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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健與倪重華:三十年的搖滾路途,現在思考出創作的意義了嗎?

「他是最古典的搖滾樂,就商業、就藝術,他都是中國搖滾樂最好的代表。」

刊登於 2016-10-16

2012年12月8日,崔健於深圳舉行演唱會。
2012年12月8日,崔健於深圳舉行演唱會。

【作者按】此次觀看「崔健滾動三十」演唱會,僅想以觀察側寫呈現。十月一日夜晚,在後海東岸酒吧的露台上,崔健難得地聊到了創作觀,讓我覺得很值得整理記錄,遂在離開北京前,約了此次訪談。

「他是我認識的第一個台灣人!」崔健搭着倪重華的肩,直率地向旁人介紹,「現在好像是當官兒了,還是什麼的?」倪重華連忙笑答:「不不不,退役了。」在這一對認識三十年的哥兒們身上,台灣流行音樂教父、中國搖滾之父這些巍峩巍峨頭銜似乎不重要。

在台灣人稱倪桑的倪重華來到北京,成了「老倪」。1986年,香港進念二十面體的榮念曾將崔健《一無所有》的卡帶託人交給倪重華,他一聽,大受震撼,那是前所未有的衝擊,是台灣沒有的音樂,第一個念頭就是,我想要見這個人。

台灣尚在戒嚴時,別說見面,連打電話到對岸都不成。倪重華還是要到了崔健的電話,趁出國差旅機會,從海外打電話給他。時空一轉,來到2016年,各自老了三十歲的兩人坐在一起拿出手機,掃了一下,成了微信好友。

崔健的音樂在三十年後的中國,似乎不再是把銳利的刀子,而像溫暖的波浪,在金風颯爽的秋夜,陪伴着一代樂迷追憶已逝的青春。

這是10月1日的夜晚,「崔健滾動三十」演唱會結束的隔夜,餘波仍在老搖滾與新樂迷們心中蕩漾,大夥聚在北京後海、管樂手劉元開的東岸酒吧露台, 繼續話當年聊近況。崔健的音樂在三十年後的中國,似乎不再是把銳利的刀子,而像溫暖的波浪,在金風颯爽的秋夜,陪伴着一代樂迷追憶已逝的青春。

後來,兩岸開放探親了,倪重華80年代末到90年代頻繁來往北京,陰錯陽差中沒出成崔健的唱片,兩人還是成為好哥們,倪重華創立的真言社,發行了劉元的演奏專輯。1989年倪重華帶了崔健、劉元,到倫敦參加亞洲音樂節,台灣代表是齊秦,香港代表是張國榮。那是崔健第一次出國演出。

倪重華當時在北京有個綽號叫「吃個飯」,約歌手、樂手見面談合作,不是在規規矩矩的辦公室裏,而是先吃個飯吧!「一起吃過飯才會有情感,沒情感怎麼交流、怎麼工作呢!」倪重華笑說。

崔健形容倪重華,外表看起來像個商務人士,卻曉得用音樂家的方式與他們交流。崔健最常向人說起的「佳話」:倪重華和他們到東四環的涮羊肉館,與大夥乾着二鍋頭,喝醉了自己跑到公廁的小便池吐,一吐,不小心把假牙吐掉了,他撿起來,回到座位上,用礦泉水沖了沖,戴了回去,說:「接地氣了!」

 27歲的崔健。
27歲的崔健。

有些年輕人,則是因為聽了李榮浩翻唱的《讓我在雪地上撒點野》,去找到原唱版來聽,才知道有崔健這個人。

三十年來,兩岸流行音樂、或者說文化的地氣,似乎難接上。台灣藝文圈的朋友聽到我要到北京採訪崔健演唱會,直喊羨慕,但我知道讓他們激動的,是《一無所有》,是《一塊紅布》與《花房姑娘》,至於後來的新專輯,就因陌生而無感了。台灣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可瘋宋冬野了,但他們還知道崔健嗎?「好像就是大陸的羅大佑吧?」一個文藝美少女說。有些年輕人,則是因為聽了李榮浩翻唱的《讓我在雪地上撒點野》,去找到原唱版來聽,才知道有崔健這個人。

出發前,我小心地問倪桑:「你覺得崔健過氣了嗎?」倪桑搖搖頭,篤定地說:「不會,他是歷史。」我不禁失笑:「歷史聽起來比過氣還慘耶!」

我大概懂倪桑的意思,歷史就應該是廣被一代一代人了解認識的。「在網路時代麻煩的是,你不上線,就不在線上。」倪重華說,如果不透過網路傳播,年輕人分享轉貼,再厲害的音樂都很難發揮影響力。

但倪重華認為與其在網路上火熱,崔健更應該走向國際舞台,到國外實體演出。「他的音樂與表演是最古典的搖滾樂,樂手們也都是幾十年穩紮穩打訓練的,就商業、就藝術,他都是中國搖滾樂最好的代表。」

長年擔任音樂幕後推手的倪重華,始終思索着如何將影音產業拉到國際規格,他轉戰幕後的幕後,由實驗教育做起,將目標放在未來十年。倪重華籌畫的台北市影視音實驗教育機構(Taipei Media School,簡稱TMS)在九月開學,正式啟動,他邀請崔健來TMS大師講座,崔健想了想,點頭說好:「我好像到了可以給予的時候了。」

L = 劉梓潔

C = 崔健

L:您去年發行的新專輯《光凍》,得了台灣金曲獎的「最佳演唱錄音專輯獎」,您知道得獎時心情如何呢?

C:現在唱片被重視的程度與以前不一樣了,唱片像名片一樣,重要的是專輯中的自我表達。我從沒想過會拿到金曲獎。台灣的流行音樂主流市場已有自己的風格,能頒給《光凍》這個獎,我已經非常知足、非常感謝。

L:您昨天聊到音樂的政治宣傳性、商業服務性與藝術表達性,能請您再多談一點嗎?

C:宣傳性是最低下的,商業當然要比政治進步,因為商業也是一種自由的選擇。服務性的音樂有存在必要,針對不同的消費群體,發展出商業模式,這也是自由的一部分。但是音樂人絕不能侷限於商業性創作,不能以為自己不做政治宣傳就自認高尚,而要以自我表達作為主要能量源,不以賺錢為主,遠離大眾市場,它的運作形態與商業是有區別的。表達性的音樂也有負面的部分,自我表達過多,可能會變成了不包容、不寬容,會造成對別人的傷害。

我不選擇服務性主要是因為,商業的審美價值週期太慢,一朝接着一朝,公司包裝出一波,又包裝出下一波,這種存在形式在西方已很成熟,東方也慢慢形成脈絡,但搖滾自己有一定的審美存在,是不能慢慢地等着商業潮流的。

中國近年興起的民謠,形成了固定的消費型態,也能在音樂裏表達個人,我也覺得很好。

L:您昨天還談到,即使是表達性,都還分為階段性與終極性的意義,請您再多談談這兩者的區別。

C:生活上的技術、技巧、情感,這些發為創作,都很美好,但放遠來看,卻是微不足道的。我記得日本一位設計師曾經說過,原文我記不太得了,意思大概是:所謂自由,不是在海灘上曬太陽,而是在行為中真正地表達與創作。我想這大概就是階段性與終極性的差別。

創作的終極意義,是表達人的理想、願望、信仰,那不是拿來炫耀的,那是非情感、非利益的,是更理性的思想。有時候,理性會被拿來當作傳銷,像是用情感來包裝藝術品,利用服務完成利益。利益並不是壞事,但我這兒的理性,是指超越利益與情感的。

這在一次採訪中說不準,我若簡單說說是不負責任的,怕被用錯誤的方式理解。它像是抽象的物理概念。最簡短地說,創作的終極意義就是,不想着利益、不想着情感,這些都不想了之後,剩下來的那個東西是什麼?就是終極意義。

L:您在什麼樣情況下,開始思考終極意義?您會用什麼方式,來使自己逼近它?

C:我自己也是到了最近,才比較能歸納出心得。懷疑自己就是訓練自己,像是到健身房去鍛鍊肌肉一樣,用懷疑自己來鍛鍊心理肌肉。當習慣了這樣的思考模式,便能迅速反映與表達。

每天凌晨十二點到四點,是我的 Silence of Heaven。這個時間有時候我人還在外面繁忙,有時候在家裏放鬆,但都能感覺到在信息在儲存與處理,一下就能寫出東西。每個人都應該找到自己的這個時刻。

L:您近年常與年輕音樂人合作,您的心得是什麼?

C:我永遠都在學東西,跟年輕人合作特別有意思,可以在他們的情感、生活、想法、和他們用的軟件中,學習新的音樂,可以結合他們的世界觀和價值觀。像這次演唱會中合作的 Bbox 賈宏龍和 MC 大衛、MC 大痣,都是80後、90後的,我特別看重他們的即興能力。

倪重華籌畫的台北市影視音實驗教育機構(Taipei Media School,簡稱TMS)在九月開學,正式啟動,他邀請崔健來TMS大師講座,崔健想了想,點頭說好:「我好像到了可以給予的時候了。」

L:您也開始接觸網路,這次演唱會首次做了網路直播?

C:對,我回家後不斷反覆地看,看到了許多不足,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我覺得要做就要做好。

L:但是您並不與網友互動?

C:我覺得一上網就老得維護,花的時間長,而且網上言論經常沒有真正了解對方就發表。我若是想表達些什麼,不如定期拿出作品。在網路上經營自己是電影明星做的事,不是音樂人該做的事。

L:您這次演唱會上最讓人振奮的,是邀請 The Police 的鼓手 Stewart Copelan 同台,並且重新譯唱著名的 Message in the Bottle,你覺得這次合作經驗怎麼樣呢?

C:Copelan 身上那種直面直給的搖滾樂手精神,讓我們很佩服,因為搖滾樂在東方、在有儒家道統的地方、包括我自己身上,都還是顯得尷尬。這次的合作很開心,我們邀請他一起去澳洲巡迴,他說,他還想來中國。(笑)

翻譯歌詞也是個愉快的經驗。首先意思要準確,我先請外語學院的教授幫我把關,他先翻譯一次之後,我自己再用我唱得舒服的旋律與韻腳去修改。Message in the Bottle 是我特別喜歡的歌,它真的就像個漂流瓶一樣,從三十年前被扔到現在的時空,丟到我們手上,讓我們重新唱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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