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一段時間裏,關於美國的愛滋病故事,人們習慣這樣講:
那個叫杜加斯(Gaëtan Dugas)的法裔加拿大空中服務員,英俊帥氣,滿世界飛來飛去,和同樣漂亮放蕩的男人們玩樂,然後把他不知道是在海地還是非洲感染上的病毒,帶到美國,傳給幾十個甚至上百個男同性戀者,就此在美國科學界、同志圈、流行文化、社會運動等多個方面,激蕩出有關愛滋病的想像、辯論、研究、污名化、掙扎、恐懼與反抗。
「零號病人」(Patient Zero)——在1984年的一份研究裏,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n ,以下簡稱 CDC)這樣指代杜加斯。用當時《紐約郵報》一篇報導標題來解釋,這個命名的意思就是「把愛滋病帶給我們的人」。
1987年出版的《世紀的哭泣》(And the Band Played On)一書裏,最早報導愛滋病的記者之一 Randy Shilts 以他生動但經過高度篩選的文筆措詞,塑造出一個放縱且不負責任的杜加斯,並為他做了深入人心的定性:「毋庸置疑,在把這種新的病毒從美國的一端傳到另一端的過程中,杜加斯起着關鍵作用。」
不過,著名科學雜誌《自然》(Nature)近期發表的一份論文期望改寫這個故事。由美國、英國及比利時研究人員組成的團隊,對一批來自美國、採集於1978年至1979年的血樣進行新的基因分析。最初搜集這批血樣的初衷是為研發乙型肝炎疫苗,血樣總共有16000份。但科學家發現,來自紐約和三藩市的血樣裏,分別有7%和4%感染愛滋病病毒。考慮到長期冷凍的血樣通常會遭到破壞,團隊研發了一種可稱為「核糖核酸開鑿」(RNA jackhammering)的新技術,以追溯血樣裏愛滋病毒毒株(strain of H.I.V.)變異的時間。
杜加斯是歷史上最臭名昭著的病人之一。在大家看來,杜加斯和許多其它病人一樣,導致某種流行病的發生,而他們這麼做是出於某種邪惡的目的。
在對比了和杜加斯以及美國境內一些海地人、多明尼加人採集於1980年代的血樣後,研究人員推斷,大概早在1967年,之後在美國盛行的愛滋病病毒一型 B 亞型(HIV-1 subtype B)已從當時非洲國家薩伊(Zaire)傳到海地,然後於1971年傳入紐約城,繼而在1976年由紐約傳到三藩市。
這項研究把愛滋病在美國首次出現的時間提前了十年——從1981年提前至1971年;這意味着,1971年還不到20歲,並且直到1974年才成為加拿大航空乘務員的杜加斯,不是肇事者。
「在過去幾十年裏,一直有不少證據指出『零號病人』這個說法充滿謬誤。現在可以證明,杜加斯僅僅是最早一批被診斷出感染愛滋病病毒的人罷了。」參與研究的牛津大學歷史學家 Richard McKay 說。
研究團隊還指出,「零號病人」這個叫法源於筆誤。在當時的愛滋病病例研究中,病例編號一般是由城市縮寫再加上數字,比如「NY15」或者「LA3」。但杜加斯不是美國人,所以他被標記成「Patient O」,意即「在加州以外的病人」(Patient outside California)。由於字母「O」和數字「0」容易混淆,「零號病人」的說法不脛而走。
記者 Randy Shilts 在1993年的採訪裏表示,他最初從 CDC 研究人員那聽到這個稱號時,心想:「哦,我想這會很有吸引力。」經過多方奔走, Shilts 確認研究人員提到的加拿大籍空中服務員就是杜加斯,並在後來極為暢銷的《世紀的哭泣》裏,稱他為「零號病人」。
CDC 現任副總監 Harold Jaffe 是美國最早一批參與愛滋病調查及研究的醫療人員,他也參與了這項發表於《自然》的新研究。他表示,在1984年,美國醫學界還不常用「零號病人」來指代第一個得病並散播病毒的患者。「我不知道誰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不過當 Randy Shilts 這麼用之後,我們也開始跟着這麼說了。」
但 Jaffe 說:「每當有記者來詢問杜加斯是不是那個把愛滋病帶到美國的人時,我都會說不是的。但好像沒什麼用。」
「零號病人」這個說法是非常吸引人的。如果改成「病人 O」,那就沒有故事了。
在美國剛發現愛滋病的1980年代初,現任美國國立衞生研究院負責人的 Anthony Fauci就是治療醫生。他回憶稱,當時人們似乎覺得找到一個人來為事情負責是完全說得通的:「我們完全沒有意識到這種病當時在非洲已經大規模出現。而且由於數據有限,我們覺得從感染到死亡,大概只需要十個月到兩年。」
根據現在的研究,愛滋病病毒可以在人體內潛伏2年至15年。換句話說,那些被認為因為杜加斯才生病的患者,可能早就是愛滋病病毒攜帶者。
杜加斯的寫日記習慣大概也是給他帶來麻煩的原因之一。當時醫護人員從其他愛滋病人得到的訊息只是,他們平均一年和227位不同伴侶做愛,但大部分是在酒吧或者廁所碰見的陌生人。而杜加斯的日記里記載着72位性怑侶,雖然遠低於平均人數,卻都有名有姓,使得他一下子成為重點研究對象。
參與研究的美國舊金山加利福尼亞大學的愛滋病研究員 Robert Grant 指,「零號病人」的惡名影響甚巨,到現在,不少居住在三藩市和非洲的人拒絕接受愛滋病毒檢測,就是為避免「被自己圈子裏的人指責為罪魁禍首。」
Grant 希望新的發現能恢復杜加斯的名譽,而且能有利於愛滋病的防治工作。「沒有人想成為自己交際圈裏的『零號病人』。這份研究也許能告訴他們,也許你是頭一個被檢測出來的,但並不表示你就是肇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