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精神分析哲學家、當代最知名左翼知識分子之一的齊澤克(Slavoj Žižek)在接受英國媒體 Channel 4 採訪時表示,如果要在希拉莉(希拉蕊)和特朗普(川普)之間選擇一個投票的話,他將投票給特朗普。此論一出,在世界各地引發了廣泛反響和爭議。
這並不是齊澤克第一次就今年美國總統大選發聲。在今年早些時候,他就曾反覆指出:特朗普在許多議題上的立場,比主流共和黨其實要進步得多——尤其是是經濟議題,如税收和福利制度。而公眾各界在道德優越感驅使下,不加批判擁抱希拉莉的做法,對實質改變美國當前的政治經濟體制無益。這些表態都沒有超出激進左翼人士的普遍立場。
而當齊澤克更進一步,明確表示在希拉莉和特朗普之間會選擇後者的時候,輿論的震動自然超過以往。
齊澤克的「崩潰療法」處方
齊澤克支持特朗普的理由,可以總結為兩點:一,希拉莉代表了美國現有的政治經濟結構,她上台只會讓這一結構在慣性下繼續自我加固,所以是「真正的危險」;二,特朗普上台,會使得美國現有政治經濟結構無法維持,兩黨不得不進行根本反思,從而重新構建政治格局、新的政治過程將得以湧現,為左翼政治帶來機會。
齊澤克本人究竟支持希拉莉還是特朗普,本身無關緊要,對美國大選選情的影響可以忽略不計;但他此番言論中對未來政治路線的看法,頗為值得討論和反思——畢竟,以他在當代知識界的地位,齊澤克對左翼政治的看法具有相當的代表性和影響力。
齊澤克為左翼政治(或者說美國左翼政治)的未來開出的藥方,本質上是一種「崩潰療法」:現有的兩黨政治格局崩潰之後,便能出現足夠的空間和政治機會,使得左翼力量作為「新的政治過程」走上舞台、爭取更大的影響力,以實現自己追求平等、進步的政治議程。崩潰帶來混亂和重建,而政治機會就寄寓在混亂和重建的過程中——通俗地說,這叫做「唯恐天下不亂,企圖亂中奪權」。
這一政治路線背後,隱含的是這樣一種假設:目前的美國左翼力量最缺乏政治機會和施展空間。但關鍵的問題在於,目前的美國左翼力量所面臨的最大問題,真的是上述二者的匱乏嗎?
毋庸置疑,任何一種政治力量想要實現自身議程,機會和空間都是重要的,但這必須建立在一個至關重要的前提之上:這一政治力量積蓄了足夠強大的動員和組織能力,從而支撐起自下而上的、能量巨大的社會運動。回顧美國二十世紀的歷史,重大政治議程轉型的出現,往往都是以蓬勃發展多年、組織能力強大的社會運動為前提條件。
美國左翼,欠缺關鍵的組織能力
1920年代的大蕭條之後,之所以出現「羅斯福新政」,實現美國政治經濟結構的重大轉型,背後是從19世紀末期開始,自下而上發展起來的、穩紮穩打三十年的「進步主義運動」(Progressive Movement);到了20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國之所以在種族平權方面取得重大政治進展,根本動力來自於風起雲湧的種族平權社會運動;而20世紀八十年代,美國經濟政策之所以在列根(雷根)執政時期出現全面右轉,背後重要因素之一,是1970年代開始的一系列保守主義社會運動,這些運動往往以商業資本或中產階級為主體,將多個社會群體對於「高税收、高福利、親勞工」的現有經濟政策框架的不滿情緒充分動員起來,加州的「抗税運動」就是其中典型代表 。
在美國歷史上,只有那些組織動員能力強大、建基在蓬勃發展的社會運動基礎上的政治力量,才能成功把握政治機會、扭轉政治議程。而當前美國的左翼政治力量,又有什麼組織動員能力可言?它的社會運動根基在哪裏?
1980年代後,基於製造業穩定就業模式的工會組織,以驚人的速度衰落下去,新的勞工動員模式一直沒有形成;也差不多從同一時期開始,左翼運動的議題變得越來越分散化,種族平權運動、女權運動、性向平權運動、環境保護運動、反戰運動等等各自為戰,一致的行動幾乎不存在,大大削弱了這些運動的動員基礎;2011年的「佔領華爾街」(Occupy Wall Street)運動蔚為壯觀,但在持續幾個月的運動結束之後,留下的社運組織遺產十分有限,沒能形成持續不斷的、紮根社區的動員勢頭——反觀2010年爆發的草根右翼保守主義「茶黨運動」 (Tea Party Movement),培育了高效的、掌握大量資源的運動組織網絡,使得「茶黨運動」的政治議程可以持續不斷影響地方和全國層面的政治格局。對比之下,左翼政治力量的組織動員能力更顯得羸弱。
在動員組織能力如此匱乏、社會運動根基相對脆弱的情況下,更多的政治機會,對左翼政治力量的發展毫無意義。
「自發性」的政治幻想,與現實形勢的迫切
許多左翼人士,對「自發性」抱有不切實際的美好幻想,似乎只要現狀變得足夠糟糕,忍無可忍的民眾就會在對現狀的不滿下,自然而然地壯大左翼變革力量。對左翼政治來說,這種「自發性」的幻覺恰恰十分危險。馬克思本人就批判過這種「當資本主義讓無產階級的處境變得極端悲慘時,無產階級就會自發起來推翻資本主義」的觀點。在馬克思看來,被壓迫者要真正成為革命力量、從理論上的「自在階級」(class-in-itself)走向有行動力的「自為階級」 (class-for-itself),必須依靠大量組織動員、依靠在長時間內逐漸培養政治意識、依靠在不斷的政治運動中積累鬥爭經驗。
左翼政治之所以不能依靠「自發性」,是因為人們基於個人處境的自發抗爭,往往侷限於自身的眼前利益、往往將不滿轉化為對特定的社會群體的憎恨。但左翼政治的理想,恰恰需要人們超越這種短視的思維方式,把為個人眼前利益的抗爭,轉化成為社會長遠利益的抗爭,克服對特定社會群體的憎恨、把目標對準社會整體,去從系統和結構上變革它。
換句話說,左翼政治是「超越」的政治,它和人們的自發抗爭的圖景很不一樣,兩者之間存在着深刻的「認識論鴻溝」(epistemological break)。而這種超越,必須依靠政治意識的長期培養,而這一培養過程,是由社會運動的長期動員、深耕來完成的。
這樣看來,在左翼草根運動力量薄弱、右翼運動組織實力強大的情況下,就算特朗普當選總統後,將美國的政治格局搞得極度混亂和糟糕,美國真的進入政治格局的重組,更可能出現的狀況反而不會是人們因為對現狀的不滿而投身左翼政治,而恰恰是右翼保守主義運動,以更為極端的方式登上政治舞台。
只有當希拉莉贏得這次總統大選,自下而上的左翼運動才可能進一步發展壯大。一方面,特朗普的敗選勢必讓一部分右翼民粹主義支持者產生沮喪、懷疑、動搖的情緒,使得這部分對政治現狀不滿的人,成為左翼政治運動的潛在爭取對象;另一方面,希拉莉的勝選,將使得民主黨內的激進左翼勢力有能力對政府在一定程度上形成鉗制,從而在一些關鍵的政策議題上為左翼政治贏取實質性勝利,進而有效克服困擾左翼政治運動多年的「無力感」問題、壯大運動的聲勢。自下而上的運動壯大,將給予左翼政治人物更大影響力;而左翼政治人物在政治博弈中獲得的成果,勢必激勵運動進一步發展——正向的互動就此形成。
正如桑德斯(Bernie Sanders)的總統競選歷程所表明的:左翼政治的未來在於年輕世代。桑德斯的「政治革命」之所以能取得出乎意料的成功,很大程度是因為他鼓舞了之前對政治冷感的許多年輕人、讓他們產生了投入政治的熱情。可以想象,特朗普一旦勝選,年輕世代剛剛燃起的政治熱情恐怕很難維持下去,多半要重回政治冷感、犬儒主義的懷抱——這對左翼政治的打擊,將是致命的。
這才是桑德斯、沃倫(Elizabeth Warren)這些激進左翼政治人物為希拉莉站台背書的真正原因。他們支持希拉莉,不是因為認同希拉莉的做事方式和政治立場,也不是因為對政治現狀感到滿意,而是因為他們清楚地看到:希拉莉的上台,將為左翼運動組織實力的壯大,提供更為友善的空間,而特朗普的上台,對左翼運動來說很有可能是災難性的。
美國左翼政治的出路,在於自下而上的社會運動,不斷壯大自身組織動員實力、為變革積蓄能量,而絕不是坐等現有政治格局崩潰、幻想「亂中奪權」。這種尋找機會的觀點,體現的要麼是「在目前環境下什麼都做不了」的極度悲觀,要麼是無視「政治變革需要草根社運深耕細作」這一關鍵事實的懶惰心態。悲觀或懶惰,不管哪一種,對左翼政治的未來都極度有害。這便是齊澤克此番言論令人扼腕之處。
(張躍然,哈佛大學社會學博士生,政見CNPolitics團隊成員。研究方向為政治社會學、經濟社會學、馬克思主義理論。「一個幽靈」寫作小組對本文亦有貢獻。)
感覺齊澤克說的不是等特朗普上台,制度就會崩潰,而是這種人上台的事實會讓左派認識到自己的傲慢,及其策略之不可維持。希拉里上台他們就不會意識到他們到底和傳統左派爭取對象(底層人民)距離有多遠,左派有多離心離德。而且齊澤克好像在別處講過,不要以為革命會自動組織起來(好像是紐約大學的演講?),感覺他還不至於那麼天真覺得事情會自動變好吧。
完全同意作者的主張「美國左翼政治的出路,在於自下而上的社會運動,不斷壯大自身組織動員實力 」,但是對於「誰當選總統,才有利於左翼進行組織」則有疑問:(1)為什麼美國左翼在Obama執政八年期間,還沒有發展出綿密的組織網絡?(2)為什麼美國茶黨是在Obama執政期間建立起龐大的組織網絡?(3)接續前面兩點,為什麼各項民權運動的共同敵人Trump上台,不會反而有利於左翼動員群眾進行組織?
美國不管誰上台,左翼都沒有機會。至少齊澤克心目中那種左翼沒有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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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自发性”的辩证两段,感觉是全文最切中要害的两段,作者对民族主义和群体仇视的担忧是非常有必要的,现在各种极端主义兴起的情况下,应该尤为警惕。对于大选结果的判断,希拉里当选后左翼民主党的力量扩大固然可喜,但是个人并不认为川普的败选会引起多少反思。共和党本身的混乱,只会让理性的和建制派庆幸混论的结束,而坚定的川普支持者很可能会更为愤怒,而不是反思。不同以往,今年11月9号迎来的不是一个结果,只是一个开始。如果美国,(或希拉里)不能很好的处理民粹主义以及种种愤怒,分裂与仇恨很可能会越酿越大
政治热潮本就是由桑德斯和特朗普所带动的,和希拉里又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