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實驗教育要培養出流浪的狼

台北市影視音實驗教育機構9月創校,這是台灣第一所非典型技職教育;透過3年訓練,希望學生們不會成為優秀的綿羊。
台灣

台北市長柯文哲在2014年的競選政見第26篇中,特別提到了實驗教育。當時他曾感慨,從1990年森林小學創校開始,後來陸續有新北市種子小學、宜蘭慈心華德福、宜蘭人文、台中海聲、台中磊川、台中道禾、苗栗全人、桃園諾瓦……等等。這些體制外的學校,已經累積超過20年豐富多元的本土實驗教育經驗,但台北市作為最先進的城市,卻一個也沒有。

他主張,台北市不但在經濟上是一個創新創業的城市,也應當是一個教育創新的城市。因此,在他的競選政見「柯p新政」中,允諾初期要在公立國中小各選一所辦理實驗學校,打破舊有的課程師資和管理結構,來進行根本性的教育實驗;並逐年提高接受實驗教育的學生比例到3%至5%,讓公立、私立、實驗三軌並行。

在一般的觀念裏,非典型教育大多訴求「全人教育」,絕少有教育者嘗試過「非典型技職教育」。5月18日在台北市宣布開始招生的「台北市影視音實驗教育機構」(Taipei Media School),是首開先河的實驗。這所學校預計招收41名學生,9月1日開學,上課地點選在鄰近台灣大學的「寶藏巖國際藝術村」。

擔任首屆校長的台北市文化基金會董事長小野在招生啟動記者會中,引用曾任耶魯大學教授的威廉‧德雷謝維奇著作《優秀的綿羊》一書指出,美國名校的學生雖然被視為人生勝利組,但他們缺乏改變社會的能力,只要帶領綿羊的人搖着鈴聲,即便前面是懸崖,他們還是會繼續往前走。

為此,他期盼實驗教育能培養出在荒野中流浪的野狼,如同傑克‧倫敦筆下的《白牙》和《野性的呼喚》兩書中那樣的野狼。小野強調:「我希望這3年的訓練,能讓我們的孩子不會是優秀的綿羊,但會是很勇敢、知道自己未來是什麼的野狼。」

影視音實驗教育機構6月4日晚上將在台北舉行一場招生說明會,報名人數已遠超過現場能提供的近300個位置,由於甄選條件沒有年齡限制,只要國中畢業或具有同等學力皆可報名,吸引大批非應屆畢業生報名,目前年紀最大的是1971年出生。

台北市影視音實驗教育機構位於寶藏巖國際藝術村。
台北市影視音實驗教育機構位於寶藏巖國際藝術村。

在說明會前夕,小野校長接受端傳媒的專訪,暢談他對實驗教育的看法與期待。以下為內容紀要:

端傳媒(以下簡稱「端」):未來進入影視音的學生,應該如何理解這所學校?

小野:台灣的學生在一個比較菁英的教育體制,也就是考試、升學體制中,慢慢失去自我探索跟學習的能力;尤其現在大部分學生都一路從小學讀到大學、研究所,甚至博士班,很晚才進入到社會。近10年來,這個現象已經成為阻礙台灣社會進步的最大理由。年輕人無法投入整個社會的生產跟工作,多數都耗在教育體制中。

我們想跟進入這所學校的孩子講的第一件事情是:改變對整個學校的概念。學校不一定只有這一種——老師上課、鐘聲響起、離開,永遠不用去想自己要幹嘛——這種學習是被動的。我最想讓學生知道的是,15歲從國中畢業後,他們進入到最旺盛的學習能力,以及對未來最能做出一些決定的青春期。此時他們會選這個學校,應該是對影視音有興趣,既然有興趣的話,在技術方面,我們會很直接讓他們接觸、動手學習,看他們是不是真的有興趣,真的有興趣的話,他們就花3年時間學習,18歲畢業時,就可以直接投入就業市場。

但去工作後,不意味着就此結束學習,學習可以是在職場上的。另一種是,經過這3年,他們發現自己對影視音更有興趣,進而再去讀大學或科技大學,甚至是申請出國,那個動力會比原來一路讀下去的動力清楚。

把學校擺在一個社區裏面……他們(學生)一定有很多時間可以接觸教室之外的這些當地居民以及藝術家。因此,這個實驗教育本身從環境的選擇就做了很大的突破。

還有一點值得提的是,傳統教育是用一個圍牆擋住大家,學生在學校裏面跟外界不接觸,然後下課就回到家裏。學校無法扮演幫助學生接觸不同領域、不同社會的環境。但「寶藏嚴」真的是一個很特殊的地方,在台灣的歷史也蠻悠久的。它是像違章建築般的一個地區,而且一邊是山,一邊是河邊。那樣的環境在台北市已經不太找得到了,後來因為歷屆台北市文化局長把它保留成一個歷史聚落,不但居民繼續住下來,政府也投資重新整頓地貌,然後更引進許多藝術家。現在有不少國際、國內藝術家在那邊駐足、辦展覽。

從這個角度去想,它是一個從來沒有過的教育實驗,就是把學校擺在一個社區裏面。雖然我們有獨立的大門、教室,教室與教室會有通道,但他們一定有很多時間可以接觸教室之外的這些當地居民以及藝術家。因此,這個實驗教育本身從環境的選擇就做了很大的突破。

端:這所實驗學校想要達成的教育理想為何?

小野:這個學校還沒有成立,市議會就開始提出很多質疑;質疑的原因之一是經費問題。它是由台北市文化局撥錢給文化基金會,連續3年,每年撥新台幣600萬元來做這個學校。600萬對一個學校來講很少,但市政府為什麼要做這個事情?這是外界最大的疑問。然後,為什麼是由文化局來做這個事情?為什麼選擇寶藏嚴?外界對這個實驗教育的過程,充滿了不懂與疑問。

就我來講,我開始接觸這所實驗學校,是已經籌備到快要招生我才開始加入。但我本身在25年前,就參與了台灣整個實驗教育跟教改的社會運動,我從自己和孩子受教育的過程,看到台灣體制內教育的盲點。

我們雖然只收41個學生,在外界看來,可能也只是覺得我們為台灣的影視音產業多培養一些幕後人員而已;不過,更大的意義是,這是換一種方式讓我們的青少年受教育。如果效果很好的話,我希望達到的是跟體制內的對話,就是讓體制內的學校也能有類似訓練或類似目的的學校,不一定是要影視音,它可以是藝術學校甚至是各種領域。

在我理想中的學習,應該是整體性的,就是他們學的東西都是相關且能融會貫通,這是我對教育的一個理想。

這是一個對話機會。我們是用主題式的教法上課,有沒有比傳統教育,只是按照課綱的方式好?所謂主題式的教法,比如說,希望學生一到寶藏嚴之後,就開始對寶藏嚴這個地方產生興趣,針對寶藏嚴的歷史、地理等等,進入主題式的研究。

甚至英文的教學,也不是我們傳統想像中,按照一課一課教,可能就環境中的英文訓練開始,而且英文課排的比一般傳統學校重很多,老師上課也會直接講英文,他的上課內容,會從寶藏嚴作為一個開始。

寶藏嚴繼續延伸就是台北的河岸,台北的河岸會討論到沿岸移民,他們是怎麼上岸建立台北河岸的聚落?然後再延伸到整個台北市、整個台灣。

寶藏巖獨特的氛圍,吸引許多遊客前往參觀。
寶藏巖獨特的氛圍,吸引許多遊客前往參觀。

也就是說,學生的學習方式是從自身的環境去進入,瞭解自己在這邊學習的是什麼,再慢慢把關心的程度放大,而不是我們過去傳統教育中,不太去思考這個孩子他本身所處的情境。

我一直在講,我們不太知道傳統教育哪裏出了問題。回頭想,就是學生知識的取得是不連貫的,而且互相沒有關係;歷史跟地理沒有關係,國文跟英文沒關係,互相是獨立的學習。但在我理想中的學習,應該是整體性的,就是他們學的東西都是相關且能融會貫通,這是我對教育的一個理想。所以我們可以試着從新進來的學生開始,在課程的安排中就用這個方式。這很不同於傳統的教育。

端:課程是如何設計的?

小野:整個課程的設計是由政大教育系鄭同僚教授帶領一個團隊在做研究;他本身就是體制外教育的一個負責人。另外有一些偏鄉學校要廢校,鄭教授也是把偏鄉的學校集合起來,成立一個新的研究案,用混齡的但不要廢校。

規劃上,高一30%是技術,進入學習音樂工程、剪接、攝影等等。70%是回到一個學生應該有的基本知識,就是文學、社會、英文、體育等等。這些是一般高中生會上的通識課,我們還是要給他們基本知識,萬一3年後有學生要轉進體制內,他還是可以去考試。這個是有點折衷,你也沒辦法不讓他學這些,這些東西也是他基本上受教育中必須要有的。

他們進來後會慢慢摸索出自己喜歡的東西,可能是電視,或者想走電影,電影還分紀錄片、劇情片,或者有人想做音樂,當他們有所決定之後,我們的責任就是幫他們去找資源。

高二就一半一半。高三就70%進入職場學習,30%回到學校語文課和社會課。這個階段70%的學習,在我的想像,他們已經按照他們想要學的課程,比如說,他們想學剪接,剪接又分電視、電影,為什麼講影視音,因為這本身是很開闊的思考,也不見得是電影、電視,也可以是網路。現在很多人拍的東西,都是在網路上播放,這個領域其實是很大的。

我們會以學生為主。他們進來後會慢慢摸索出自己喜歡的東西,可能是電視,或者想走電影,電影還分紀錄片、劇情片,或者有人想做音樂,當他們有所決定之後,我們的責任就是幫他們去找資源。例如說,民間現有比較好的環境在哪裏?台北市政府本身最近在做兩個園區,一個是內湖的影音中心,一個是在北投。市政府有拿到一塊當年國防部的電影製片場,占地非常大;國防部已經捐給了台北市政府,那塊地未來會做成片場加上聚落。時間雖然不確定,但市政府是有預備的,隨時可以讓他們進駐。

端:每一個孩子都適合實驗教育或體制外學校嗎?

小野:這個判斷要回歸到家庭。根據我的觀察,會來念體制外學生的父母親,是敢讓孩子嘗試失敗的。若是要選擇安全的,一定是湧進體制內。除此之外,這些父母親也一定覺得實驗教育或體制外學校,能夠給孩子更大的空間探索自我。反過來說,孩子就算真的失敗了,也不會害怕,因為父母會想辦法支撐這個孩子。

但有一個重點是,體制內跟體制外不是對立的概念,而是對話的概念。如同前面我說的,體制外如果做成功了,這個方式就能移植到體制內來做,讓更多人用這種方式受教育。

體制外只是要讓台灣整個教育重新去面對教育的方式跟目的。

台灣這幾年有翻轉教育的概念,那都是在體制內實施,像是大學或者高中幾個比較有名的老師——中山女高的張輝誠或台大電機系的教授,他們在自己的教室裏就實施翻轉式教育,讓學生上台報告,老師坐在底下聽;其實這對老師的挑戰更大,因為他讓學生們自己表達,他必須從學生表達的東西裏面去找到給孩子的提示,這比一般一路講到下課,鈴聲響,老師走人,真的困難多了。我的意思是說,體制外只是要讓台灣整個教育重新去面對教育的方式跟目的。

端:為什麼體制內改革不能加快?

小野:主要是社會還不是很支持這樣的方式。比如說,新政府上台宣布了好多教育政策,立刻就遭到民間反對,包括12年國教學區制,或者明星學校釋出更多名額給住在附近的學生,而不是用考試的,但大家就會質疑是不是要摧毀菁英式的教育。民間的反彈非常大。

政府的態度為什麼每次都在哪裏搖擺?因為他們一直沒有大家都滿意的方式,包括教改為什麼在體制內一直失敗?就是因為體制內沒有準備好這種改革。

很多人背負學債去讀大學,可是他並沒有得到相對的一個能力畢業……所以才會有實驗教育這種概念說,那我們換個方式試試看,不要用體制裏的東西,看會不會更有效。

例如廣設大學,每個人都以為可以接受大學教育,但你付了學費,學校真的有給對應的師資、課程了嗎?台灣很常陷入形式上的改革,比如有些學校要升格的時候,政府要求說,你有沒有一塊校地多大、設備多少才能從技術學院升格為大學,或專科升為科技大學。結果就是,很多大學在很偏僻的地方買地,迅速蓋了一個學校的分部,但師資能不能配合?不一定。

最後就有人形容說,台灣教育是劫貧濟富。即很多人背負學債去讀大學,可是他並沒有得到相對的一個能力畢業;他付出那麼多錢去念大學,結果混了4年什麼都沒有學到。我們覺得那只是在浪費青春。所以才會有實驗教育這種概念說,那我們換個方式試試看,不要用體制裏的東西,看會不會更有效。教育部一直被詬病就是這樣,他們也沒有不改革,但就是越改越怪。

端:影視音實驗學校或一般體制外學校都收費較貴,如何幫助弱勢學生?

小野:這是政府的責任。所以我們這所學校,有20%是要留給弱勢學生,由台北市政府編列預算。未來文化局編列的預算,反而不是硬體設備,我們的收費本身就會支應開銷,我們收多少錢就是我們未來的開銷,而政府編列的預算就是給弱勢學生繼續讀書的學費。

如果我們學費是新台幣8萬塊,教育部會補助兩萬多元,市政府還有一些其他申請,我們會把學費降低到一般弱勢學生可以就讀的條件。這在市政府裏面已經有共識。

實驗教育只是教育的一種方式跟態度,資源的分配如果拉距越來越大,的確不是教育的本意。

台灣現在有一個比較好的現象是,民間有很多力量在做偏鄉教育跟照顧學習。包括我在內,我們有一個快樂學習協會,對企業募款,募來的錢就是去支助偏鄉的輔導中心,這些孩子可能是下課後沒地方去、沒錢補習,回家沒人教、父母親不在,或者隔代教養。我們對外募款,去幫助當地一些教會或者團體,學生離開學校後,可以到一個教室或教堂。到今年底,我們大概會有60個這樣的基地,分佈在全台灣各偏鄉。

實驗教育只是教育的一種方式跟態度,資源的分配如果拉距越來越大,的確不是教育的本意。

端:希望新政府如何看待實驗教育?

小野:實驗教育如果過多的開放,可能會有一點浮濫,但我覺得政府本來就有責任試着去整合這個東西。像剛剛說到偏鄉慢慢在廢校,政府就應該要有一套辦法去鼓勵這些校長;另外,台灣有蠻多流浪教師,他們也許身懷很多能力,但他們就是沒有辦法進入教育場所跟領域。政府的政策跟責任就是去整合、分配教育資源。實驗教育跟體制內學校,本來就是一個分配上的問題。

和平國小轉型為實驗國小,這是一個很大的動作,因為和平國小是公立的,但教材跟內容都將跟體制內不同,這是一個很大的改變。

台北市最近有一個國小——和平國小正在蓋,那個國小位於大安運動中心隔壁,我注意很久了。他本來是一塊不知道要做什麼的地,因為少子化,台北市不需要更多小學。後來柯文哲上台,去年就跟教育部做出一個決定,把和平國小轉型為實驗國小,這是一個很大的動作,因為和平國小是公立的,但教材跟內容都將跟體制內不同,這是一個很大的改變。

這考驗着我們的父母親敢不敢送進去。很多父母會想,因為6年跟人家上的都不一樣,那升國中後要怎麼跟人家競爭?事實上不會啦,因為現在都12年國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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