默不斷地抗議,以致每天放學都像一場硬仗。直到有一天,不默又抗議這個「政策」,她義正辭嚴地說:「你們怎麼可以規定!」 我看着她因為憤怒而漲得通紅的小臉,才忽然意識到她一直在拼命維護的,是她對自己身體最最基本的自主。我慚愧不已:當我們在愛的慫恿下粗暴地規定她什麼時候必須去便便時,我們所做的與限制和剝奪女性的墮胎權有什麼性質不同?我同時也對她心生敬意:因為她所做的與不斷捍衞女性生育自主的鬥爭又有什麼性質不同?——她完全可以選擇順從,或者甚至陽奉陰違地去一趟,從而為自己輕鬆解套;但她沒有,她選擇了不爭個魚死網破不罷休,而且日復一日。親愛的不默,謝謝你教會媽媽,與侵犯人基本的人身自主帶來的巨大傷害相比,即便家長善意干涉能帶來些許好處——比如讓你避免幾次路上尿急的尷尬不適——這樣做是多麼得不償失。
不默喜歡玩遊戲,尤其是剪刀石頭布,躲貓貓,還有追趕嬉戲。在玩遊戲時,她常堅持由她來制定和解釋規則。有一次在玩剪刀石頭布時,她忽然只伸出食指,說:「這是蜜蜂的尾巴,它可以同時贏布和剪刀,但會輸給石頭。」又有次我們在追趕嬉戲,不默在貫徹規則:「爸爸來追我,我先跑出去,爸爸數三聲以後開始跑來追我」,然後,「我來追爸爸,爸爸先跑出去,我數三聲以後開始跑出來追他。」反覆幾次後,不默發現自己總是被爸爸追上,但卻很難追上爸爸(那是當然的囉)於是,不默停下來,大聲宣布說:「現在規則是這樣的,我來追爸爸,爸爸先跑出去,我數三聲以後開始跑出來追他。如果我碰到前面的那個消防栓,就算我追上了爸爸!」
是的,四歲的孩子都知道,對稟賦、條件不同的人「一視同仁」,有的人就根本沒有贏的可能。看似公正的形式背後是對一部分人永遠的機會剝奪。連四歲孩子都知道的道理,很多反對帶薪產假、反對教育平權法案……的人卻不知道。但是,即便他們不知道,四歲的孩子還都知道,與其等待充滿善意、無比體諒的立法者來改變自己所處的劣勢可能,不如把參與制定規則的權力掌握在自己的手裏。我們當然可以「嘲笑」四歲孩子制定的規則好像是通過耍賴來贏得遊戲,但當我們的女兒們提出要制定規則時,請不要說「規則就是這樣的,不由你我來改變!」而是和她一起思考怎樣的規則能充分考慮人的不同稟賦、條件從而保證每個參與者真正享有機會平等。
不默很愛學習, 文字、算數、故事、自然……但獨獨不喜歡學習榜樣。她生性害羞,在生人面前幾乎完全不願吱聲。奶奶有時看到別的小朋友大方地在電視上朗誦詩歌,表演節目,就會對她說:「你看看這個小姐姐,多大方啊!你要向她學習哦!」不默就會癟着嘴生氣。又比如,今天吃晚飯時,外婆勸導她吃蔬菜,說:「記不記得東東(書上的一個小朋友),他特別喜歡吃各種各樣的蔬菜,爸爸還專門獎勵了他一隻玩具烏龜。不默應該學習東東!」不默抗議說:「不要,不要,不要學習東東!」
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每當大人們端出榜樣來鼓勵不默如何行動,不僅會遭來她的抵抗,而且會讓她非常氣惱。這種氣惱與我們非要她去便便時的義憤不同:後者是正當權利受損時的反應——理直氣壯;當我們要她學習某某小朋友時,她的氣惱是一種矮人一截的憋屈,而且還有一種很冤的感覺——因為是我們強加給她的「矮人一截」。
在中國的教育環境中,我們從小被要求學習榜樣(不管是官方給我們樹立的榜樣——雷鋒、賴寧,還是父母或老師給我們樹立的榜樣——比如班上成績最好的同學)。當然,有時我們也有可能被當成學習的榜樣。榜樣把人根據一種尺度劃分高低。當我們被看成榜樣的時候,我們被化約成了某種價值的單薄樣板。而當我們被迫把別人視為榜樣時,我們被化約成一個需要被克服、被拋棄的缺點和不足之處。
我從小成績不錯,所以常被家裏的叔叔伯伯當成榜樣向弟弟妹妹兜售。一方面, 弟弟妹妹們變得很難與我這個「好成績」樣板親密無間,「肆意撒潑」和分享秘密;同時,我這個「榜樣」也漸漸成為他們沉重的心理負擔,一個妹妹甚至在自己的QQ簽名中抱怨到:「家有學霸,苦不堪言。」美國的小朋友不會被要求以誰為榜樣——這並不意味着她們沒有自己認同的生命楷模(role model); 由個人由衷認同的楷模往往不同於某種外力強加的榜樣;當一個人由衷認同另一個人的生命、生活,並自願將之作為楷模時,她眼中的楷模不是某種抽象價值,而是一個整全的,充滿種種張力、甚至掙扎的生命個體。
如果期望不默做某件事或形成某種習慣,訴諸「榜樣的力量」遠遠不如訴諸理性的力量。告訴她西紅柿含有很多維生素c還有胡蘿蔔素,吃了又長聰明又能漂亮,她很可能就立馬勺起西紅柿,大口大口吃起來。當然,四歲的她遠不是完美的理性人,所以訴諸理性並不總是奏效。但面對我們的孩子,無數性格迥異、生機勃勃的孩子們,當我們訴諸她們的理性時,我們在塑造的是未來某個時候一個個成熟的、豐滿的、會獨立思考,有獨特價值的人;相反,當我們強加給她們榜樣時,我們在把她們抽空成一個個晦暗無光的「缺點」,把她們推向自卑的深淵。
我不記得我小時候曾義正辭嚴地「頂撞」父母「你們怎麼可以規定!」我不記得我小時候擲地有聲地說「我來制定規則」,我也不記得我小時候「不懂事地」決絕反對學習榜樣——或許這些也曾發生過,但它們太早太快地被「斧正」了——因為(也因此)我是一個典型的、亞裔「乖乖女」。而我的女兒是一個美國人。
Carl Friedrich 曾說:「成為一個美國人是一個理想,而成為一個法國人只是一個事實。(To be an American is an ideal while to be a Frenchman is a fact)」 。在美國呆了四五年,深知它深重的社會問題,我完全無意將它理想化,但如果這句話還有些許不錯之處,它說的便是我們在女性遊行中看到的成千上萬的美國人和在抗議者所舉的牌子中傾瀉而出的「美國」理念,自由、民主、多元、正義和愛。有成千上萬的這般美國公民,才有我們所熟知的自由美國 。 有這樣的自由美國,才能包容養育不默這樣的,自由的孩子。
在特朗普的就職陰影下,美國長期以來所遵奉、傳播的這些理念正面臨着巨大的挑戰。遑論世上還有更多的人從未真正嚐到過自由自主的滋味。常聽人說:「連民主憲政都還沒實現,談什麼女權。」這在某種意義上邏輯顛倒。有了民主憲政而沒有女權的國度比比皆是(比如印度、日本、韓國等等),但一個能真正實現男女平等以及對所有邊緣人群平等尊重的國度不可能無法成功建立民主憲政。所以,即便我們生活在今天困境重重下的美國,或即便我們生活在一個從上到下、延續千年的家長制下,我們都可以從現在開始,尊重、珍愛我們的女孩,悉心呵護每個孩子的自我意識和獨特價值,鼓勵而不是抹殺她參與、塑造和守護公共規則的心願。唯此,我們才有資格去期盼一個更自由、平等的未來世界。
(作者寧鳴,耶鲁大學哲學系博士候選人,主攻倫理學、政治哲學和法哲學)
@violetree 作者否定儿时的教育是企图说明她认为中国的教育方式是错误的。你可以认为中国的教育方式是正确的,然后阐明你的看法,但是用如此尖酸的语言去讽刺说明你对人毫无尊重。
说中国没有下跪,体罚基本消失就是在撒谎了。我不晓得你是不是少数民族,但是在汉族文化里下跪是对已故的长辈的一种尊重,而体罚更是在中小城市屡见不鲜,看看近些年关于集体体罚的新闻就知道了。
请问作者,没见你说美国人是怎么把尿的?只是一味否定自己儿时接受的教育,却没有说在美国是怎么教育的,只是竭力渲染“民主”“自由”“正义”和“爱”这些口号,不得不让人觉得空洞
作者的不满中,举的例子是下跪、体罚,常见于过去受教育程度低的家长,随着受教育的人越来越多,现代教育早已经更加人性化,中国人不可能下跪
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勇恭廉,我们需要改进,但我们的方向不是美国
感謝作者分享這篇文,有收穫到。
「不管是哄还是吓,方法可以讨论,但有一点是必须的,那就是一定要上完厕所。孩子说不上就不上,然后拉身上就算自主了?那以后孩子吃垃圾食品飙到200斤的时候,彻夜不归滥交吸毒的时候也请你闭嘴,这是人身自主」
我想這位留言者是還不太懂另一種嶄新的教育觀念。在這種觀念下,父母是輔導者。
如果小孩在路上尿褲子,那小孩子要自己承受尿褲子的後果,例如走在路上褲子都濕濕的、很不舒服、可能被路上遇到的人排斥、回家後要自己洗褲子。
身為輔導者,應該是傳達給小孩、讓小孩知道有可能有這些後果,讓小孩自己做決定,自己承受決定的後果。假如他真的願意褲子濕答答臭臭的這麼不舒服,也不願意先去尿,那父母的另個責任就是確認小孩是否有心理上的障礙,為何那麼不愛上廁所。
和「不管怎樣一定要小孩照你想的做」這種教育方式相比,有什麼好處?如果你是一定要勉強小孩照做,那小孩可能只是因為愛你,或迫於你是大人、你養他吃住的淫威,他就只好暫時先照你說的做,可是他根本沒從心底認同這做法、他根本不知道原因,他還可能因此一點一點地開始恨你逼迫他。
以上不限於尿尿,還有很多父母認為的已經過時的舊觀念,「你不這樣做,你就會被XXX、就會被覺得是XXX」。e.g.「你才做一個禮拜就離職,以後找不到工作了,不准離職。」以這種情況,最好的做法,就是父母提供自己的經驗給小孩參考,「你這樣短時間就離職,會不會之後也一直這樣,就沒有穩定的工作?不過這只是我們那個時代的經驗,你思考看看參考下」。也許小孩子他已經問過很多同儕、同行業前輩的意見,即使父母抱持相反意見,但理性上還是離職是最佳解,那他就可以無掛慮的離職;反之那種控制孩子的父母,他們的孩子就沒有這種自由。
「吃垃圾食物飆到兩百斤」,小孩真的長大了,你也知道是狂念而已,管不動他吃東西的。小孩仍然是一個人,一個人有自己的感覺和思想,怎麼老想著要用「長輩」這頭銜去「管」他?說不定他有壓力才一直吃東西,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你叫他幹啥他就幹啥的機器人。
「徹夜不歸」,他有安全的地方住時徹夜不歸又有什麼不好,你一直念他可能就是造成他徹夜不歸的原因
封面以及第一张插图明明是穆斯林在机场聚众祈祷怎么就变成美国人民抗议了。传达意义不明。
这位作者据称是耶鲁大学哲学博士候选,可是她的文章中表现出对美国核心精神的重度无知。美国在接受那些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历史的人成为自己的国民一份子,如果要毁掉山上之城,没有比这更快的方式
從小孩的遊戲規則來反思社會弱勢平權這點很有趣,只是講究公平的同時,競爭力怎麼辦?
我有些疑惑了。是我的错觉吗?最近看到端上关于特朗普的文章,全是用“温情的在艰苦中也不放弃的充满先知式希望的”笔调描述的反特朗普(根本称不上批判)文章,而没有一篇描写是什么样的人在支持特朗普,或者分析一下特朗普的政策思想。原来全美上下一致没有例外反对一个人的时候,TA就可以在一个以民选著称的国家中被选为总统。
要體會中國父母教育美國小孩的議題,來臺灣就可以看到了
回樓下:
說的也有理,可我覺得不必如此堅決批判。的確,關於上廁所這件事,改變方法,而不是直接放棄,說小孩子是對的,才是比較理智的作法。關於玩遊戲的論點,作者真的有些過度延伸了。但作者能夠做到的,是反省中國式教育的不是,這點就難能可貴了。而許許多多華人,到了美國後,仍死守一些過時的教條。相較之下,我認為,作者仍然值得學習。
培养小孩正确的生活习惯也能无限上纲上线到侵犯人身自主的,也只有中国的应试教育才能培养出这种奇葩逻辑。都读博士了,监护人的概念懂不懂,孩子不肯上厕所很正常,不管是哄还是吓,方法可以讨论,但有一点是必须的,那就是一定要上完厕所。孩子说不上就不上,然后拉身上就算自主了?那以后孩子吃垃圾食品飙到200斤的时候,彻夜不归滥交吸毒的时候也请你闭嘴,这是人身自主
中国式教育的问题是家长管太多,于是跑到美国呆两天就觉悟了原来孩子都是对的,不上厕所是自主,玩游戏耍赖是平等,家长最好什么都不管,一根筋
真的是需要各一級行政區比較下(包含各州、各非建置領土、夏威夷、阿拉斯加、原住民保留區等),才能知道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的全面狀況是如何,而不是活在外來殖民人員各自虛擬創造於原住民之上的自由中。
怎么捍卫自由呢?民众的抗议政客会听吗?你们能改变国家决策吗?还是活在幻想中的自由,手舞足蹈,并对此心满意足。任由少数人吸中产的血,浪费十几万亿去打仗,国家欠债20万用来挥霍——这就是自由无度的代价,而一些人茫然无知、怡然自得,不知道20万亿是个什么概念
好像中国教育的确是这样的, 好文章, 赞一个.
好文章 某方面台灣人的價值觀比較傾向美國價值觀, 這或許可以回覆許多中國人心中不解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