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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亦絢:書寫痛苦不是自我沉溺,而是藝術責任

海明威曾以冰山形容小說寫作,寫出的部分當如冰山一角,更多的則是隱匿於海平面下的龐大冰體;在張亦絢的長篇小說新作中,她以戲劇與影像文本,建構出她的創作冰山層。

特約撰稿人 鄒欣寧 發自台北

刊登於 2016-01-21

張亦絢。攝:張國耀/端傳媒
張亦絢。

台灣小說家張亦絢的《永別書:在我不在的年代》在去年12月初正式上架,採訪她時,《永別書》的網路書店專頁已有超過千個臉書的「讚」。儘管按讚數不等於銷售數,《永別書》受到讀者相當矚目可見一斑。

這是張亦絢的第二本長篇小說。在2011年《愛的不久時:南特╱巴黎回憶錄》出版前,她曾發表兩本短篇小說集與一部自編自導的電影短片,全是可被歸類為「(女)同志文學」的作品。評論稱她的小說「迷人又驚人」,「大膽地拋出了一些前人不太觸碰的問題」。

用一鳴驚人形容90年代的張亦絢並不為過,但「同志文學」對於當年的社會和文壇來說,或許是頂遮頭去臉的帽子,還不是勳章。

整整八年,張亦絢未再公開發表創作。等到《愛的不久時》面世,許多讀者誤會她是文壇新面孔,殊不知此人早是沙場老將,充其量只能稱她長篇小說的新手駕駛。但這名新手馳騁上路的姿態依然驚豔眾人,除了入圍當年度台北國際書展大賞,也列名《聯合文學》「40歲以下最受期待的華文小說家」之一。四年後,《永別書》之所以備受矚目和期待,理由充分。

《永別書》第一句話這麼寫:我真的打算,在我四十三歲那年,消滅我所有的記憶。

又是記憶。《愛的不久時》標榜為一本回憶錄,《永別書》持續凝視記憶,卻是為了全然銷燬。在唯一一場新書講座上,張亦絢提到自己對記憶的好奇,始於七、八歲時極力想捕捉人從清醒過渡到睡眠的瞬間。她每晚聆聽一捲立法院質詢的錄音帶,試圖記下「聽到哪裏,我會變成一個睡着的人」,「但非常挫折,永遠有一個東西叫昏迷,非常固定,讓我沒辦法從濃濃外省腔的『東沙群島、西沙群島』跨到其他地方。」

「這無法控制、凝視昏迷的體驗,讓我知道:人無法突破記憶的生理限制,」張亦絢說。身體的限制給我們理由遺忘,但,一個想消滅記憶的人?

張亦絢引述一位學者整理記憶的不同形式,其中一種叫「義務記憶」,「基於使個人萬分苦惱的責任感,彷彿有聲音說道『必須記憶的人是我』」。與這類記憶有關的人,通常是某些事件的經驗者、見證者,「不遺忘」成為沉重的使命。但,萬一必須記憶的內容,可能損及這個人活下去的意志呢?

「如果一個人有毀滅個人記憶的慾望,那麼之前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講座上,張亦絢提出這個問題。我被這句話震出了一個遺忘許久的記憶。讀猶太學者普利摩.李維談集中營的著作《滅頂與生還》時,由於書中所述太過沉重,我曾經想像:應該有生還者用盡各種方法,希望完全抹殺這段記憶的。

「記憶又苦又難」,張亦絢說。李維用書寫凝視人類史少有的大屠殺,《永別書》凝視的又是哪一種記憶?

小說的主要敘述者,賀殷殷,是一位在台灣出生的女同性戀。她是所謂的「芋仔蕃薯」,父親來自外省家庭,熱心政治;母親有閩南與客家(或許還有泰雅族)血統,耽於音樂。政治和音樂深刻影響賀殷殷的早年生活,她的初戀情人小朱和成年後女友萱瑄,則與文學一起在她的生命占據重要篇幅,然而,家庭、政治、文學、愛情……所有這些記憶,她全不打算留下。《永別書》分兩部、二十章,全由賀殷殷一人獨白構成,是記憶劫毀前的全面凝視,也是清算。

《永別書》。攝:張國耀/端傳媒
《永別書》。

「在我重看這本小說,回想有什麼曾幫助過它,讓它受益,形成今天這模樣,我首先想到的是一個畫面,來自德國編舞家Pina Bausch的《交際場-65歲以上男女的版本》。舞台上有個人拿着麥克風,他旁邊十幾個人坐成一排,大家都在拼命說話」,張亦絢說,「那畫面對《永別書》的影響很大。雖然書裏有個拿麥克風的主述者,但我希望讓讀者有這樣的印象:不是只有這個人才有話要說,她身邊的人也在說話,只是出於某種原因,由她拿到麥克風。」

讓主角以「我」現身,有張亦絢對小說寫作的多重考量。雖然賀殷殷與張亦絢一樣都是寫作者,但張亦絢多次在書中和訪談中強調:即使是「我」,即使比他人握有更多文字表達權,讀者也應當對她的話語有所保留,不宜盡信,「比起她說了什麼話,重要的是她說話過程的流變,那才是我想要呈現給讀者的。」

選擇以第一人稱書寫,一方面避開第三人稱更權威、絕對的敘事角度,也和經典同志紀錄片《傑森肖像》(Portrait of Jason有關。這部由美國實驗電影導演Shirley Clarke拍攝的影片,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非裔男同性戀對着鏡頭侃侃而談。「這部影片讓我震撼,除了形式非常簡單,仔細想想,無論社會大環境或同志藝術裏,你很少有機會看到、聽到一個同志這麼大量的說話。大環境對同性戀的認識還停留在表層,若要體會同志內在更豐富的感受,必須透過訴說跟聆聽」,張亦絢補充,「不只同性戀如此,新移民、跨性別也很少被給予這麼大量的時間,讓人們聽見他們的聲音。」

有了《傑森肖像》在前,張亦絢遂放心以一整本書的時間與空間,讓賀殷殷對讀者滔滔傾訴內心的風景,和乍看碎片一地的記憶。

法國劇場導演路克.邦迪(Luc Bondy)改編莎士比亞早期劇本《泰特斯》的作品,劇名《強暴》劇場節目單。攝:張國耀/端傳媒
法國劇場導演路克.邦迪(Luc Bondy)改編莎士比亞早期劇本《泰特斯》的作品,劇名《強暴》劇場節目單。

書寫記憶,很容易令讀者產生「零碎」的印象,然而記憶原本就是脆弱、不穩定的「非物質」與「不存在」,一旦兌換成話語文字,零碎便成為形式,主角斷續說出的內容,其實是作者為了勾引讀者拼湊解謎所循序給出的線索。《永別書》裏的賀殷殷並非興之所至,想到哪說到哪,而是藉由言說逐漸袒露內在,逼近創傷的核心。這層層回溯直到最終揭露創傷的敘事,與其說零碎近於詩,更接近內在結構緊密的戲劇。

《永別書》的創作冰山層確實有不少的戲劇和影像文本。張亦絢隆重取出一紙劇場節目單,上頭劇照是兩個穿高跟鞋的女子前後並立,姿態輕巧如同舞蹈。這是剛在11月過世的法國劇場導演路克.邦迪(Luc Bondy)改編莎士比亞早期劇本《泰特斯》的作品,劇名《強暴》。

「我不是所有節目單都蒐藏的人。但邦迪這齣戲給我一個創作上重要的啟發──效果先於內容,書寫的順序非常重要」,「強暴,每天打開報紙都有,邦迪說他做這齣戲的理由,是為了對抗媒體將這些事變得平板、見怪不怪……」說到這,張亦絢陷入一段很長的沉默。

再開口時,她謹慎,緩慢,逐字逐句:「藝術不能忘記的重要任務,是讓人脫離麻木的感受。當談到暴力,用純粹的暴力呈現暴力是沒有效果的。很多暴力,並不是這麼表面。」

《強暴》也出現在《永別書》裏。看完這齣戲的賀殷殷去買了跟劇中人一樣的高跟鞋,她還提出一個問句:所謂母親,難道不是那個人,當一個女兒被割去舌頭後,還知道去問;「妳想要說的,是什麼?」

「我要分享的另一個和《永別書》有關的文本,是今年金馬影展剛做過專題的法國導演莫里斯.皮亞拉(Maurice Pialat)」。這位經常拍攝家庭的導演,常被誤會為「沒有社會責任感」,「高達也批評他最大的問題是沒有主題,但我認為他有個隱形的主題──反攻家庭。」

張亦絢以被選進法國學校教材的À nos amours(台譯《關於我們的愛情》)為例,「這部電影很卓越地處理亂倫議題。父親戀慕女兒,女兒又是被爸爸教導長大的,父女的感情不是這麼單純。你可以說家人的偏愛是自然的,可是這種愛超過一定程度,會造成母親的痛苦、嫉妒、被剝奪感,這種感情性的亂倫已經成為問題,不需要真的發生性侵犯。」

「乍聽之下,亂倫觸及一群非常特殊的人,但這其實觸及每一個人,只是有些人涉入較深,有些人認為無法想像。談亂倫和談家庭,我認為是一體兩面。皮亞拉的傑出在於他把亂倫裏頭一種曖昧不清的特質,和這個曖昧造成的傷害掌握得很好,這是很難處理的」,她微微一笑,「即使高達這樣的聰明人都沒看出主題!」

《永別書》書封底,「人類不宜」四字安在一角,宛如警語。賀殷殷的記憶於人類不宜,因為她凝視的黑暗中藏有性、死亡交織而成的羞恥與傷痕。那不僅僅是她個人的,也及於身旁之人,及於整個台灣。

「寫這本小說時,心智所承受的強度確實很劇烈。但這本小說之所以採取比較冷酷的手法,是因為了解人生真的有非常多殘酷的時刻。如果一個人真的曾經歷過一些比較殘忍的事,就會知道,『確認殘忍』這件事,是很重要的。」

書的尾聲,賀殷殷宣稱,自己作為一個虛構的人物,將活到47歲。她已將自己承擔的記憶交到讀者手中,經由我們的閱讀,殘酷獲得指認,記憶獲得延續。但書寫痛苦不是為了沉溺。打開書又闔上書,張亦絢說每個創作者都是「向着同時又是未知,又是作者深信確實存在某處的人們發聲」,「我真的很希望,有人或許因為讀到書中一句話,就能幫助他生活下去。」

啟發張亦絢創作的文本。攝:張國耀/端傳媒
啟發張亦絢創作的文本。

冰山書單

除了文中所述文本,張亦絢還提及的三個作品:

《冬樹》、《愛麗兒》「美國詩人席薇亞.普拉斯(Silvia Plath)是我決定寫這本書的其中一個原因。她很認真的凝視痛苦和性慾。書寫痛苦,跟自我沉溺沒有關係,而是一種藝術責任。」

《建築生與滅:建築物為何倒下去》「這本書分析各種建築物為什麼倒塌,跟《永別書》裏提到的倒塌學有點關係,但純粹是趣味式的閱讀。」

〈該隱與亞伯〉土耳其藝術家Nazif Topçuoglu(1954)的攝影作品,呈現兩個看似好教養的少女,手持如武器般的書本,宛如手足相殘的謀殺停格畫面,其中鮮明的動感、親密與批判,也是《永別書》中「文藝少女大戰」這一主題的催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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