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徐賁:批評並非敵對勢力,打破沉默需要眾人合作

對批評者是不是敵對勢力的討論是一件好事,無論結果如何,它至少給了人們一個討論沉默,而不是對沉默保持沉默的機會。

刊登於 2016-01-27

中國北京。攝: 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中國北京。

《環球時報》2016年年會有關於「敵對勢力在多大範圍內存在」的議題討論,參加討論的學者、專家們發表了不同意見。但是,從報道來看,他們討論的「敵對勢力」究竟是誰卻並不清楚,是出於疏忽?還是因為這本身就是一個說不清的問題?

據報道說,有參會者認為,「現在穿軍裝拿刀的敵人已經不敢來了,但穿西裝的敵人有不少」,間諜、策反、收買情報和培養代理人等仍然是敵對勢力常用的手段。這種敵對勢力顯然與某種「祕密」和「陰謀」有關。還有的參會者認為,」不能因為一個人批評兩句政府就說他是敵對勢力,也不能說報道中國負面新聞的人就是敵對勢力」,這是反對籠統地將批評負面現象定性為敵對勢力。

按常理來說,一個公開的討論會,不會是討論間諜、策反、特務一類祕密情報的地方,所以我想,後一種理解——把批評者當成「敵對勢力」——要更靠譜一些。不過,第一種理解也很值得重視,因為它是在明白地暗示,誰批評負面現象,誰就是與間諜、特務、滲透分子一路的敵對勢力。

這種敵情觀念雖然沒有根據,但卻也是人之常情。這是因為,無論是個人還是群體,被人批評都是一件不爽的事情。他們會覺得被人揭了短,把不想讓世人看見的東西故意暴露出來。他們如果覺得被人打了臉,丟了臉面,自然會歸咎於批評的「不良動機」,將之視為「惡意攻擊」或「敵意」。

其實,批評的動機和意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批評是否合理和真實。只要是揭露真相的批評就是好的批評,再令人不爽也是值得考慮和歡迎的。然而,現實情況是,人們對於那些試圖讓他們看到真相的人或意見最常見的反應是,要麼忽視,要麼敵視。忽視是不拿批評當一回事,再怎麼說也是白說。敵視是太拿批評當一回事,一點點都容不得往眼裏揉沙子。

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姑且用一句老套話),大多數人就算見到不良現象,也是不批評的。他們對不良現象保持沉默,潔身自好,不願意被推入「敵對勢力」。正因為眾人總是在自覺地把不好聽的話嚥到肚子裏去,所以那些打破沉默,偏偏要把話說出來的人才特別讓人不爽,特別遭人白眼。他們遭痛恨,不僅是因為他們說了一些眾人心裏都明白,但卻又都不敢說出來的話,而且更因為他們的公共行為本身就是在提醒別人的自私、膽怯和懦弱。人們憎恨批評者,是因為批評者也挑戰了他們認為理所應當的沉默。

美國社會學家伊維塔·澤魯巴維爾(Eviatar Zerubavel)在《房間裏的大象》一書裏指出,人們保持沉默,成為沉默的同謀,「保護的不只是個人的顏面,也保護整個集體的顏面,因此打破沉默的人通常被認為不僅僅是不得體,事實上,他們經常被夥伴們公開指認為叛徒。」在那些高度警惕敵對勢力的人士眼裏,「敵人」是內外有別的。

「敵對勢力」不僅是指來自外部的批評,而且也是指內部提出的批評,內部的批評者會被視為配合外部敵人的「內奸」。外部敵人乾的是污衊、唱衰和抹黑;而內部敵人幹的則是家醜外揚和泄密。

日本有一張傳統的「三不猴」圖:三個猴子一個捂着眼睛,一個捂着耳朵,一個捂着嘴巴——它們不看、不聽、不說。雖然不說是沉默的直接起因,但最後一定要有不看和不聽的積極配合。因此,沉默的合謀不僅是不說者的串通,而且也是不看、不聽者共同加入的集體合作。

任何一個沉默的合謀都可能被某個潛在的發聲者打破,在美國,有人畫了一種描繪尼克松水門事件的諷刺畫,給這三隻猴子添加了一個猴子。這第四個猴子手拿電話,正在和美國頭牌新聞調查記者、專欄作家傑克·安德森(Jack Northman Anderson)通話。澤魯巴維爾說,「這張漫畫恰切地描摹出這樣一股會暗中破壞沉默合謀的社會力量,告誡我們,儘管拒絕面對某些事物的需要非常強烈,但會被同樣強烈的揭露真相的願望所抵消」。

和沉默一樣,打破沉默也需要眾人的合作。要結束沉默的合謀,不需要等到沉默合作者一個不剩統統消失,只要不沉默的人足夠多就可以了。對批評者是不是敵對勢力的討論是一件好事,無論結果如何,它至少給了人們一個討論沉默,而不是對沉默保持沉默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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