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里約奧運已經接近尾聲,但台灣女網選手謝淑薇棄賽事件依然餘波盪漾。就在此時此刻,台灣導演鍾權將他所拍攝的紀錄片《冠軍之旅》剪了一個精簡版公開上網。《冠軍之旅》紀錄了2013年夏天,謝淑薇和中國選手彭帥聯手拿下溫布頓雙打冠軍的前前後後。
此時回憶起當時跟拍謝淑薇的1000多個小時,鍾權回憶起過往。他說就在謝淑薇決定退出奧運賽事並且宣布不再代表台灣出賽的時刻,回顧這個故事,反而成為一個適當的補充。
鍾權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冠軍之旅》與另一部片《賽末點》的主角都是謝淑薇。《賽末點》尚未公開上映。《冠軍之旅》則拍攝謝淑薇後續期程長達兩年,從英國溫布頓出發,足跡踏遍紐約、北京、東京、伊斯坦堡(港中譯作伊斯坦布爾)、杭州、墨爾本、雲南、香港、新加坡,累計拍攝時數超過1000小時。鏡頭裏與鏡頭外,鍾權對謝淑薇皆有第一手觀察。
以下為專訪紀要:
端傳媒(以下簡稱「端」):《冠軍之旅》的拍攝是怎麼開始的?
鍾權:2013年5月,我剛結束作品《正面迎擊》在華山光點的放映,略帶疲態的我到了一處戶外的咖啡廳,這天我與謝淑薇見面,那時的她正值網球生涯的高峰階段,單打也衝上新高。
她告訴我有個想法,她感覺職業生涯在倒數,希望給自己留下一些畫面留念。隨後,她跟我說了一個數字:「夠嗎?還是要更多?」
然而突如其來的問答,讓我頓時無語。我愣了一下,我說這是什麼意思?她率性地告訴我,自己目前想拿出一些獎金,給自己拍點東西留念,多少夠?我才回神過來,原來是她要出錢讓我拍攝她。那時的我很錯愕,我告訴她,妳的故事不應該由你自掏腰包,妳的成績可能是台灣唯一的也可能是最後的頂峰,沒有理由讓妳自己做這件事,完全應該讓社會與政府支持。
她率性地回答:沒關係,錢不重要,留着也是給家人讓他們拿去花,我自己夠用就好。
我說:「這樣,去英國拍攝我當然很樂意,至於費用還不到那個階段,差旅吃住由你們協助就好。」
就這樣,2013年的6月,我踏上了這趟「冠軍之旅」,一個月的英倫之旅,看着她與大陸選手彭帥如神助的晉級,其實她的狀況並不好,卻在一個月後,親眼在溫布頓的中央球場,見證了這位台灣首位的大滿貫選手誕生,隔日,英國選手Andy Murray也拿到77年來和公開賽年代第一位奪得溫布頓冠軍的英國本土球手,後來我還被冠上了「吉祥物」的稱號。
端:眾所皆知,謝淑薇的個性很「強烈」,您在片中也不避諱呈現這一點。例如她和爸爸為了經紀人爭執的那一段,為的是什麼?
鍾權:她除了獎金收入照顧家人,也必須在網球運動上拉拔弟妹,有時會輾轉參加一些小比賽,會和大會交換外卡給弟妹,讓他們有機會能參加比賽獲得職業積分。然而對這些地方型小比賽而言,請到像是謝淑薇這樣的大滿貫級別選手到來,幾乎就是宣傳以及票房的指標,所以這些可以說是一種交換。片中主辦方因為將謝淑薇當作賽事的宣傳重點,會希望她做許多比賽之外的事情,應酬、公關、簽名等等,但是對於她而言,為了父親提出讓弟妹拿外卡的要求已經百般無奈,因為這只是讓自己休息時間更少,以及要擔負小比賽球場環境參差不齊更容易受傷的風險,這些成了惡性循環。
謝淑薇不是一個能被控制的人,對人也很難信任;從小獨自流浪奔走世界,她當然懂得人情世故,但幼小成長的特殊造就她的極端性格。也許謝淑薇對於網球,早已失去了最初的純粹與快樂。
她常說要不是為了家人,自己早就不想打了.然而她的多疑個性確實只有他父親能理解,當然在處理經紀相關工作也就更不容易找到適當的人協助。
她回憶起自己小時候,父親會帶着她在許多球場,打很多業餘比賽來賺取生活費。她也說自己天生有一種敏銳的感知力,與對手相互對抽發球幾次後就能立刻感覺出破綻與弱點,這個獨特的天賦讓她征戰球場無往不利。一直以來,她不愛練體能,也不想把自己練成「金剛芭比」,但自己這份天賦,確實讓她走上了很高的舞台。
然而,她無奈地說,這個能力最近兩年消失了。現在她在球埸上,都是靠經驗與意志力來撐,還有就是家人。
她一直在找尋堅持下去的力量,有時會靠失去、痛或是恨用來激勵自己,也許她早已對一切麻木。她說曾經有那麼一年在澳網,此時落一盤已經毫無退路,她在後場拿起大毛巾擦去45度高溫下的汗水,她看着觀眾台上從小到大的世仇選手一家人,正談笑風生的離去,她說那一刻,她轉過身來怒火中燒,那一埸比賽最終她逆轉獲勝。
謝淑薇的成長,導致她在所有需要溝通的時刻,面對朋友、弟妹,使用相同的解決之道;「她不斷武裝自己,也不斷重複那些循環面對問題,她既渴望幸福但又懼怕幸福」,「但她的本質,不過就是個善良的人。」
端:《冠軍之旅》剛好紀錄了她和中國大陸的彭帥搭檔的階段,「海峽組合」這個主題是不是也有些政治效應?
鍾權:過去在北京電影學院求學,讓我深刻體驗在外的自我認同,也因此讓我投入兩岸題材的創作,幾部作品後我決定停下這類議題,甚至刻意避免,然而《冠軍之旅》的獨一無二「海峽組合」又再次讓我面對這部分。
2013獲得溫網大滿貫後我返回北京,有位台商朋友來電,電話那頭他告訴我有陸方的單位透過他來詢問。認為這個「海峽組合」獲得大滿貫很有意義,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台商友人答:「對方說一切好談。」
我意識到這個故事的特殊意義與「價值」,但我知道一切的初衷建立在我與選手之間的友誼,在深思過後,我決定婉拒他們的好意。
之後還有一次試片《冠軍之旅》,碰到一位著名電影導演對我說:「你這短片大陸不能放啊,你那裏面還有國旗,馬英九還說在總統府與我『國』第一位獲得網球大滿貫的選手,記得這段要剪掉……」他還說,這故事很棒,海峽兩岸拿大滿貫,太「政治正確」了,但這很難做,應該沒人敢碰,尤其這個時局。
我無奈的說:短片是與選手之間的紀念,應該不會發行,最多參加一些影展。
端:說到中國,片中其實有觸碰到大陸方面來挖角甚至移籍的部分,謝也有她的回應。在紀錄片拍攝過程中,你們有更深入的談過這個議題嗎?
鍾權:其實職業運動轉籍在歐美是很常見的。以謝淑薇的職業成績而言,一直以來都有國外的人接觸,包含新加坡,或是歐洲一些小國家,我所知道大部分還是回歸到家庭,謝家會希望全家人都能受到照顧,而國外通常只會希望簽下謝淑薇,而這變成兩難,倘若自己轉籍,謝家勢必在台灣會備受爭議,贊助也會失去,民粹輿論的撻伐勢不可免,這會連帶影響謝家弟妹的發展。
但問題台灣的網球市埸太小,這就成為一個令人無奈的循環。然而一家全是由謝淑薇擔負的狀態,弟妹也感覺生活在她的陰影光環底下,親人對她是又敬又怕,她一直在苦撐到弟妹慢慢能自己站穩後,也許她會選擇走自己的路。
這歸根究柢要回到兩岸關係,台灣民眾不認同那個所謂的「祖國」,但又接受其他人擁有雙重國籍,但又不讓選手任意的轉換國籍,這裏充滿了弔詭的價值,太多偽善之人,當大家說體育圈都是既得利益者,難道其他圈沒有嗎?然而謝淑薇認同哪裏,又關別人什麼事,到底相忍「為甚麼國」?
在我看討論似是而非的所謂「體壇真相」,終究還是利益的交換罷了。若哪一天台灣不再害怕身份,每個人能任意地選擇留下或是離去,她可以「自由」的選擇自己的認同,如蔡總統勝選宣言:「我會努力,讓我的國民,沒有一個人必須為他們的認同道歉。」說得很漂亮,那麼是否可以從現在開始,努力的讓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的認同,無論性別認同,甚至是國家認同呢?
端:總結一下你認識的謝淑薇?
鍾權:我所認識的謝淑薇很率真,其實從來不會有任何佔別人便宜的想法。從小的流浪,讓她一切都靠自己,但年幼時的成長伴隨褒貶不一的訓練教育,她的成長,原生家庭,是有缺憾的,也讓她成為一個特殊性格的人。就像拍片子,她會直率地問我:多少錢夠?她與朋友或是與家人,用金錢來處理關係,成為她的一個習慣,但並不是每一個人的追求都是利益。
我很難準確形容她,畢竟可能並不客觀,但我能夠說,她是一個很真實的人。
我記得一個幽靜的下午,我與謝淑薇在選手餐廳用餐,那天上午她的單打輸球,我問她難不難過?她翻了白眼看我說:有什麼好難過的,比賽天天都有,輸贏早己無感。
我那時才知道,網球對她而言更多的是工作、是責任、是生活,輸贏成敗反而是其次。謝淑薇對我說過,比賽輸了,明天、下週就繼續會有,不像你們,一個作品推出,成敗一瞬間,而且更多時候,不是自己可以決定的。她還反過來安慰着我那時因為影展未能入圍的失落,我還記得那個下午,頓時之間,我放下了許多。
至今我依然感激謝淑薇,因為她,我走遍四大公開賽、年終賽等等,許多體育線記者或是職業選手都沒完成的體驗,倒是由我這個網球門外漢經歷了。甚至是帶了她超過20年的父親教練都未能親眼見證的大滿貫時刻。
她不是普通人,神來之筆的思維,會突如而來的要求別人紀錄她,也許陰錯陽差留下了這大滿貫的故事,是幸運是巧合,但最重要的,這是她的選擇。
拍攝結束乃至後期製作,我和剪接師反覆討論:她的故事能帶給人什麼?熱血?努力向上?堅持的精神?勵志正能量?但是錦上添花的報導已經太多太多,我發現這些都很薄弱,直到我放下拍攝,最終我才真正的理解,紀錄她其實並不是一個創作,更多的是一個陪伴。謝淑薇需要的是「一個能與她對話的人」,真正願意聆聽,且願意接納她的想法,進一步正視她的心靈需求,不是把她當網球選手,而是真正的當一個人來看待。也許這個作品真正的意義在這。
端:你怎麼觀察謝淑薇和家人的關係,特別是她的父親?
鍾權:我與謝父接觸的並不多,但可以觀察到謝父生活很簡單也樸實,接觸過程中,總是重複穿着幾件運動衣,但也許他一輩子心力都放在子女身上,一個人會複製自己的成功經驗,又調教出了世界第一,謝父確實很自豪自己的教學,甚至還自許要讓最小的兒子練棒球送到大聯盟去。
謝淑薇會干涉與父親接觸的外人,相對地父親也會干涉她的情感,很難形容他們之間的關係,是父女有時更像情人。家人是謝淑薇的一切,她在家中角色某種程度也是姐代母職,一家大小包含弟妹的感情狀態都會關心。私下與謝淑薇相處,她談的都是家人的保險、房子、存款等,幾乎沒有太多她自己,她常動不動就說反正死了錢就留給他們的話之類。她可以前5分鐘依偎在父親身旁一起玩iPad的遊戲,一轉眼就立刻翻臉要求父親改機票離開。
她的原生家庭,包含母親,都讓她留下了許多成長印記,她對於父親又愛又恨,她還是會自責離家3年的日子,那年當自己回到家中看到父親頭髮全白,那一刻她很心疼,更知道自己必須振作。
謝淑薇談到教練父親時,雖然接觸過許多世界級教練,但還是佩服父親的獨創教法,確實很特別。
端:謝淑薇棄奧運,外界批評聲浪不少,你怎麼看這些批評聲音?
鍾權:我舉一個說法為例:一位當紅的金牌舉重教練,在奪金後形容自己帶的選手「不會只想到自己」。這話當然是對的,但舉重並非職業化運動,它唯一能夠展現榮譽的就是現在的奧林匹克國際比賽的平台,然而這對於求金若渴的台灣,用高額獎金獎勵奪牌,以此與選手及教練成為命運共同體,就更能理解。
再倘若這位教練的言語是指向謝淑薇,那其實不盡公平。網球運動是一個職業化的賽事,選手依靠有積分獎金的賽制在世界各地征戰,這才是她們真正的舞台,他們世界征戰,甚至為了更好的環境,讓自己的成績與天賦更大的發揮,特別是在如此短暫的運動生命裏,選手只想到自己,有問題嗎?或者說,該成為一個問題嗎?
看到謝淑薇像是飛蛾撲火般的獨自對抗體制,朋友私下問我她到底怎麼了?我只回答:「不意外。但我其實是真心為她高興也驕傲。」
納粹德國、冷戰時期的美國、蘇聯還有當今的北韓都會把體育競賽當成是政治國力的延續,把擊敗對手當作再次征服,把金牌變作國家春藥、威而鋼(大陸譯作萬艾可、偉哥),台灣好像在做同樣的事。
我會把主流體壇和國家的關係想像成電影《駭客任務》(香港譯作《22世紀殺人網絡》;大陸譯作《黑客帝國》)造物主設計的「完美世界錫安」,謝淑薇則是這個龐大的System的某個Bug,她不遵循這個所謂的System,更試圖打破所謂的這個偽善的體制,有人說這是不合群、自私、只想到自己。但我要再問一次:只想自己,是錯的嗎?
端:那你自己對她棄賽奧運的看法呢?
鍾權:那個下午,我人在不用翻牆的英國劍橋,細雨紛飛,我與友人走在綠草地上,FB突然台北記者朋友傳來訊息,我才發現謝淑薇在台開記者會控訴,那時的她幾度哽咽。
我回想3年前的溫布頓與她相處的時刻。我所知道的謝淑薇,在我紀錄與相處的過程中,她從未因為比賽輸贏或是家人相處流過淚水。這問題我其實問過她,她回答:「打針可能還比較想哭吧。」
看到新聞中她的淚水,其實我嘴角略微揚起,不是幸災樂禍,而是我知道,我認識的她會掉下淚時,那代表她真的己經決定放下了。
從《冠軍之旅》到《賽末點》,對於我而言,其實是未完成的作品,因為我知道她的故事,我依然很難進入他的世界,這兩年多的紀錄更多是陪伴,唯一留下的倒不是作品,只希望能起到某種思考,無論對她、對我自己或是看到她的故事的每一個人,終究我們都需要學會看見自己。
也許她需要一個力量,一份情感,與她建構一個新的家庭,取代過往與彌補過去的成長記憶。希望這在不久的將來,她能找到,並且真正的快樂起來。
《心經》結尾有一句話:「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這句話梵文語音寫做「Gaté Gaté Paragaté Parasamgaté Bodhi Svaha」。「Gaté Gaté」可以譯為「去吧,去吧」;「Paragaté」譯為「一起去吧」;「Parasamgaté」是「一起抵達彼岸」;「Bodhi Svaha」意思是「找到真正的大智慧覺悟吧」。
我要說的是:放下吧,走妳要走的路吧。
2016年7月,我回到英國,應SOAS學院邀請我再次前來放映紀錄片作品,事隔3年,我早已停下紀錄謝淑薇,然而這時正值溫網賽季,我也首次將她的紀錄長片《賽末點》呈現,然而隔天,3年前奪大滿貫的英國選手Andy Murray再次舉起獎盃,那是很戲劇性的一刻。
記者寫的不錯,導演也講的很棒,但大導演和謝小姐翻臉的事為何隻字不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