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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只有童年值得快樂,這人生還能活嗎?《少年滋味》影評

不知道這世代究竟是怎樣練成「小朋友就該這樣過活」的共識的,它在每個家長心頭壓下一塊鉛。

特約撰稿人 蘇美智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16-06-02

紀錄片《少年滋味》。導演:張經緯。上映日期:6月2日。
紀錄片《少年滋味》。導演:張經緯。上映日期:6月2日。

看罷片子,猶在沉澱;朋友卻說,影片呈現的少年滋味熟口熟面,不正是我們每個人都經歷過的那些年嗎?誠然,有關青春,那些對自我的不肯定、對未來的矛盾想像、與上一輩的溝通失效等等,放到哪個文化或年代都可能找到共鳴。然而,這紀錄片珍貴之處,更是它抓住了此時此刻的時代氣息,當世代鴻溝愈拉愈闊的時候,用心架起一道聆聽的橋。

說影片是今日香港的少年眾生相,或者過頭,畢竟導演的個案取樣都集中在一場音樂會的參與者中,但片中少年,無論是中產的、基層的、土生土長的、移民的、精英的、邊緣的,都各有困惱,而且也都坦率誠懇地在攝影機前展現自己,彌足珍貴。剪接也神,把種種荒誕,矛盾和掙扎用錯配的聲畫節奏一一展現,挑動思緒卻不失幽默。張導說剪接主力是八、九十後,也提及彼此間取材角度的分歧和融合,看來製片過程也是另一道橋的實踐。

片中最討喜的小主角,應該是十歲的Nicole。這個一開口就是「自由」和「選擇」的小女孩,每個鏡頭都帶笑,彷彿時時刻刻投入當下,憂愁都只屬於上一代的破事兒。

紀錄片《少年滋味》。導演:張經緯。上映日期:6月2日。

譬如說,當媽媽眉頭緊皺投訴嚴苛的學術要求隨時「谷爆」小朋友的時候,Nicole在旁「澎」的一聲為爆破配音,非常鬼馬。放學後回答今日有幾多份功課,猶在夢中的小妮子把答案修正完一次又一次,「九份⋯⋯呀,不、四份、五份、六份⋯⋯作文兩篇,一中一英⋯⋯呀不,有一篇可以選中文或英文⋯⋯」語氣中近乎沒所謂的輕描淡寫,教台下觀眾都笑了。

家長的入世,比對小妮子的出世,帶來喜感。然而,面對愈來愈不人性化的小學生涯,小迷糊也可以是某種輕巧的自保方式--屬於這個世代小學雞的自保方式。

張導說剪接主力是八、九十後,也提及彼此間取材角度的分歧和融合,看來製片過程也是另一道橋的實踐。

「奴隸也有仰望天空的自由啊。」在某個音樂會場外,Nicole這樣回應鏡頭後的提問。語畢,導演緊接tilt鏡(垂直向上的移動鏡頭),帶領我們一起實踐仰望的自由--雖然頭頂只有玻璃天幕。顯然,愛自由的小小靈魂也知道束縛,卻依然看到束縛裏還有自由的可能,暗合了她常常掛在口邊的「選擇」。

不要低估少年人。

另一位十歲女孩芷蓉,在片中很容易成為Nicole的比較對象。她年紀小小已經考獲八級鋼琴,正要進軍演奏級,大概該歸類入人生勝利組那邊,而這個成就卻是用許許多多珍貴的童年時光換來的。她和媽媽短短的幾句對話,很能符合我們對「怪獸家長」的想像--

芷蓉:「(每日)要不是練琴就是練唱歌做功課返學。」 媽媽:「當然是這樣,小朋友都是這樣的。」 芷蓉:「吔吖,但沒有休息嘛。」說罷,雙手掩着自己拉長了的臉。

不知道這世代究竟是怎樣練成「小朋友就該這樣過活」的共識的,它在每個家長心頭壓下一塊鉛,彷彿我們對孩子最大的疚歉,竟然是操練不夠,而不是剝奪寶貴的童年。但與其心痛芷蓉,我更心痛另一個大女孩。十六歲的Vicky同屬人生勝利組,但她甚至不可能像芷蓉那樣,以小女孩的嬌嗔來向媽媽直白抱怨。她茫然地說:「我媽媽一直想我做醫生,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然後就在鏡頭下不斷重覆埋頭溫習的背影。還好尚有音樂,為她帶來喘息空間。

Vicky的爸爸媽媽道出原委:我們不覺得演藝事業是安定的,她將來得找個專業才成。夫婦倆同是教師,強烈批判本地教育制度脫離教學初衷,已經淪為數字比併的遊戲,「我們也擔心她要考第一第二壓力大,但又不想她考不上⋯⋯」

紀錄片《少年滋味》。導演:張經緯。上映日期:6月2日。
紀錄片《少年滋味》。導演:張經緯。上映日期:6月2日。

另一邊廂,十三歲的凱婷大概很容易會被歸入「失敗組」那邊。因為胖嘟嘟的體型,她曾經被欺凌,「他們不是用身體來打你,而是用言語去攻擊你。」

我們都曾經年輕躁動不安,但時日久遠了,時代也真真不同了,實在太需要認真聆聽屬於這個世代的少年,而不是把自己的想當然鑲成定格。

凱婷說話的速度很慢,每說一句都要來一個頓:「其實,我很少打男孩子的⋯⋯只有一次⋯⋯那次他脫了骹。」說罷,自己也芫薾了,然後她緩緩地再說一遍:「其實,我很少打男孩子的。」

凱婷總帶着天真笑臉,也常常愛嬌地黏着媽媽和姊姊。某回,她帶攝影師到自己的「秘密花園」,示範如何努力地鑽進屋邨公園滑梯下的狹小空間,她躺到地墊上,滿自豪的認為別人會看不見。然後很快便進入發呆狀態。鏡頭後有人問:你現在做什麼?她答:「我在思考自己以後。」

我們都曾經年輕躁動不安,但時日久遠了,時代也真真不同了,實在太需要認真聆聽屬於這個世代的少年,而不是把自己的想當然鑲成定格。這是影片中我認為標誌性的一幕:媽媽投訴「他們這一代真箇無憂無慮,我也不知道該怎樣扭轉,帶他走回正軌」,同一時間,並排而坐的廿四歲的兒子Paul,急切地向鏡頭擺出抓狂姿態,欲辯無從。

張經緯的電影雖然在2014年開始拍攝,但對於政治低氣壓着墨不多,據說不是導演故意迴避:紀錄片一直追隨着少年們的關注前行。

也許,世代之間的溝通失效實屬無可避免,但在此時此地的香港,特別是經歷黃藍之爭後,那種難以理解、欲辯無從的焗促感,史無前例的強烈。而對於哪裏才是橋,我們沒有把握。張經緯的電影雖然在2014年開始拍攝,但對於政治低氣壓着墨不多,據說不是導演故意迴避:紀錄片一直追隨着少年們的關注前行。

最後想回應片中一位爸爸的話:「小朋友當然要快樂,長大後哪裏還可以這樣開心?」這也是大人不經意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我相信這話背後一定是善意的,但想深一層卻認真淒涼。如果只有童年值得快樂,這樣的人生還能活嗎?難怪十六歲的高材生Angel說:青春有限,一旦錯過,人生只餘渾噩。她說着說着,竟爾哭了。這個愛思考的女孩對自己好不嚴苛,在別人的期待與自己的追求之間,激烈拉扯。

我想說,少年之後,還有人生。我四十最快樂,以後更快樂也未嘗不可。也盼望片中少年們,也都有屬於他們這一個世代的快樂。

(注:標題為編輯所擬,原文標題為「少年之後,還有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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