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物小說連載

68 戰場上的新年快樂

一九八四,聖誕新年,戰爭來臨了。而我卻糊裏糊塗地回到了戰爭中。

刊登於 2017-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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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老人來到我、德雅和老爸前面,我們仨拿着魚蛋燒賣,有點傻眼。

「不好意思。」我拉着德雅向後,讓路予他。他實在是太胖了,通過不了,我是這樣想的。

聖誕老人卻不為所動,說出我的名字:「何樂。」

國安男的職責原本就是監視我們,以防逃脫,也許是他的職業本能嗅到了不對勁。

我嚇一跳,更驚人是,聖誕老人也一拼說出了德雅和老爸的名字:「張德雅,何廣良。」聖誕老人聲音低沉,有點像《鏗鏘集》內聲音經過特別處理的受訪者,我無法相信有任何人類的聲音是這樣的。說話時,他的臉部肌肉抖了一下,卻因為假鬍子和特別濃厚的臉妝,看不清他容貌。

我們還意識不了這是什麼回事,站巷子盡頭的國安男已一個箭步往這邊衝——國安男的職責原本就是監視我們,以防逃脫,也許是他的職業本能嗅到了不對勁。

聖誕老人又說:「別呼吸。」

我一愣,感覺德雅的手微微握緊了。

「什麼?」老爸也忍不住問。

問題的答案卻立即現身了⋯⋯

「卟—!」就像香檳開瓶的聲音,聖誕老人的衣服下忽然冒起白煙,吱吱騰起。我嗅得一種洗潔精般的鹼性氣味,下意識明白到聖誕老人剛說的是什麼,即以手掩鼻,同時也蓋着德雅。老爸見狀,也急忙掩鼻。

聖誕老人身上的白煙有增無減,鼓脹的衣服下,彷彿藏了十幾個煙霧彈似的——我沒有想過,我這隨便亂想的假設是真有其事,只見聖誕老人把身上套衣脫下,露出掛在兩邊,一個又一個的灰黑小罐瓶。每一個小罐瓶也百花齊放地噴射着那些白色煙霧。我赫然明白聖誕老人聲音為何會如此怪異了,只見他一手把聖誕帽和假鬍子扯下,露出原本的真面目——那張特別濃厚的臉妝根本不畫在皮膚上,而是一個在塑膠質地畫出來的花紋——由始至終,他都戴着一個防毒面具!

我看出她故意往人多的方向鑽,慎防有人跟着我們。我想起還在後巷裏搏鬥的國安男。

聖誕老人按動手上的某個裝置,招牌聲音響起:「呵呵呵!聖誕快樂!」

原來也是預先錄好的裝置!

小巷子這時已被白煙填滿,能見度驟降為零。

國安男不愧是天朝精挑細選的特種人士,情況危急至此,仍臨危生智。只見他一手抓起身邊的小販車上,一塊沾滿了咖哩汁和豉油的毛巾,無畏污穢和沙門士菌,掩在鼻子上,我猜這是遇到火警用濕毛巾蓋鼻的同一原理。同時間,國安男伸手往衣服內袋探去——其姿勢正是電影中那種拔槍的感覺!

什麼情況?!

千鈞一髮,我所看見的就在這個關節眼上截住了。

白霧中突然湧出了一個同樣戴防毒面具的人,伸出左右手,拉走我和德雅,接着又一扯傻更更站在原地的老爸。我們仨在白霧裏前進,只知道雙腳移動,卻無從判斷實際走了多長的距離。小巷子明明並不長,那霧中亂竄卻像一萬年般的長。

我本來就是個不太會游泳的人,閉氣這功夫實在不行,也許我才忍住十秒鐘,也許更長時間,我感覺肺部快要衰竭了,再走不動,卻看見白霧中的巷子裏躺着好些來掃街的無辜市民,他們此刻都倒卧地上,不省人事。

我知道,只要多吸兩口這霧霾,我將會落得如此下場。

終於,有着撥開雲霧見青天的感覺,眼前白茫忽然消散了,視覺中央的一點光向外擴展,變成了可以看得清的畫面——尖東噴泉廣場,我們還在這。我們衝出了小巷了。

只見她領着我們來到一個混凝土地基,突然曲腰,掀起地上一塊圓形鐵板,那是下水道的蓋子。

大批市民此刻正站在小巷前指指點點:「嘩,搞什麼?」「拍電影嗎?」「是小販車起火嗎?」

那個迷一般的防毒面具人士,腳下卻沒有停止的意思。他一直拉着我們的手,穿過人群,欲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這裏。我這才看清這位矇面怪客的模樣,只見他身材瘦削,不高,防毒面具的扣帶後是長長的頭髮馬尾。他是個她!

她脫下防毒面具,隨手丟在旁邊的噴水池裏——蘇珊!

天台歸英派的蘇珊!

「你不是死了嗎?」我衝口而出。

「一言難盡。」她腳下並沒有慢下來的意思:「先離開這裏。」這時我們已穿過了廣場,進入一個商場。我看出她故意往人多的方向鑽,慎防有人跟着我們。我想起還在後巷裏搏鬥的國安男。

「她是誰?」德雅問,我看出她的臉上有點在意。

「之前禁錮我的人。」我卻無從說起,居然學習了蘇珊的口吻:「一言難盡!」

我看到德雅的臉有點不悅,然而這根本不是處理女性之間胡亂猜忌和吃醋的最好時機,我只着眼於她到底要帶我們去哪?!

我們穿過商場,來到科學館附近的一條馬路。我說科學館,當然是以三十年後的標準來回憶,皆因現在我們眼前的還是一個土地。

我原以為蘇珊這蠻有派頭的救援行動,最終點一定也考慮周詳,大概有一輛車子等着我們什麼的。豈料她一股腦兒的跑到工地裏,在水泥槽子和鐵枝中找尋着什麼。說找尋也不對,那是因為我是懼怕而直覺蘇珊在找尋,事實上,蘇珊很知道她的去向,只見她領着我們來到一個混凝土地基,突然曲腰,掀起地上一塊圓形鐵板,那是下水道的蓋子。露出的,當然是黑漆一片的下水道。

「下去!」蘇珊很急。

「慢着!」我猶豫,卻不知應該說些什麼:「我們為什要下去?你為何突然冒出來了?而且你把我們救出來了,也不代表我們要協助你啊!我們兩邊都不幫!我們想離開這一切!We want out!」

聽得我的一輪咀,蘇珊只重申:「下去!」

「可是—」德雅也萬般不願。

「即使要逃,天大地大,也不用逃進下水道裏當土撥鼠啊!」老爸這時候也忍不住說了,很像我會講的話,不愧是他生的。

「下!去!」蘇珊氣急敗壞,只差沒把我們踢下去。

我們居然像個乖小孩的言聽計從,首先我,德雅第二,老爸殿後的,爬到那黑不見底的下水道口中。

德雅最後一個下來,口水道鐵蓋「刮—」一聲移回原位。

曾聽說聖誕和新年是平安的節日,即使是在二戰戰場,那天晚上的戰壕中也會有兩軍共組的足球比賽。卻於一九八四,聖誕新年,戰爭來臨了。而我卻糊裏糊塗地回到了戰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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