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V太太:浮誇的婚儀中,我們扮演愛情

當與婚禮「脫鉤」,婚紗照的目的與其說是紀念,更不如說是表演。以誇張而放大的情緒、設計過的親膩、符合童話故事的角色互動與特定挑選的地點,成就我們想像中的浪漫愛。
2015年10月19日,英國倫敦,一對華人情侶拍攝婚照。

30歲前後這幾年,無可避免地見證了許多親朋好友的婚事。其中隱約可以留意到幾個趨勢:

例如親友們得以目睹的,不只是結婚當日的典禮與宴席,而是從求婚開始就公開的一連串過程;甚至多虧了社群網站的普及,就算無緣參加婚禮,也可以透過各種影像紀錄重溫現場。

也例如婚禮宴席的「工程」越來越浩大,往往除了傳統的儀式和程序以外,還增添了許多來自新人或親友的活動、表演,與分享。

又例如雖然不見得人人都能夠舉行一場「世紀婚禮」,但似乎越來越多當事人願意在婚禮儀式上,付出心思與金錢,只為了「留下一個美好回憶」。現正流行的海外婚紗和海外婚禮,就是典型例子。

台灣婚紗攝影變遷

台灣拍攝婚照的習慣約從1970年開始改變。在那之前,新人或是在婚禮當天前往照相館拍照,或是聘請攝影師前往家中,而婚照的主題則多以全家福為主。80年代起,專門的婚紗店逐漸取代了傳統照相館,提供禮服、化妝造型與照相的合併服務,並且開啟了在婚禮前擇日拍照的風俗,「婚紗照」一詞也從此開始普及(李玉瑛,2004曾韋禎,2013)。

再後來,婚紗業愈發成熟,「包套服務」成為主流,也就是從禮服、造型、攝影到各種雜物贈品一概囊括,並且依照照片和造型的數量提供不同的包套價格(李玉瑛 2004)。婚紗照成為絕大多數人婚禮儀式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從婚禮的額外產出演變成獨立的商品,並往往被視為個人品味與夢想的投射。

於是除了禮服、造型以外,婚紗照的戶外地點,也成了每一對新人「凸顯自己」之處。除去常見的熱門景點,新人們可能納入只有自己才知道,或是對自己有特殊意義的私房地點;另一方面,隨着旅遊也成為另一種文化象徵,和蜜月旅行結合的海外婚紗也成為新的趨勢。

如果搜尋「海外婚紗」,就可以發現許多提供該服務的婚紗店或是婚照攝影師,地點則從東南亞、日本、澳洲到歐洲。有媒體開始提供海外婚紗「教戰手則」,甚至國外媒體也發現了這樣,對逐漸增加的婚照旅客們進行報導

在婚紗照中表演愛情

曾經,婚照的目的是為了記錄婚禮儀式。在拍照並不普及的年代,照相也強化了婚禮的重要性。當與婚禮「脫鉤」,婚紗照的目的與其說是紀念,更不如說是表演。以誇張而放大的情緒、設計過的親膩、符合童話故事的角色互動(如男方高舉女方)與特定挑選的地點,成就我們想像中的浪漫愛。

婚紗照的場景彷彿一個寫好的劇本,以宣揚某種特定樣板的愛情,以及我們對婚姻的高度崇拜,和對婚姻關係裏固着的性別想像。在這個劇本裏,個人愛情的真實樣貌與需求從來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邁上婚姻的康莊大道。

在異性戀的婚紗照裏,女方往往是主角。這點反映在女方的服裝與造型通常較受重視(男方除了西服外,經常需要自備服裝)以及可以獲得較多獨照機會上,同時女方也較常對婚紗照表現出比較高的興趣與在意(或是被期待表現出較多的在意),女人的婚紗照更總被稱為她們「最美的時刻」。

當婚紗照得以成為一個女人最美的表現,一方面說明了在這個社會裏,女人的婚配往往被視為她們最光耀的時刻,「嫁人」是其最高的榮寵;另一方面,這似乎也矛盾地暗示着,女人在從單身到已婚這樣一個跨界的過程中,勢必無法抵擋自身價值的衰敗。至少,在「美麗」這件事情上,已經無緣(也不需要)再競爭。

然而,如果婚姻承諾真的是愛情的證成與延續──如許多人聲稱的那般,那麼婚紗應該只是一個起點,而非最高點;親密關係裡日復一日的互動、分工、糾葛與衝突,也才應該是愛情的樣貌。愛情的圖像又何須透過婚紗照來成全?

於是我們只能承認,在一成不變的換裝、佈景和親吻之中,婚紗照所頌揚的,從來不是真的愛情,至少不是你我在日常生活裡笨拙與傷心的愛情,而是淡化了個人獨特性,只為強化婚姻的正當性的愛情。當我們越努力想要用照片裡過度膨脹的快樂與幸福,來為自己的愛情代言,我們卻反而可能越捕捉不到,親密關係真正的樣貌。

說穿了,我們可以在各種意想不到的地點拍照,出演的卻是同樣的劇情。當婚姻被視為愛情唯一的實踐,婚紗照也就成了大同小異的謝幕禮而已。

求婚儀式的傳奇化

這個塑造(卻又遠離)愛情、神化婚姻的工程並不僅止婚紗照。近年來,求婚儀式也越來越公開與繁瑣。許多人選擇邀請親友一起見證,並全程錄影,在求婚成功之後上網分享影片,媒體也酷愛各種在公開場合示愛求婚的故事。

與此同時,在好萊塢電影和婚禮產業的推波助瀾下,婚禮日總被冠上「女人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的稱號與期待。於是從服裝到場地,從邀請函到謝卡,賓客到節目,無處不費盡心思,若出了差錯,更要被視為人生大憾。

這些傳奇的求婚與繁瑣的宴席,被標示為「愛的宣言」;當情人節的花招幾乎已經用罄,一場華麗的婚禮儀式才是究極真愛的表現:愛她/他就是把她娶回家/嫁給他,讓她/他當最美/最有面子的新娘/新郎。

只是在這樣的公開之中,「被愛」的驕傲恐怕不是重點,更關鍵的是被認可為「值得結婚的對象」是一件值得炫耀之事(尤其對女性來說)。而盛大的婚禮則彷彿一場成果發表會,任父母家長宣告如何完成了自己的「責任」,讓子女成功進入婚姻。

事實上,「公開求婚、婚紗照、盛大婚禮」可以說是婚禮儀式的鐵三角,共同以愛情為名,宣揚女人們在一個崇尚「雙人一世」婚家價值、篤信「婚姻是通往幸福的道路」的社會中,因為婚配而「被幸福」的光芒。儘管當代男女大喊單身無罪,但各種「世紀婚禮」、愛情範例與婚家展演仍然告訴你我,婚家畢竟是一切脫離苦難的源頭,若為好男好女勢必能有救贖。

我們不能說這一切與愛無關,畢竟浪漫愛在這個過程中,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愛情正當化了婚姻與婚儀,而婚儀又再次販售了愛情。只是如同所有消費消費社會裡的商品,我們買單的,只能是大量製造的羅曼史。

消費主義與婚儀的密謀

或許最有趣的是,在複製婚家神話的同時,也正是這些儀式創造了一個「與眾不同」的機會。在當代社會,以消費建構愛情早已不是新聞,這也是建構起婚紗照文化與盛大婚禮的因素之一。人們透過購買某些服務與儀式,來具體化浪漫愛的劇本,所以婚紗照裏充滿華麗的手工禮服,與遙遠的渡假勝地。

與此同時,我們也早以習慣以消費作為凸顯個人特質的方法之一,透過商品與品牌的選擇,來達成反叛的目標。於是在這些繁瑣的婚禮儀式中,人們一方面重複同樣的愛情與婚家宣言,另一面卻又必須透過各種的品味消費,來強調自己的婚姻與愛情的突出──例如遠赴他鄉拍攝婚紗照片或舉行婚禮,或是設計別出心裁的婚宴形式。

一切只盼好男好女若真得救贖,至少也是瀟灑的。

對於單偶婚家的崇拜使得婚禮不死,而龐大的消費則催生了婚禮產業的蓬勃;婚禮產業透過鼓勵消費一方面重新複製幸福婚姻美夢,一方面又塑造個人化的愛情樣板。婚家神話、消費主義,與婚禮儀式之間的密切合謀,或許帶着我們扮演愛情,卻恐怕終究無法接近愛情。

(V太太,共筆部落格Queerology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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