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許知遠:中國的進與退

那股對外開放、對內寬容的精神,滑向了一種新型咄咄逼人與對內封閉……

刊登於 2016-12-09

在世界範圍內,一股封閉的、極端的力量正在興起,它都會加劇目前中國的傾向。
在世界範圍內,一股封閉的、極端的力量正在興起,它都會加劇目前中國的傾向。

中國的大躍退(China’s Great Leap Backward)——在2016年11月號的《大西洋月刊》上,我 看到這個封面標題,它的配圖則是一個卡在一條龍形框架中的地球儀。它的作者是著名記者詹姆斯·法羅斯(JAMES FALLOWS)。

凡是了解現代中國歷史的人,都知道封面設計的戲謔。中國曾以「大躍進(Great Leap Forward)」舉措震驚世界,那時,她希望能用最短的時間,超越英、法、美這些強國。人們篤信一種新的意識形態與政治制度——社會主義——將激發其中國的潛能。

「大躍進」最終變成了一場徹頭徹尾的災難,它導致了世界歷史上最大的一次饑荒與死亡。而這個被寄予了厚望的新制度,最終給中國帶來難以彌合的經濟、文化、人道上的自我毀滅。

所以當鄧小平開始他的改革開放時,與其說這是中國的一次新革命,不如說它是對常識的一次回歸,與其說是領導人高瞻遠矚設計了新制度,不如說,他們只是頗有自知之明(也頗無奈)地減少了干涉社會的衝動。他們也自覺的修復了與西方關係,放棄了昔日咄咄逼人的冷戰姿態。

一個對外部相對開放、對內相對寬容的時代開始了。中國由此創造了經濟與社會奇蹟,不過兩代人的時光,她不僅重新進入舞台中央,還被認定是新世界的領導者,歷史之火炬將從紐約、華盛頓轉交給上海與北京。

我就是在那個時刻見到詹姆斯·法羅斯的。大約是在2009年春天,我們在建國門的一家露天咖啡館閒聊。他是那種致力於捕捉時代情緒、尋找歷史動力的記者。我讀過一本他關於日本的著作,關於日本獨特的經濟、政治制度的興起,以及它對美國的啟示。如今,所有人都在談論中國之崛起,他這樣的記錄者怎麼可能錯失這樣的歷史現場?

我羨慕他的工作方式,穿梭於世界的不同區域、不斷捕捉新的興奮,在富有盛名的雜誌上發表觀察見解。不過,我對他的寫作卻沒有太多興趣,他的語言不夠細膩、敏感,分析又缺乏足夠的深刻與洞見。他缺乏作家、思想家式的獨特視角,卻能貼近那個由政策制定者、商人、外交官構成的精英群體的流行情緒。

我們的閒聊不上興奮。我帶着對他過往履歷的仰慕,也想從他口中尋找到對中國變化的新理解。他則感慨說,能在中國繼續做一名追求自由的知識分子實在是難得。他那是正在給《大西洋月刊》寫作關於中國的系列長篇報導,其中有一篇有關中國防火牆,第一次有人用淺近的語言描寫了這個現象。

我們都沉浸於樂觀之中。中國儘管有它的各種困境,卻處於一股似乎難以阻擋的上升浪潮之中。它的經濟日益全球化,個人生活日益自由,公民社會也在迅速成長,是的,黨國體系的力量仍然無比強大,但是你會覺得,那套失效的意識形態、管理方法會逐漸退去,被溶解於全球化、市場經濟、技術變革與公民社會中。這股樂觀中最著名的代表是法羅斯的同行、廣受歡迎的專欄作家托馬斯·弗裏德曼( Thomas Friedman),他相信中國的制度、領導風格,足以讓美國人好好學習一下。

「不管起起落落,2010年的中國毫無疑問比2005年的中國更富裕、更自由,(2005年的中國)又比2000年時更自由與富裕……」法羅斯在《中國的大躍退》中寫道,「但它不再如此了」。

7年過去了,我們彼時的樂觀都飄散了。中國似乎在朝向另一個方向前行,它好像忘記了自己成功的緣由,而採取了截然相反的手段。法羅斯列舉了種種例證,這些例證都成了我們生活的常態。總之,那股對外開放、對內寬容的精神,滑向了一種新型咄咄逼人與對內封閉。這個滑動的速度是如此之快、規模如此寬,以至於它迅速變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以至於我都喪失了對它的體察。6年前,我寫過一本書《極權的誘惑》,我批評了中國的體制與社會心理,警告它殘存的、強烈的極權主義因素。但是,在看似尖鋭批評之下,我從未覺得這「極權的誘惑」真有那麼強大。我這一代人成長在一個日趨自由、富裕、個人主義的進步主義氣氛中,都是天然的樂觀主義與線性進步主義者,不會真正想像,倘若方向逆轉,你的生活會變成怎樣、你該怎樣面對?

這逆轉的原因,值得作出漫長而細微的分析。但法羅斯的判斷是準確的,它源自2008年的奧運會,一種空前的勝利感也帶來了體制的固化與傲慢,一年後的西方金融危機更加劇了這種傾向,接着是一條新路徑的形成——一個黨國體制再度試圖主導一切的新路徑。所有新力量——技術革新、消費主義——都被包容進這個新體制。那些不能被包容的——半自由的媒體、律師群體、非政府組織——則被壓制。

法羅斯試圖提醒美國的決策者們。自從尼克松1972年訪華以來,美國對中國的政策建立於這個邏輯上——幫助中國更富裕、更開放、更融入國際體系,對美國最有利。但此刻,倘若中國變成了一個強大、卻又不遵循這個邏輯的新角色,美國該怎麼辦?

這是一個美國人的視角。對我這樣的局內人來說,這新變化有助於打破之前簡單思維,更了解中國傳統的強大。我們從未建立起一套自由主義的價值系統,以個人自由與權利為衡量一切的標準,更沒有對應的制度建設來保護這剛剛獲得的少許自由。所以,你暫時獲得的一切,又隨時可能再度失去。它令人想起美國外交思想家 George Kennan:「事實上,有一些極權主義埋葬在某些地方,沉睡在那裏,在我們每一個人心中。只有在自信與安全的快樂時光,才能讓這種邪惡的天賦停留在深淵中。加入自信安全即將消失,不要以為它還會停留在原處。」

未來顯得非常不安。在世界範圍內,一股封閉的、極端的力量正在興起,它都會加劇目前中國的傾向。是的,習慣於進步的我們,第一次要面對一個倒退的時代。

(許知遠,中國著名作家,出版有作品《那些憂傷的年輕人》、《中國紀事》、《偽裝的盛世》和《抗爭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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