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讀書時間

《二手時代》──共產主義時代過去後,他們立刻變成了另一種人

在我十四歲之前,家裡人過得無憂無慮。那是改革之前,生活很正常,直到資本主義進來,電視上大談『市場化』。對於這一切,大家都不太明白,但也沒有人解釋。

端傳媒編輯 鍾耀華

刊登於 2016-12-31

#讀書時間

【編者按】俄羅斯人常被「譽為」「戰鬥民族」,但其實「戰鬥民族」所為何事?一個被戰爭思維籠罩的血肉生命,也許並不容易。阿列克謝耶維奇(亞歷塞維奇)透過長期採訪,試圖還原包括白俄羅斯人、土庫曼、烏克蘭人、哈薩克人……更廣義「蘇維埃人」的實在歷史──「現在我們生活在不同的國家,說著不同的語言,但我們不會和其他人類混淆。在芸芸眾生中,你會立刻發現我們這類人。」他們有共同的善惡觀,有自己的英雄和烈士,與死亡有特殊的關係──槍斃、屠殺、消滅、抹去、逮捕、剝奪十年通信權、放逐……在戰爭面前,每個人的苦難都同樣平等。從戰爭之中,他們「解放」世界,為蘇聯各加盟共和國帶來一種「西方以外」、抵住市場至上、進步平等的生活模式。這曾是生活在那個被稱為社會主義帝國的蘇維埃人生命的核心信仰。

然而這些曾經的固有在1991年都變得煙消雲散。1985年戈巴卓夫出任蘇聯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總書記,成為蘇聯最高領導人後,開啟了經濟改革和政治開放的政策,誘發部份蘇聯加盟共和國的脫離運動,而使得蘇共內保守勢力不滿,策劃政變。1991年8月19日,蘇共保守派軟禁了正在黑海畔度假的戈巴卓夫,以其生病無能履行總統職責為由另立蘇聯代理總統,宣布成立「國家緊急委員會」,試圖收回下放給加盟共和國的權力,同時終止經濟改革。然而民眾在時任總統葉利欽的呼籲下聚集在位於俄羅斯首都莫斯科的政府大樓外抗議政變,要求獨立與民主,與軍方對峙。在人民、軍隊和大多數蘇共黨員的聯合反對下,政變僅僅維持三天便宣告失敗。及此之後,13個蘇聯加盟共和國宣布獨立,於12月25日,戈巴卓夫宣布辭職,當天晚上,代表蘇聯的鐮刀斧頭旗徐徐降下,克里姆林宮升上了繼承國俄羅斯的三色旗,翌日,蘇聯最高蘇維埃通過最後一項決議,蘇聯正式解體。

曾經的社會主義帝國開展了經濟自由化的進程──解除價格管制,市場自由化,產權私有化,原屬於「國有」的產業在1992年開始拍賣給私人企業,結果經濟效率與繁榮並沒有到臨,具有資訊優勢的舊官僚,很快就透過侵吞國產成為新富階級,掠奪式的經濟轉軌不僅造成俄羅斯社會的兩極分化,政治界也被經濟寡頭所操縱。社會的反對情緒於1993年10月爆發,民眾再次聚集到政府大樓外,與1991年的那次抗議不同,這次已經是揮舞蘇聯國旗、呼喚列寧,史達林名字,要求恢復蘇聯體制的遊行了。原來以為會作出讓步的葉利欽總統,在10月4日下令軍隊對廣場上的群眾開火,非官方渠道稱死亡人數高達2000人。

蘇聯解體,但經歷兩次震盪的蘇維埃靈魂卻無法解體。這一時期,從學者到清潔工,每個人都在重新尋找生活的意義。阿列克謝耶維奇這樣說:「今天的所有想法和所有語言全都來自別人,彷彿是昨天被人穿過的衣服……我們全都在使用別人以前所知、以前所做和以前的經驗,所以說是二手時代。」

活在曾經蘇聯的人們,從要求民主到重回蘇聯,也許都是曾經之物。1991年要求的民主,是西方的二手歷史視野──「戈巴卓夫年代……人人洋溢普幸福的笑臉。自由啦!大家都呼吸到自由的氣息。民主是個我們不認識的野獸。」「我痛恨戈巴卓夫,他偷走了我的祖國。我一直把蘇聯護照作為最珍貴的物品珍藏著。」;其後的經濟自由化,是二手的資本主義生活──「爸爸媽媽本來都是熱心的改革支持者:寫海報,發傳單,然而結局卻是被裁員……他倒無法相信,自由竟然是這樣的。」「你想要什麼樣的伏特加都有,標準牌、戈巴卓夫牌、普丁牌、還有散裝香腸、乳酪和魚,香蕉就在那兒擺著、還需要甚麼樣的自由?我們有這一點就足夠了。」;1993年及至今天的蘇聯帝國懷昔,是二手的歷史──「我想回到過去。我不需要蘇聯香腸,我需要一個可以做正常人的國家。以前我們都說『普通人』,而現在改成了『平民』。你感受到其中的區別嗎?」「我出生的時候,已經沒有蘇聯了。如果我不喜歡某樣東西,我就出去抗議,而不是睡覺之前在廚房裏討論。」

阿列克謝耶維奇透過無數的訪問,在二手的時代中,重新發掘一手的血肉生命。一如她其他的創作,《二手時代》中幾乎沒有作者的評論,解釋,只有無數受訪者的自白。在一個主題之間,無數立場想法迥異的聲音不斷交錯,甚至在同一個受訪者的自述裏,我們也會發現他們幾把矛盾碰撞的聲音。在歷史的霸道論述間,透過阿列克謝耶維奇的紀錄,我們得以聆聽被消音的生命之歌,間或昂揚,更多是低沈、無聲靜默。這是一本極度沉重的紀錄,閱讀間我每每停頓,因為無法承擔那在承平時代生活的我們看來匪夷所思的生命自述。然而我們必需面對歷史這樣的真實重量,因為我們實在太了解美麗的政治理想可以對人們的生命做成多大的摧殘。在政治理念籠罩一切的年代,我們更需要聆聽來自人們的低吟自述,拒絕對一切政治運動對世間的消音。

「參與者筆記」後,以下摘自本書「共產主義時代過去後,他們立刻變成了另一種人」,獲「貓頭鷹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授權刊出。

《二手時代──追求自由的烏托邦之路》

出版時間:2016年12月
出版社:貓頭鷹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
作者: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
譯者:呂寧思

共產主義時代過去後,他們立刻變成了另一種人

柳德米拉.馬利克娃,技術員,四十七歲

女兒說的故事──那個時代,所有人的生活都一樣糟

「你熟悉莫斯科嗎?昆采夫斯基區,我們是那裡一棟五層樓公寓的其中一戶,是個三房的屋子,我們和外婆團聚時就搬過去了。外公去世後,外婆獨自住了很長時間,眼見她的身體越來越差,我們決定搬過去,全家人生活在一起。對此我很高興,我愛外婆。我和她一起去滑雪、下棋。外婆真棒!爸爸,還有爸爸,但是爸爸和我們一起的時間很短。他不知道哪根筋不對,打一開始就在家裡跟他那群哥兒們一直喝酒喝個不停,媽媽把他趕出去了。他在不對外開放的祕密軍工廠工作。在我的記憶裡,小時候爸爸會在週末給我們買禮物、糖果、水果,他總是想弄來最大的西洋梨和蘋果給我一個驚喜:『閉上眼睛,尤列奇卡。好了,睜開吧!』爸爸笑得真好看。直到有一天,他失蹤了。離開我們之後,他和一個女人同居了,那個女人是我母親的朋友。後來她也受夠了他酗酒,就把他趕走了。我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但如果他還活著,他應該會來找我。

在我十四歲之前,家裡人過得無憂無慮。那是改革之前,生活很正常,直到資本主義進來,電視上大談『市場化』。對於這一切,大家都不太明白,但也沒有人解釋。一切都是從大家可以痛罵列寧、史達林開始的。年輕人咒罵,老年人沉默。如果在電車上聽到有人罵蘇聯共產黨,老人家會默默地下車。我們學校有個年輕的數學老師反對共產黨,而另一個年長的歷史老師則支持共產黨。外婆在家裡說:『現在是跑單幫的投機份子取代了共產黨。』但媽媽不同意:『不是的,』她說,『我們將會擁有一個公平美好的社會。』媽媽經常去參加遊行,興奮地向我們轉述葉爾欽的談話內容。但是外婆沒有被她說服:『把社會主義拿去換了香蕉,換了口香糖……』她們一大早就開始爭論,直到媽媽出門上班,晚上下班回來又繼續吵。電視裡一出現葉爾欽,媽媽就馬上坐到椅子看:『一個偉大的人物!』外婆則不斷在胸前畫十字:『罪人啊,上帝寬恕他吧。』她骨子裡就是一個共產主義者,所以她投票給久加諾夫。後來每個人都去教堂,外婆也跟著去,開始畫十字、吃齋,但她只信共產主義。(沉默)外婆喜歡講戰爭故事給我聽。那年她十七歲,主動申請上前線,在那裡她和外公墜入愛河。她夢想做接線員,但她參加的那個部隊需要炊事員,於是她就當了炊事員。我外公也是炊事員。他們一同在醫院裡照顧傷患。傷患意識不清或說夢話時,會大喊:『衝啊!衝啊!前進!』真可惜,她講了很多故事,但我只記得一些片段。護士總是隨時準備著白灰粉,藥片和藥粉用完時,她們就用白灰粉做成藥丸來哄騙傷患,免得他們咒罵人,掄起柺杖打她們。那個時候沒有電視,誰也沒見過史達林,但所有人都盼望看到史達林。我外婆也一樣,直到去世前,她都還很崇拜史達林:『如果沒有史達林,我們就得去給德國人舔屁股了。』她還說粗話呢。媽媽不喜歡史達林,她叫他壞蛋,叫他凶手。如果說我對這個問題有多了解,那是騙人的。我的生活,就只是想著要過得快樂,還有初戀。

媽媽是地球物理研究所的技術員,我們母女的關係就像朋友一樣,我會和她分享自己所有的祕密,甚至是別的孩子不會跟母親講的事。這樣沒問題,因為在我眼裡,她不是大人,更像是大姐姐。媽媽喜歡看書,喜歡音樂,喜歡這樣子生活,而外婆才是持家管事的人。媽媽回憶說,我小時候非常聽話,她從來不需要哄我、勸我。真的,我愛媽媽,我喜歡自己長得像她,而且越來越像,幾乎就是一模一樣。我喜歡這樣。(沉默)我們並不富裕,但是生活還過得去,周圍全是像我們這樣的人。更棒的是,如果媽媽的朋友來了,我們會一起聊天、唱歌。我從小就會唱奧庫扎瓦的歌:『一個士兵生活在世界上/美麗而勇敢/但他是一個孩子的玩具/其實是紙做的士兵……』外婆會烤美味的餅子,端到桌上。很多男人追求媽媽,他們都給她送花,給我買冰淇淋,甚至有一次她還問我:『我能結婚嗎?』我當然不反對,因為我媽媽那麼漂亮,我不願意她孤獨一個人,我希望有一個幸福的母親。她走在街上總是引人注目,男人一個一個回頭看。『他們這是幹麼?』我小時候總要問。『走了!走了!』媽媽笑了,笑得很不尋常。真的,我們過得很好。後來只剩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常常回到我們住過的街上,看著我們舊房子的窗戶。有一次我忍不住就去按了門鈴,那裡已經住著一個喬治亞人家庭。我猜他們以為我是乞丐,想給我一點錢和食物。我哭著跑走了。

不久,外婆病倒了,她這個病總是想吃東西,每隔五分鐘就跳起來到樓梯間大喊大叫,說我們要把她餓死了。她常常摔盤子……媽媽有辦法把她安插到一間特殊診所,但最後還是決定自己照顧她,她也很愛外婆。外婆經常從櫥櫃裡拿出戰爭時的照片,一邊看一邊流淚。照片裡有個年輕的女孩,不像外婆,但確實是她,雖然就像另一個人一樣。就是這樣……直到去世前,外婆都還堅持看報,她對政治很感興趣。但生病時,她的床頭只放了一本《聖經》。她叫我一起念:『塵歸塵,土歸土,靈仍歸於賜靈的神……』她不斷想著死亡:『我這樣太辛苦了,孫女。太無聊了。』

那是個週末,我們都在家。我往外婆的房間看了一眼,她已經不太能走路了,多半時間都躺著。我看到她呆呆地望著窗外,我讓她喝了點水。又過了一會,我再去看她,叫她,她沒有回答,我抓住她的手,冷冰冰的,眼睛依然睜著,盯著窗外。我從來沒有面對過死亡,一下就被嚇哭了。媽媽跑了過來,馬上哭喊起來,她闔上外婆的眼睛。必須打電話叫救護車,他們很快就到了,可是醫生跟媽媽要錢,否則就不開死亡證明書,也不送外婆去太平間。『你們想怎樣呢?這就是市場經濟!』我們家裡已經沒錢了,媽媽早就被老闆辭退,找了兩個月的工作,還沒有找到。無論她跑去哪裡應徵,總有長長的人龍跟她搶工作。媽媽畢業於技術學院,有代表成績優異的紅本畢業證書。她本來希望找到和所學相關的工作,但這個願望甚至難以啟齒,因為有大學文憑的人都在做售貨員、洗碗工、打掃辦公室。一切都變了……街上都是我不認識的人,大家身上似乎都裹著一層灰色,沒有別的顏色。『這都是你的葉爾欽、你的蓋達爾幹的好事。』外婆活著時曾經這樣說過,『瞧瞧他們都對我們做了什麼?情況再糟點,就跟戰爭時期沒兩樣了。』媽媽沉默不語,出乎我的意料,她竟然不反駁了。我們總是這樣看著家裡的每一件東西:它能不能賣點錢?但後來都沒有什麼可賣了。外婆的退休金是我們唯一的經濟來源,我們只吃得起一種灰色的通心粉。外婆一輩子攢了五千盧布,存在銀行裡,在過去這是很大一筆錢,用她的話說,可以撐過苦日子,還夠送葬的。可是一夜之間,這些錢只夠買一張電車票、一盒火柴。他們欺詐了人民。外婆最怕的,就是我們隨便把她的遺體裝進塑膠袋或者用報紙裹住,草草埋了。但是棺材是天價,大家下葬時用的容器五花八門。外婆的朋友費妮亞奶奶過去是一名前線護士,她去世時,女兒就用一張舊報紙把她裹起來埋了,軍功章也一起隨便埋了。她女兒殘疾,靠撿垃圾過活。一切是那麼不公平!有一次,我和幾個朋友去商場晃,看到商場裡的香腸都有漂亮的包裝。在學校裡,能穿褲襪的同學嘲笑那些買不起褲襪的,她們就這樣嘲笑過我。(沉默)但是媽媽已經答應過外婆,一定要用棺材為她送葬。媽媽發過誓的。

那個女醫生看到我們沒有錢,扭頭就招呼救護車開走了,只留下外婆和我們。

我們和外婆的遺體在屋子裡待了整整一個星期,媽媽每天用高錳酸鉀擦洗外婆,把濕床單蓋在她的遺體上,關閉了所有的窗戶和通風口,用濕被子掖住門縫。這些事都是她一個人做的,我害怕去外婆的房間,總是飛快地跑到廚房,然後馬上回來。慢慢地,遺體開始發臭。真的,說起來真是罪過,但我們還算幸運:外婆生病後消瘦得厲害,渾身只剩一把骨頭。我們打電話找親戚幫忙,我們有很多親戚,半個莫斯科都是,但突然就找不到人了。他們都沒有拒絕—拿來了大罐的醃櫛瓜、黃瓜和果醬,但沒有人拿錢來。他們過來坐坐,哭一場,就離開了。我記得,沒有人留下現金。媽媽的堂弟在工廠工作,廠裡用罐頭當工資發,他就給我們送來了罐頭。能做的都做了,能拿的也都拿來了。當時,這些都很正常的:生日禮物就送一塊肥皂、一管牙膏……以前我們的鄰居都很好,確實都很好。安娜阿姨和她的丈夫,他們收拾東西,搬到鄉下父母那裡,孩子早就送過去了,他們幫不到我們。瓦利亞大媽,怎麼能找她幫忙呢?她的丈夫和兒子都酗酒。我媽媽有很多朋友,但他們也是如此,家裡除了書,什麼都沒有。他們之中有一半的人都沒有工作,電話都斷線了,我們聯繫不上他們。共產主義之後,人與人立即形同陌路。大家都在緊閉的門內生活。(沉默)我希望這只是一場夢,我只是睡著了,早上醒來,外婆還在。」

那個時代,土匪們走在大街上,甚至不必把槍藏起來

「他們是誰?出現了一些神祕的人,他們好像知道了一切:『我們了解你們的困難。我們會幫你們。』他們打了電話,醫生就來了,開了死亡證明,然後員警也來了。我們給外婆買了一口體面的棺材,租了一輛靈車,上面鋪了很多花,什麼花都放了—該做的全都給做了。外婆曾經希望死後葬在霍凡思墓地,那座老墓地很有名氣,沒有錢是沒辦法在那裡下葬的。可是那些人辦到了,還請來了牧師為她祈禱。一切都如此完美。我和媽媽只能站在那裡哭。指揮這一切的是伊拉阿姨,她是這家公司的負責人,在她周圍總是有些人高馬大的傢伙,是她的保鏢。其中一個在阿富汗打過仗,這一點不知怎地就讓媽媽安心了,她一直認為,如果一個人打過仗,或者坐過史達林的勞改營,那個人就不可能是壞人。『怪不得!因為他也吃過這些苦!』她說。一般來說,我們這個社會是不會讓人獨自受難的,外婆曾經這麼深信過。我們都記得外婆說過的故事,在戰爭中所有人都互相幫助。大家都是蘇聯人……(沉默)然而,現在已經是另外一種人了,不完全是蘇聯人。我的意思是,現在我才明白,今非昔比了。這是一夥強盜趁機抓住我們做交易了,可是當時對我來說,他們都是叔叔阿姨,我們一起在廚房裡喝茶,他們請我們吃糖果。伊拉阿姨看到我們空空如也的冰箱,就帶來了好多食物,還給了我一條牛仔褲。那時候,人人都祈禱能有一條牛仔褲!大概就這樣過了一個月,我們已經習慣了和他們在一起,這時他們向媽媽建議:『賣掉你們這間三房公寓,買一間一房的吧。您將會有一筆錢。』媽媽答應了,當時她在咖啡館有一份工作:洗碗、擦桌子,但是錢很不夠用。他們已經開始討論我們要搬去哪裡,搬到哪個區。但我不想轉學,所以我們就在附近找房子。

就在這當口,別的幫派也開口說話了。那個頭目是個男人,沃洛加叔叔,他開始和伊拉阿姨爭奪我們的公寓。『為什麼你只要一房?』沃洛加叔叔對媽媽大喊,『我給你在莫斯科附近買一幢大房子。』伊拉阿姨開著一輛老舊的福斯金龜車,沃洛加叔叔則有一輛高級賓士。他有一把真的手槍,九○年代,土匪在大街上走動,甚至都不需要把手槍藏起來。大家只要有能力,都給自己家裝上鐵門。在我們的門廊,有天晚上來了一幫人,帶著手榴彈要找一個商人。他有一個小鋪子,用彩繪膠合板搭起來的,賣各種雜貨:食品、化妝品、衣服、伏特加等等。來人要求店主給他們美元,他的妻子不想給,於是他們就把炙燙的熨斗放在她的肚子上,而她已經懷孕了。沒有一個人報警求助,每個人都知道土匪有的是錢,可以買通任何人。但是不知怎的,人人都很尊重他們,所以沒有人抱怨。沃洛加叔叔不和我們慢慢喝茶,直接就威脅我媽媽:『如果你不給我這間公寓,我就抓走你女兒,你就再也看不到你女兒了,別想知道她的死活。』我躲在朋友家,好幾天不敢去上學。我哭了一天一夜,怕他們去抓媽媽。鄰居看到有人來找了我兩次,罵著髒話。最後,媽媽讓步了。

第二天,我們就被趕出家門。他們夜裡就來了:『快點!快點!先去別的地方住,直到我們幫你們找到房子。』他們帶來了一罐油漆,還有壁紙,就開始裝修起來。『我們走!讓我們走。』驚慌失措的媽媽只拿了一些證件,還有最喜歡的波蘭『也許』牌香水,那是別人送她的生日禮物,以及一些喜歡的書,而我則拿走了課本和一些衣服。我們被推進車子裡……他們把我們帶到一個……說起來根本是一間空房間,裡頭有兩張大床、一張桌子和椅子。我們被嚴格禁止出門,不許我們開窗戶,不許大聲說話。千萬千萬不能讓鄰居們聽到!這間公寓裡頭的住戶顯然一直在變……到處都很髒!過了幾天才清洗好一切,好好打掃了一遍。我還記得,後來我和媽媽到了一個好像政府辦公室的地方,他們向我們出示列印出來的文件,所有手續好像都是符合法律的。我們被告知:『你們必須在這裡簽名。』媽媽簽了,而我就站在旁邊放聲大哭。早先我還稀里糊塗的,現在我才懂了,原來我們是被趕到鄉下來了。我很捨不得自己的學校和自己的朋友,從此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們了。沃洛加叔叔走過來說:『快簽字,要不我們就把你送到孤兒院,你媽媽橫豎都要去村裡,你就一個人留下來。』那兒有一些人,我記得站著一些人,其中還有一名員警。但是每個人都不說話,因為沃洛加叔叔賄賂了所有人。而我只是一個孩子,我能做什麼。(沉默)

過了這麼久,我一直都保持沉默,都藏在內心深處,這些糟糕的事,藏得如此深沉,我不想對別人說。我還記得,他們是怎麼把我帶到孤兒院的。那是很久以後,我沒有了媽媽的時候。我被帶進一個房間,他們跟我說:『這是你的床,你的衣櫃,你的書架……』我嚇傻了,晚上就發燒倒下了。所有的一切都讓我想起我們以前的那間公寓……(沉默)新年了,大家點亮了聖誕樹,戴上面具,要辦舞會了……舞會?什麼舞會?我已經忘了這一切。(沉默)我的房間還住了四個女孩。兩個是小女孩,很小很小,一個十歲,一個才八歲。還有兩個年齡較大的女孩,一個來自莫斯科,患有嚴重的梅毒,另一個是小偷,她偷走了我的鞋子。這個女孩想回到街上……我在想什麼?呃,我是在想,我們整日整夜地待在一起,卻都沒有告訴對方自己是誰。大家都不想說。我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我遇見了自己的熱尼亞,才開始說話。這些都是後來的事了。(沉默)

接著說我和媽媽的故事,悲慘的日子才剛開始。我們簽了字,被送到雅羅斯拉夫爾地區。『遠是遠了點,但你們會有一棟好房子。』但是我們又被騙了,那不是一棟房子,只是一間破舊的小木屋,只有一個房間和一個俄式火爐,我和媽媽從來沒有親眼見過這些,我們不會生爐子。小屋隨時會倒塌,牆上到處是縫隙。媽媽傻了。她走進屋裡,跪在我面前,因為這樣的生活而請求我寬恕,還把自己的頭往牆上撞……(哭泣)我們只有一點點錢,很快就花光了。我們在別人的菜園子工作,這個給一籃馬鈴薯,那個給十顆雞蛋。我學到了一個新詞『以物易物』。 我得了重感冒時,媽媽拿她最喜歡的那瓶香水換了一塊好的黃油。我勸她不要這麼做,因為我們已經沒有多少東西能夠讓我們想起家了。我記得有一次,一位農場主人,那是一個善良的女人,覺得我可憐,給了我一桶牛奶。我很怕,繞過菜園子回家,遇到了一個擠牛奶的女工,她笑了:『你躲什麼?大大方方走就是了。這裡的一切都可以拿走,何況是人家給你的。』他們拿走了一切沒有釘死的東西,集體農莊的負責人拿得最多。大家還用汽車幫他載東西過去。他來找我們,慫恿道:『去我的農場吧!不然你們要餓死了!』去還是不去?飢餓逼著我去了。早上四點就要起床擠牛奶。大家都還在睡覺,我就要開始擠牛奶,媽媽洗牛棚。她很害怕牛,但我很喜歡牠們,每頭乳牛都有名字,小菸鬼、小櫻桃……我要照管三十頭乳牛和兩頭小母牛,用手推車運木屑,牛糞沒膝深,超過了靴子的高度。每天都要往車子上搬牛奶罐,不曉得搬了多少公斤?(沉默)他們用牛奶當我們的工錢,如果有牛悶死了或自己在泥潭裡溺死,就給我們發肉。擠牛奶女工喝酒喝得不比男人少,後來媽媽也開始和她們一起喝。我和媽媽不再像以前一樣是好朋友了。我越來越頻繁地衝她吼叫,她就對我生氣。偶爾在她心情很好的時候,也會給我讀讀詩,她最喜歡女詩人茨維塔耶娃:『一串串紅豔的花楸果/火焰一般燃燒/樹葉凋落/我降生了……』只有在那時候,我才又看到母親往日的影子,多麼難得。

已經是冬天了,馬上就要降霜。在這間又破又舊的小屋裡,我們是熬不過這個冬天的。有個鄰居同情我們,免費把我們送到了莫斯科……」

1992年4月2日,俄羅斯莫斯科,無家者在街頭行乞。
1992年4月2日,俄羅斯莫斯科,無家者在街頭行乞。

這個時代,人不再是高貴的稱號,而是千人千面

「和你聊天,我都忘了我本來很害怕回憶起往事。(沉默)對於人,我有什麼想說的?人不能說壞,但也不能說好。在學校裡,我就是照著蘇聯教科書學,看不到其他說法。我們是這樣被教導的:人,這是一種高貴的稱號。可是現在,人已經不是高貴的,而是千人千面了。我也一樣,有很多面,我身上有多重部分。比如當我看到一個塔吉克人(他們在這兒就是奴隸,二等公民),只要我有時間,我就會停下來和他說說話。我沒有錢,但我會和他聊聊天。他們和我是一種人,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們讓我明白,當你對所有人來說都只是外來人時,你就是孤身一人。我也曾住過大門口,睡過地下室……

起初,媽媽的朋友讓我們到她那兒去。他們對我們很好,我也很喜歡那兒。那裡有我熟悉的環境:書籍、唱片,還有牆上切.格瓦拉的肖像。就跟我們過去一樣,同樣的書,同樣的唱片……奧麗雅阿姨的兒子在讀博士班,經常整個白天都待在圖書室裡不出門,晚上則去火車站卸貨賺生活費。沒東西可吃。在我們的廚房裡,經常只有一袋馬鈴薯。馬鈴薯要是吃完了,一片麵包得撐一整天,整天喝茶,我們只有這些東西。一公斤肉的價格是三百二十盧布,而奧麗雅阿姨的工資是一百盧布,她在一所小學當老師,教低年級。所有的人都像瘋了,只想著掙錢。廚房的水龍頭壞了,我們叫來水電工,發現他們都是博士。大家都笑了。就像外婆說過的,憂傷不能當飯吃。度假是沒有幾個人能負擔得起的奢侈品,奧麗雅阿姨假期去了明斯克,她的姊姊住在那裡,是個大學講師。她們用人造毛絨縫製枕頭,裡面填的是一種合成纖維,這樣做是為了讓枕頭可以空出一半,上火車前再把注射過鎮靜劑的小狗塞進枕頭裡。她們就這樣運送小牧羊犬和兔子去波蘭……各大市場上說的全是俄語。人往熱水瓶裡倒進伏特加冒充茶水,手提箱裡的襯衫下暗藏著釘子和鎖頭……奧麗雅阿姨帶回家的是一袋美味的波蘭香腸,味道真是棒極了!

夜裡,莫斯科到處是槍聲,甚至還有爆炸聲。隨處可見各種攤位,聘用媽媽的亞塞拜然女人有兩個攤位,一個賣水果,另一個賣魚。有言在先:『工作是有的,但是沒有休假,不能休息。』對媽媽來說,這是個新世界,她不好意思和顧客討價還價,會感到羞愧。第一天擺好水果攤,她就躲到一棵樹後面看著,還把帽子往下拉到耳朵處,生怕有人會認出她來。第二天,她送了一顆李子給一個吉卜賽女人……店主發現了,把她大罵了一頓。金錢不喜歡憐憫和自尊,媽媽在那兒沒有撐多久,因為她賣不了東西。我看到一則『清潔工人,需受過高等教育』的徵人廣告。媽媽按照地址去應徵,她被錄用了。那是個美國基金會,工資還不錯。於是,我們開始能養活自己,並在一個三房公寓裡租了其中的一間,另一間房的租客是幾個亞塞拜然年輕人,他們總是在談買賣。其中有個人還向我求婚,答應帶我去土耳其:『我把你偷走吧。我們有一個習俗,新娘得用偷的。』媽媽不在家的時候,我特別害怕。他還給我送水果,杏子什麼的。房東一連幾個星期都喝得大醉,喝到屋頂壞了都不修,還用腳踢他老婆:『嘿,媽的屄!你這個婊子!』他老婆被救護車載走了。房東夜裡還偷偷爬過來找我媽媽,把我們房間的門都撬開了。

結果,我們又開始在街上流浪了。

我們露宿街頭,沒有錢。媽媽工作的基金會關了,她只能靠打零工賺點小錢。我們住在路邊,住在樓梯口。有人漠然路過,有人對我們大吼大叫,還有人趕我們出去,哪怕是黑夜,也不管是下雨或飄著雪。沒有人幫忙,沒有人聞問……(沉默),沒有壞人,也沒有好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利益要顧。(沉默)早上,我們步行到火車站,在火車站的廁所梳洗、洗衣服。夏天相對暖和,哪兒都可以住,可以直接睡在公園長椅上,秋天摟起一堆落葉,就睡在樹葉上,暖暖的,像睡袋一樣。在白俄羅斯火車站,我記得很清楚,我們經常會遇到一個很老很老的女人,她坐在售票處附近自言自語,反覆講述一個故事:『戰爭時期一群狼進了村,因為狼也知道村裡沒有男人,男人都去打仗了……』我和媽媽只要身上有點錢,就會分給她。『上帝保佑你們。』她為我們畫十字,她讓我想起外婆。

有一次,我把媽媽留在公園的板凳上。等我回來時,看到她和一個男人坐在一起。一個很好的人。『認識一下吧。』媽媽說,『他叫維嘉,也喜歡布羅茨基。』我們都明白,如果誰喜歡布羅茨基,對媽媽來說就如同一個暗語,說明他是自己人。『什麼,他沒有看過《阿爾巴特街的兒女》?』那這就是一個沒開化的人!沒文化的人!不是同一類,不是我們的人。媽媽總是把人分類,這是她從以前就有的習慣。在我和媽媽流浪的這兩年,我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變得很嚴肅成熟,心智超齡。我意識到媽媽沒有辦法幫我,相反的,我有一種感覺,她需要我的照顧。維嘉叔叔很聰明,他總是問我而不是問媽媽:『好了,女孩,我們走吧?』他帶著我們去他家,他有一間兩房公寓。我們把全部家當都帶上了,就只是一些破爛的方格包……對我們來說,簡直進入天堂了,他家就像博物館一樣!牆上掛著照片,優雅的圖書室,寬而矮的老式五斗櫥,高到天花板的鐘擺大鐘。我都看呆了!『女孩們,別拘束,把外套脫了吧。』我們不好意思,因為衣衫襤褸,渾身都是火車站的味道,只敢站在門口。『女孩們,別害怕嘛!』我們坐下來喝茶。維嘉叔叔講了自己的經歷,他曾是一個金匠,有自己的工坊。他向我們展示了工具箱、包裝袋裡的半寶石、銀坯……一切是那麼美好、有趣、高貴。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們要住在這裡,簡直像奇蹟一樣。

家,我終於有個家了。我又能去學校了。維嘉叔叔很善良,他用寶石幫我打了一個戒指。但問題是,他也酗酒,還吞雲吐霧,就像火車頭一樣噴煙。最初,媽媽會說他幾句,但很快的,他們兩人就喝在一塊了。他們把書送進二手書店,我還記得舊皮革封面的味道。維嘉叔叔還有些稀有的硬幣。他們喝酒,看政論節目。維嘉叔叔說話特別有哲理,他會像跟大人說話一樣和我交談。他問我:『尤列奇卡,在後共產主義的學校裡,你們都學些什麼?現在蘇聯文學和蘇聯歷史要怎麼辦,難道都要抹殺得一乾二淨嗎?』真的,我知道得很少……您對這有興趣嗎?這些,我想都離我很遠了,但是我沒有忘記。

我還記得維嘉叔叔說過的話:

『俄羅斯的生活就應該是不幸的、貧寒的,那樣靈魂才能高尚。它的意義就在於它不屬於這個世界,越是骯髒和血腥,靈魂越能得到自由……』

『我們的現代化,只能透過欺騙和槍砲的途徑實現。』

『共產黨人,他們能做什麼?不過就是憑票供應和重建馬加丹的勞改營。』

『正常的人如今看起來都是瘋子,像我和你媽媽這種人,新生活把我們都丟棄了。』 『西方的是老資本主義,我們的是最新鮮的資本主義,年輕的犬牙……純粹的拜占庭式政權。』

一天夜裡,維嘉叔叔心臟病發作。我們叫來了救護車。但我們還來不及把他送到醫院,他就不行了。他的親戚趕來了:『你們是誰?從哪裡來的?這兒沒你們的事。』一個男人大叫:『把這些臭乞丐趕出去!快!』我們離開時,他還檢查了我們的包包。

我們又流落街頭了。

我們打電話給媽媽的表哥列沙舅舅,他妻子接的電話:『過來吧。』他們住在離河運站不遠一間兩房的赫魯雪夫式公寓,和兒子媳婦住在一起,媳婦還懷著孕。他們決定了:『先住在這裡吧,住到阿蓮娜生孩子再說。』他們在走廊裡擺了一張小床給我媽睡,我則睡在廚房的舊沙發上。列沙舅舅工廠裡的朋友來看他,我就聽著他們的談話聲入睡。他們的活動總是千篇一律:桌上一瓶伏特加,打牌。說實話,他們談的內容和維嘉叔叔的,完全不一樣:

『全亂套了。自由,自由在哪裡,媽的?我們在吃沒有黃油的粗米粒呢。』

『都是猶太鬼……他們殺死了沙皇,殺死了史達林和安德羅波夫,推行自由主義!現在迫切需要擰緊螺絲。我們俄羅斯人必須保持信心!』

『葉爾欽在美國人面前卑躬屈膝,說到底我們是打贏過戰爭的啊!』

『去教堂吧,那裡的人都在禱告,可是一個個呆若木雞。』

『很快就會暖和並快樂起來,我們首先要把那些自由派吊死在路燈上,我們必須挽救俄羅斯……』

兩個月後,舅舅的媳婦生了。我們不能再借宿了。

我們又一次流落街頭,在火車站和別人家的大門口過夜。

火車站, 大門口, 大門口, 火車站。

在火車站,執勤的員警有上了年紀的,也有年輕人。大冬天裡,他們要麼把我們驅趕到大街上,要麼帶到小屋子裡。他們在屏風後面有個專門的角落,有個小沙發。媽媽和一名試圖把我拖到那裡去的員警打了起來,她遭到了毆打,被拘留了好幾天。(沉默)我當時感冒了,這件事之後,我病得更嚴重了。我們想來想去,最後決定我去投靠親戚家,媽媽先留在車站。過了幾天,她打電話給我:『我們要見個面。』我找到了媽媽,她說:『我遇到了一個女人,她讓我去她家。她家在阿拉賓諾,那是她自己的房子,有的是地方住。』『我和你一起去吧。』『不,你得先治病,以後再來。』我送她上了電車,她坐在窗前,緊緊盯著我,好像再也見不到似的。我情不自禁地也跳上車,問媽媽:『你怎麼了?』『別管我。』我揮著手,媽媽就離開了。到了晚上,有個電話打來找我:『你是尤利婭.鮑里索夫娜.馬利克娃嗎?』『我是馬利克娃。』『我是警察,請問,柳德米拉是你什麼人?』『是我媽媽。』『你媽媽被火車撞死了,在阿拉賓諾……』

媽媽一直很小心,如果有火車經過,她會很害怕,她最怕被火車撞到,總是來回轉頭看上一百次:過去還是不過去?所以……不,這絕對不是不幸的意外事故。她買了一瓶伏特加,為了讓這一切不會那麼痛苦和可怕,然後她就跳了……她只是累了,厭倦了這樣的生活。『出於自願』,這不是我說的,是她的原話。我後來一直回憶她說的每個字。(哭)火車拖著她跑了很長一段路,他們把她送進了醫院,在急診室搶救了一個小時,但依然沒能救回來。他們是這樣告訴我的。我看到她時,她已經躺在棺材裡,穿好了衣服。這是多麼可怕啊︙︙那時候我還沒有熱尼亞,如果我還小,她一定不會離開我,也就不會出這種事了。最後那幾天,她常常對我說:『你已經大了,已經長大了。』我幹麼長大?(哭)只留下了我一個人這樣生活……(長時間不發一語)如果我有個孩子,我必須要幸福,要讓孩子記住一個幸福的媽媽。

熱尼亞,是熱尼亞救了我。我好像一直在等待著他……在收容所裡,我們都幻想著我們住在這裡只是暫時的,很快就會有像其他人一樣的生活,有自己的家庭,有丈夫、有孩子。到那時候,哪怕不是節假日,只要想吃蛋糕,我們就可以買。我真的很渴望這樣的生活。十七歲,我剛滿十七歲,院長就把我叫去:『我們已經把你從供養名單中去除了。』再沒有多餘的話。十七歲之後,就要自己去謀生。去吧!但我無處可去,工作也沒有,什麼都沒有。也沒有媽媽……我打電話給娜佳阿姨:『也許我可以去您那裡,收容所把我趕出來了。』娜佳阿姨,如果不是有她這位守護天使,我還不知會發生什麼事。她不是我的親戚,但是現在她比親人還親。她在公共住宅裡有一間小房間,後來遺贈給了我。她曾經和我舅舅在一起,但他早就死了,他們也不是夫妻,就只是同居而已。但我知道,他們是因為愛而住在一起的。這樣的人可以去找,如果一個人懂得愛,就永遠可以去找他。

娜佳阿姨從來沒有孩子,她習慣了獨自生活,很難忍受跟別人一起住。小房子好暗!只有十六平方公尺左右。我睡在一張折疊床上。當然,鄰居瑪琳娜阿姨開始提意見了:『快讓她離開。』她還打電話給警察。但是,娜佳阿姨站在那兒就像一堵牆:『你讓她去哪兒呢?』一年就這樣過去了,最後娜佳阿姨還是來問我了:『你說你只來住兩個月,結果你在我這兒住了一年了。』我無話可說,只是哭,她也不再說話,也只是流淚。(沉默)又一年過去了,所有人都習慣我住在這兒了。我很乖,瑪琳娜阿姨也習慣了。她不是一個壞人,只是她的生活太糟糕了。她有過兩個丈夫,兩個都酗酒,就像她說的,都是喝死的。她有個侄子經常來看她,我們打過招呼,一個很帥的小夥子。那天我坐在房間裡看書,瑪琳娜阿姨走了進來,拉著我的手進廚房:『認識一下吧。這位是尤利婭,這位是熱尼亞。現在齊步走,出去散步吧!』於是,我就開始和熱尼亞約會,已經接過吻,但沒有確定關係。他是司機,經常要出差。有一次他回來,我又不在了。在哪裡?怎麼回事?原來,我的身體早就有問題了,經常窒息,有時會虛弱到暈倒。娜佳阿姨逼著我去看醫生,我被診斷為患有多發性硬化症。您當然不知道它是什麼病,那是一種不治之症。據說是憂傷引發的,我太憂傷了。我想念媽媽,非常想。(沉默)診斷結果出來後,我開始住院治療。熱尼亞來醫院找到了我,他每天都來看我,還會帶蘋果、橘子,就像以前我爸爸那樣。到了五月,有一天,他突然帶著一束玫瑰花出現了,我倒抽了一口氣—這束花要花掉他半個月的工資。他還盛裝打扮了,『嫁給我吧。』我很猶豫。『難道你不想嫁給我嗎?』我能說什麼?我不能欺騙他,我不想欺騙他。我早就愛上他了。『我想嫁給你,但你必須知道真相,我是三等殘疾。用不了多久,我就會像倉鼠一樣,只能被抱著了。』他什麼都不明白,但表情很沮喪。第二天他又來了,告訴我:『沒事。我們一起面對。』我一出院,我們就去登記結婚了。他帶我去見他媽媽。他媽媽是個樸實的農婦,一輩子都在田裡幹活。他家裡一本書都沒有,但我在那裡感覺很好,很平靜。我也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訴她。『沒事,寶貝。』她抱住了我,『哪裡有愛,哪裡就有上帝。』(沉默)

現在,我要全力以赴地活下去,因為我有熱尼亞,甚至還夢想生個寶寶。醫生當然反對,但是我想生。我希望能有一間房子,我畢生的夢想就是有一個家。我了解到最近推出了新法律,按照法律可以把我們的公寓還給我們。我已經遞交申請書了。我聽說像我這樣的人數以千計,我的情況更複雜,因為我們的公寓已經轉售三次了。而那些掠奪我們的強盜,早已躺在墳墓裡,在火拼中被槍打死了。

我們來到媽媽的墳前。她的墓碑上有一張肖像,就像她還活著。我們把墓碑擦得乾乾淨淨,把墓地整理得整整齊齊,然後在墓前站了許久,我很不捨得離開,在那一刻,我感覺她笑了。她很幸福,又或許是因為太陽灑落的角度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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