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輔大性侵案調查(下):這場洪水如何淹沒每一個人?

受害人在臉書上,公開向夏林清道歉了。輿論風暴從線上漫延到線下,人們的憤怒溢出網絡世界。

特約撰稿人 林揚軼 發自台北

刊登於 2016-10-15

輔大性侵案_題圖
輔大性侵案風暴至今仍未停歇。

2016年5月29日,朱伯銘在臉書貼文,寫下他自己對「性侵事件」的版本,不到一天時間,轉發量便破千。這場持續至今的風暴,就此進入公眾視野。其中對夏林清處理本案的描述,更是日後諸多爭議的源頭。

朱的貼文對於輔大心理系的學生來說無疑是一顆震撼彈,此前一些人知道此事,而更多的學生則不知道這一年來系上原來發生過這樣的事情,涉嫌性侵的王姓學生在這一年中照常來學校上學,令一部分知情的同學感到難以置信。

朱伯銘貼文時,夏林清人在山西,她從台灣收到了片片段段的資訊,因而不清楚確實發生了什麼事情。朱貼文後的第4天,夏林清請人在臉書貼出了她的兩份聲明,在第一份聲明的開頭她這樣寫到:「當『老師』是一件考驗我們如何貫徹始終的生命差事。」她在聲明中簡短介紹了工作小組的工作內容,以及安撫心理系學生的情緒,並表示希望推動和朱、受害人之間的對話,以此作為共同學習的契機。

時任系主任的何東洪此時感到系上陷入一種奇怪的「動力」,學生們想知道發生了什麼,卻又不敢公開討論,這並不是輔大心理系平時的氣氛。他決定在6月7日的晚上,夏老師回到台灣之後,在851教室召開一次面向全體心理系師生的討論會,主題是「回應本系朱姓學生臉書網誌文章」。

老師位置與戰鬥位置

當夏林清回到台灣之後,她上網看了「529貼文」、網友的回應還有事發之後的新聞,她形容自己「已經被洪水沒過了頭頂,像是溺水一樣。」悲憤之餘,他決定在6月7日早上召開記者會。

6月7日凌晨,她貼出了第三篇聲明,這份聲明言詞激烈,態度強硬,和此前聲明裏那位溫柔、堅定,站在「老師」位置上的夏林清完全不同,甚至有人懷疑「她是不是被盜了帳號?」

在訪談中,她告訴我第三份聲明以及召開記者會的決定,都是她自己做出的。也是從這裏開始,她認定了「529貼文」是朱對自己的「構陷」,她稱自己「經驗到『老師』這一個我多年認同投入的身份,被已定了罪的『惡質權威』給排除否定了!」

在6月7日一早的記者會上,夏林清向外界介紹了工作小組的進程,駁斥了朱聲稱的延緩進入性平機制,也否認自己主導工作小組,更不可能意圖吃案。

在分析朱伯銘貼文動機時,夏稱朱來自中國大陸,繼承了社會的特定歷史經驗,和行事作為方式,並認為他繼承了在文革中鬥爭知識份子的手法。

在這場記者會上,夏林清的許多學生和社運夥伴都出現在現場,包括後來被視為護夏的「民陣系統」(人民民主陣線,台灣正式註冊政黨,以下簡稱民陣)。而遭網友起底的李燕、王芳萍、周佳君等人,也都與輔大心理系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有的是輔心的畢業生,有的則是現在在輔心擔任講師,而他們的介入也使得整起事件越來越複雜。在當天晚上長達8個半小時的討論會及起草聲明稿階段,他們幾乎主導超過了一半時間。夏林清說,這些人都是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她不會干涉他們的行動。

輔大性侵案_馬拉松討論
6月7日,輔大心理系召開全系師生討論會,歷時超過8小時。

2016年6月7日,輔大心理系召開全系師生討論會,這場一直開到隔天凌晨,歷時超過8小時。

這天晚上,我6點不到便來到心理系的851教室,門口已經放滿了鞋子,室內座無虛席,滿滿當當擠了近200名心理系師生以及幾個記者和外系同學,我在房間的最後面找到一個可以站着的角落。夏林清坐在教室前方的第一排椅子上,她的背影淹沒在人群當中。

晚間7點左右,朱伯銘和受害的女友來到現場,他們穿過擠在前面的人群,坐在了教室前方的地板上,自此,兩人成為整場討論會的焦點。

輔心內部的對話有一套自己的邏輯和特殊的用語,外人乍聽之下覺得新奇,也要花一點時間才能進入情境。例如:「他的情緒我沒有『接住』」、「我要找你『核對』你的文本」、「你將自己『放置』在什麼位置」、「我想『承接』剛才某某的話題」。這些特殊的詞語運用,構成了輔心內部的一套邏輯思維和語言體系。我在事後訪問輔心的學生時,談到這些特殊用語時,一個研究所的學生向我表示,這些詞語都是來自夏林清的課堂上,使用起來有一種精準、好用的感覺,於是就被學生們繼承和使用。

「朱要不要負起529貼文中不實指控的責任」,這也是此後4個月當中,夏及支持者們的核心需求。他們在乎的是「誰在輿論當中殺死了夏林清」,間接的毀掉了心理系。

這場馬拉松般的討論會可以分為三個階段:10點半以前,10點半到12點,12點到凌晨2點半,共計8個半小時。網路上後來流傳的由心理系大三學生傅陽牽頭整理的超過10萬字的逐字稿,主要是12點之前的討論會內容。

在10點半之前的討論中,整個討論會的交鋒主要針對「529貼文」內容的真實性和文中事件引發的效應做討論,也有當事人對於自己內心傷痛的自白。針對真實性的部分,爭議主要包括:

一、夏林清是否主導了工作小組。

二、去年的7月13日,朱、受害人和夏的對話中,到底內容為何?雙方的「713版本」到底有何不同?

針對第一點,工作小組的8位成員一致回答,夏並非主導了工作小組,整個小組的運作是採取共決。對此朱接受,並收回了此項指控。

第二點的釐清中,朱夏兩人的記憶存在落差,現場無法確認雙方「713版本」的內容,最後雙方同意另約時間,由幾個當事人單獨釐清,但是這個約定因為此後一系列的形勢丕變,最終沒有約成,夏當時是否講了「不要亂踩上一個受害者的位置!」以及在什麼樣的語境下講了「壓垮系上的最後一根稻草」,時至今日仍然如羅生門一般沒有釐清。

但不在議程內,卻讓心理系的系友們異常關切的,是朱伯銘的貼文對於夏老師和心理系所造成的名譽損傷如何負責,也就是「朱要不要負起529貼文中不實指控的責任」,這也是此後4個月當中,夏及支持者們的核心需求。他們在乎的是「誰在輿論當中殺死了夏林清」,間接的毀掉了心理系。

但這個核心需求卻和朱及受害人兩人的需求沒有交集,這兩人的需求是希望「被看見」;被看見這一年當中他們飽受的傷害,對於自己的懷疑,身邊人際關係的斷裂,以及一點一點失去曾經相信的一切的痛苦,就如同受害人在當天晚上聲嘶力竭回應自己的內心在這一年當中已經爛掉,自己早已被殺死。

輔大性侵案_無法停止的潰堤
朱生及受害人希望被看見這一年當中他們飽受的傷害。

心理系系友李燕在10點半時接過麥克風,她先指責了夏林清,認為不需要再釐清713的版本中,夏是否對於朱和受害人產生壓迫,她認為此時此刻,夏就在重演權力不對等之下產生的壓迫,並且夏應該為此道歉。一番慷慨激昂的陳詞之後,李燕表示會議已經進行了4個多小時,應該開放中場休息。日常生活中的李燕腿腳不方便,依靠兩個拐杖行動,說話聲音不大,多數時候她都站在一旁觀看,旁人很難看出她的情緒。

然而在休息結束,回來之後,李燕的話語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開始將矛頭指向朱,「我懂夏或工作小組的疏失,但對於我個人,我覺得朱生你太自私,你要負起責任。我今天出去,他媽的別人要怎麼看待我們系所,當初我進來輔大,驕傲的畢業離開,一直驕傲到現在!現在你告訴我,我他媽的怎麼出去跟別人講,告訴別人,我學的方法沒有錯。因為你,因為你被殺,所以你要拖大家下水跟你一起死。今天晚上,我要為自己爭公道!」此後的1個半小時內,夏的支持者們就「討公道」的核心需求不斷的向朱施壓。

事後,何東洪再次想起那個晚上,他認為在10點半之前的討論,朱伯銘、受害人和夏彼此的位置是有鬆動的,對話是有推進的,但是當李燕介入和掌握了「團體動能」之後,使得整個討論會的形勢急轉直下。兩造又退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上,之前幾個小時努力推進的一點點被打回原形。對此何非常不滿,但也無法阻止,到最後,他選擇了退出。

12點後,會場剩下約20人,包括朱伯銘、受害人、夏林清、何東洪及李燕、王芳萍、周佳君等人,還有一些心理系的研究生,這個階段主要是起草了三則對外聲明。

在擬定這則聲明的時候,留在現場的人看上去已經精疲力盡,但是卻強打精神撐着。此時,夏林清對在坐的人喊話,稱現在心理系面對外界巨大的壓力,在這種壓力下,「我邀請在座的大家跟我一起往外鬥」。此時,這個邀請的對象也包括了朱和受害人,事關整個輔大心理系的名譽和生存。

朱伯銘此時斬釘截鐵的拒絕說道:「輔大心理系,這5個字,現在不是我的利益了,我是無政府主義者。」

「我懂夏或工作小組的疏失,但對於我個人,我覺得朱生你太自私,你要負起責任……」此後的1個半小時內,夏的支持者們就「討公道」的核心需求不斷的向朱施壓。

夏林清崩潰落淚,壓在她身上需要「鬥出去」的壓力有三個。一是來自外界的政治壓力,二是來自校內的行政壓力,而三則是自己學術路線的實踐能否繼續下去。

第一個壓力是幾位立法委員的批評和喊話。

相比第一個壓力,第二個壓力來自校內行政;它難以為外界所知,但更為直接。在教育商品化的時代背景之下,夏林清成為了輔大社科院院長,夏林清在這樣的壓力之下主推跨系、跨領域的學科改革。在學校以KPI指標量化評價之後,賺不到錢的社科院一直處於被動狀態。

在這三個壓力當中,她最在意的是第三個,「我不能倒下,我如果倒下,那些在中小學中苦苦支撐努力的輔導老師們要怎麼辦。」

夏林清背負着的自己的名譽、心理系的存亡和30年學術路線的命運。而後捲入的還有她40年的運動經歷、兩個老牌社運組織和她所從事過的性別運動。

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麼長時間的會議,結束時,除了疲倦,已經失去任何感知能力。空空蕩蕩的輔大校園裏,昏暗的燈光下,寂寥無聲。

10萬字逐字稿

在6月7日的討論會結束之後,網上開始有了各種對於607討論會的文本,在討論會的當天晚上10點,《蘋果日報》便發布了一則新聞,稱討論會各說各話,沒有交集;隔天「苦勞網」記者王顥中發布了一篇對於607討論會的觀察記要;輔大新聞系的蔡宗洋也在臉書上發布了一篇當天在現場的側記。這些文本在心理系大三的傅陽看來與在現場的感受非常不同。他認為這些文本將整個討論會描述成了民陣一言堂。「那天晚上,我聽到李燕我就很憤怒,我們不發言不代表我們認同民陣的畢業生發言。」傅陽表示,在當天的現場裏,大學生在裏面的權力關係就是受到壓迫的,從前不講話,此後也不講話,這是系上權力關係的延續。

另外,當天有很多老師和不能到現場的同學都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不能開直播,他認為在場的人有必要還原現場。

基於上述兩個原因,傅陽決定找同學一起將6月7日晚上這數小時討論會的內容打成逐字稿。

傅陽將逐字稿視為「後盾」,為了反擊外界認為討論會是一言堂說法。他找了系上近20位同學幫忙,小組核心成員有8位。整個團隊夜以繼日,連續工作了5天5夜,整理出了超過10萬字的逐字稿,團隊內部就要不要公開的問題討論了3次。工作結束之後,小組的大部分成員都希望可以將逐字稿立刻公開。

輔大性侵案_另類心理系
10萬字逐字稿被學生視為後盾。

何東洪在看完逐字稿之後,支持了學生們的想法,並叫他們趕快發出去。逐字稿詳實記錄了當天晚上每一個人的發言。傅陽說,「發布之後,確實有一些效果,我們一開始公開出去,沒有給系上造成麻煩,逐字稿公開之後,評論趨於理性和直接引用逐字稿。特別是張娟芬很認真的讀完了兩百多頁,她在當初鄭性澤案時都那麼認真。」

在這次6月底的訪問中,傅陽在講打逐字稿的事情時,看上去像是在描述一場心理系的「救亡運動」,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但是此時的他並沒有想到,這份逐字稿在3個月之後,以另一個面貌進入更廣大的公眾視野,而這次媒體使用「200人公審」這樣的詞彙形容607的討論會,這份10萬字的逐字稿幾乎印證了這樣的說法。這與傅陽想要證明607的討論會不是民陣一言堂的初衷南轅北轍。

發布逐字稿不是心理系學生「力挽狂瀾」的唯一作為。在全系大會之後,6月20日再有輔大心理系學生發起「討論會」,目標是希望:

1、釐清案發前後事情發生的脈絡。

2、教育學生為自己的行動負責任。

「輔心」、「民陣」、「日日春」的三方共構關係檯面化,網友們開始羅列出在這個共構關係中維護夏林清的個人——李燕、張榮哲、鍾君竺、何燕堂等在共構關係中的人士,在網上與網民激烈辯論。

但就在這天的早上,教育部發函給輔仁大學,要求心理系不得再舉辦與性侵事件相關的任何討論活動。

活動的主辦人郭琬琤哭着向現場群眾報告活動遭禁時,透露着一種悲憤:「我雖然能同理到何主任的壓力,但是我非常的遺憾,因為使用公共空間,做學習和討論,一直是心理系非常珍貴的傳統,然而今天,心理系在輔大好不容易撐出的一點點空間,被擠壓掉了。」

這時,「人民民主陣線」這個主張左翼政策的政黨也介入了本案。6月26日,「人民民主陣線」的臉書專頁上,出現一則貼文,質疑教育部和輔大校方打壓心理系學生的言論自由,要求兩方道歉及「收回成命」。「民陣」在此事件中正式進入公眾視野。

10天之後,7月7日由民陣主要經營的性工作者權利運動組織「日日春關懷互助協會」也加入戰局,要求此前公開評論過輔大性侵事件的幾位評論人參與由「日日春」主辦的「性侵害如何面對與復元?」座談會,在遭到上述各方拒絕之後,「日日春」公開譴責他們不願對話。

自此,「輔心」、「民陣」、「日日春」的三方共構關係檯面化,網友們開始羅列出在這個共構關係中維護夏林清的個人——李燕、張榮哲、鍾君竺、何燕堂等在共構關係中的人士,在網上與網民激烈辯論,張榮哲甚至屢屢出言不遜,髒話頻出。

輔大性侵案_輿論洪水猛獸
輿論風暴從線上漫延到線下,人們的憤怒溢出網絡世界。

事隔1個多月之後,受害人在臉書上,公開向夏林清道歉了。夏林清在看到受害人的公開道歉之後,感到鬆了一口氣,她認為情況終於有了推進,這件事情終於有一個了結了。

然而就像夏林清之前所說的「道歉才開始,不能是結束」,但這個開始的方向並不如她所願,也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期。

「921道歉文」一出,公眾發現一位性侵受害者,最後居然要公開道歉……鄉民們灌爆了夏林清及民陣的臉書。甚至於駭客組織匿名者Anonymous Tw要求輔大必須向受害者道歉,否則將公布輔大系統以及教職同仁所有個人資料。

在「921道歉文」出現之前,就輔大性侵事件及後續事件,網上已經進行了將近4個月的論戰,持不同立場的人們之間的筆戰多達近130篇,不少知名評論人都參與其中。

那時篇數儘管多,但關注本案的人畢竟侷限在一定範圍裏。但是「921道歉文」一出,公眾發現一位性侵受害者,最後居然要公開道歉。而受害人道歉的初衷只是想讓這件事情停下來,回應夏林清及支持者們「討回清白」的核心需求,以求從事件中解脫。休學在家的朱伯銘對此感到十分崩潰,但是他無法阻止受害人公開道歉。

到了這一波的輿論風暴才是真正讓洪水決堤的時刻,鄉民們灌爆了夏林清及民陣的臉書。甚至於駭客組織匿名者Anonymous Tw要求輔大必須向受害者道歉,否則將公布輔大系統以及教職同仁所有個人資料。其後,輔大官方網站遭到攻擊,陷入癱瘓,造成剛剛開學的學生無法加退選課程。

輿論風暴從線上漫延到線下,人們的憤怒溢出網絡世界。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夏林清在607討論會上,壓着她往外「鬥」的三個壓力,如今一一應驗成現實:

外界的政治壓力——教育部介入調查,並認定心理系的工作小組違反《性平法》。

校內的行政壓力——系主任何東洪遭到免職,夏林清本人也被學校免除了社科院院長的職務。

學術路線的存亡——台灣諮商心理師學會公開聲明輔導性侵者應該具有心理師證照。

在這場持續4個月之久的洪水之中,事件像漩渦一樣讓越來越多的人捲入,站在堤壩不同位置上互相拉扯的人們,都希望堵住洪水,但是卻像在平行一樣,難有交集。最後,被捲入的每個人都在不停的扭曲中傷痕累累,變得迷惘,不知所措。曾經美好的一切被毀滅粉碎,而誰也說不清,究竟是何處斷裂導致洪水決堤,讓這一切變成了一場「無間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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