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2015年中國政治輿論場的七大怪現象

對於未來,右派已喊出「改革派已死」、「拒絕販賣虛假希望」等話,僅就民間老百姓來說,日子還是照常在過,只是無法知曉那種伴隨荒謬感、危機感的生活前方,等待他們的是什麼。

張乎安

刊登於 2016-01-13

編按:本文是一位北京媒體人對2015年中國政治輿論場的總結,其中有許多怪現狀,港台讀者甚至從未聽說,卻在中國大陸輿論場引發不小的波瀾。

比如年輕人對前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的崇拜──「膜蛤」(膜拜蛤蟆,大陸網民戲稱江澤民「蛤蟆」)之氣蔚然成風,甚至被紐約時報報道。這在港台讀者看來,前所未聞,匪夷所思,卻更能凸顯出大陸政治輿論的詭譎和怪異。

另外,文章中所稱的「左派」與「右派」也是中國特色的話語,作為政治領域的左右之爭,與港台讀者所熟知的左右之爭,恰恰相反。

2016年1月3日,中國北京。攝:Kim Kyung-Hoon/REUTERS
2016年1月3日,中國北京。

2015年,中國大陸的網上政治輿論場很不一樣。作為一個以觀察政治輿論生態為工作的媒體人,筆者將這類情形進行了總結如下:

1 好久都沒有感覺過危機那麼近

90年代以來,中國社會總體安定,民眾的日子多數感到「有奔頭」。但是2015年,在街頭巷尾,有越來越多的行業感受到了悲觀的前景。除去越喊越響的中國經濟崩潰之聲,以及那些受到「產能過剩」和「反腐」影響的行業,連互聯網、創業也出現了「資本寒冬」。

然而,最真切的危機感,是七八月兩次股災,以及中間夾帶的天津港爆炸事件。那連續的刺激性的負面新聞每隔幾天便衝擊着人們的感官,彷彿某種突然的崩塌曾離我們如此之近。

更要命的是,官方在兩次救災的過程中,顯得遲鈍、笨拙,乃至不負責任,他們把平時這些被忽視的風險一下子赤裸裸地暴露在世人面前,讓人不寒而慄。當時,天津爆炸後,高層們很可能正在召開北戴河會議,人們遲遲看不到有領導人前往現場,猜疑各位正在爭鬥和推責的質疑滿天飛。

在這一年裏,常年來刻意與政治保持距離的中產階級感到了危機,他們的經濟安全感已脆弱無力。記者、律師成為高危職業,如今甚至連證券工作者都隨時可能被帶走。同時,有大量的官員處在恐懼之中,坐等出事,也一度連續有多名官員意外死亡。

企業家們也生活在危機之中,因為一個官員倒下,往往會給一大片的商人帶來災難。在這一年裏,官媒「討伐」李嘉誠的檄文讓人毛骨悚然,讓商界擔憂未來中國的走向,「打土豪分田地」「是否還走市場化方向」等質疑都一度出現,但這仍只是怕以後的中國不適合經商。然而到了年底,郭廣昌、王石的境遇,更要讓人感概,再牛逼的商人,在權力面前,都危如累卵。

2 輿論對改革方向感到疑惑

這一年,當喬石、萬里,以及杜潤生等人去世之時,網絡上形成了自發的懷念之情,有人說這種懷念表達了民眾對繼續推進改革的期盼,也有人說,八九十年代那一批改革派的代表人物在這一年扎堆去世,這是那一輪改革走向終結。

其實,在習上臺的前兩年,也就是截止2014年底之時,人們曾為習大快人心的反腐拍手叫好,為三中、四中全會的開明方向感到樂觀。那時候,人們對他究竟是毛還是鄧的爭論還在持續,但至少是一個模糊的、尚未下定論的改革派強人的形象。

然而,到了2015年,外界對這屆中央的「改革」方向以及改革信心產生了許多懷疑。對於改革本身,一向持肯定態度的國家行政學院教授汪玉凱也說,今年一些改革是在進行,但是比較零散,而像國企改革,又有較大的保留。這不僅讓人質疑其改革的深度和決心。

民眾普遍感受到改革方向影影綽綽,出現種種與三中四中全會所提及的方向相反的舉措,不但市場化、法治化、治理能力現代化的舉措沒有讓人有明顯的體驗,反而出現了許多在江、胡時期都難以看到的景象:

大量地以政治化的方式處理行政、法治的問題:「黨的領導」在各個領域被強調,被視為一個解決疑難雜症的妙藥;「規矩」等含糊詞彙被登上頂層話語的重要位置;吃飯砸鍋、妄議中央等本難以自圓其說的提法寫入文件並得到官方的拼命維護。

這些事情在2015年扎堆出現,在「反腐」所能帶來的正面效應越發有限的年份,整個社會對之前那個走向法治、開放、多元社會的信心出現了明顯動搖。

3 政治波普漫山遍野

谷歌所公布的2015年各個國家人物搜索榜上,與大多數國家的文體科技界人士不同,中國排第一位的人物是江澤民,而其中對此做出巨大貢獻的是「膜蛤」(膜拜蛤蟆)的蛤絲(蛤蟆粉絲)們。

微信公號「江選研討會」在2014年底出現之後,相繼推出了「蛤三篇」,以趣味的形式重新闡釋了江過往的相關報道;而江在怒斥香港記者和迴二院視察時的兩個視頻裏出現的幾乎每一句話,都已成為網上博人一笑的經典語錄。

「膜蛤」在這一年正式成為了一種文化現象,而且值得玩味的是,輿論中對江的好感也有很大程度的提升。

有人煞有介事地分析了,為什麼網上突然開始對江產生了好感,為何膜蛤能讓參與者樂在其中。其中有人便認為,人們在與本屆領導人進行對比之後,在此時開始對江的某些像個鄰家老大爺的一面感到親切;同時也開始那懷念那個年代對文藝總體而言比較寬鬆的氣氛。

這一類的將政治進行娛樂文化化解構的現象,可以稱之為政治波普,而這一年裏,政治敏感人物的網上代號不斷得到普及,還有大量的案例,可以證明政治波普現象的流行:

2015年十月,官方公布了一年之前文藝座談會的談話內容,其中習用了很大的篇幅羅列了多個國家的藝術家及其著作,激發人們的揶揄,有好事者將此編為相聲《報書名》。

年末,解構社會主義宣傳的創意出現之後,受到了人們的跟風模仿,創造出了「喝最烈的酒,奔最好的小康」、「別低頭,GDP會掉,別哭,資本主義會笑」等段子,讓官方宣傳尷尬不已。

萬科董事會主席王石。攝:EYEPRESS NEWS/AFP
萬科董事會主席王石。

4 「趙家人」走上檯面

年末,商人王石遭到以安邦為背景的寶能集團的資本進逼,在引起的輿論熱議潮中,出現了一篇《門口的野蠻人?背後的趙家人》的文章,將檯面上的商人視作背後紅色家族的傀儡。這一說法受到眾多網民採信,趙家人的說法一日之間從少數網上的政治八卦者口裏進入到了朋友圈之中。

在這一年裏,人們更真切地感知到了在表面的政經背後紅色家族的力量,「趙家人」這種解釋方式,也充分滿足了那些喜歡用陰謀論和家族爭鬥來解釋政治現象的胃口,然而,更尷尬的是官方竟然無力反駁。

就這樣,「趙家人」這個詞巧妙地刻畫出了常年來難以用嚴謹詞彙來描述的一種現象,各個政治家族進行鬥爭,也不再如以前那麼避諱,官方甚至默認了其背後存在的爭執。

權貴階層的現象正式坐實,可以預計,今後趙家人一詞,以及趙家人所代表的話語邏輯,將成為一種很有競爭力的話語,出現在政治輿論之中。

5 進擊的網評員

一年之前,在門戶的敏感新聞跟帖裏,人們的看到清一色的正面評論時,可能還會不時感到詫異,但如今或許不會了,因為人們已經能辨認出,這就是網評員的傑作。對於那些敏感的話題,網信部門早有網評員嚴守陣地,提前佔領,一統輿論。

如時評人宋志標所言,網評員對於此類新聞高低的成功佔領,意味着網評員戰術的失效,人們已能辨認出真假,不屑於與其進行事實與價值的辯駁,而那些滿屏幕的「好威武支持有希望」,反而是事件敏感化的一個標籤,說明不自信,擔心看到不希望的輿論效果。

其中,「江蘇學生浦志強獲獎」的微博消息下,網評員一片「違法就該嚴懲」的跟帖,正是這種戰術醜態盡顯的一大經典案例。但是,至少網評員制度,在這一年裏,用皇帝的新衣,達到了保暖的目的。

不過,比這個更讓人揪心的,或許是網評員進高校的制度,官方通過團委或網信機制進行攤派,到學校裏招募網評員,在學生時期即進行這種以利益為誘餌的行為,動用群眾的力量,製造事件的真實輿論,或許着是比那「好支威有」的更危險的行為。

6 荒謬年代裏的個人

荒謬化是一種感受,是人們在習慣了現代社會那些常識和去政治化的氣氛之後,再次看到一些啼笑皆非的新聞之時的那種感受。這種感受在此前數年來都明顯,卻在2015年大幅迴升。

例如,大張旗鼓的拍馬屁與明目張膽的諷刺新聞並存,前者有高校繪畫考試「我們的習主席」,後者有世界最大包子問世、兩隻鳥論為中國爬坎提供動力等。

同時,政治猜謎和前現代的政治行為陡然增多,如習出訪英國前拒吃「多寶魚」的新聞,讓人難解其意;如每次反腐扳倒一人,各地便會要輪流表態擁戶。

你還會看到,只要屁股正確就幹堂而皇之地扭曲事實還理直氣壯地辯駁,如電影《開羅宣言》中的毛澤東登上海報,比如網絡當紅「五毛」周小平論述「抗日戰爭中的淮海戰役」(編按:「淮海戰役」是國共內戰後期的一場戰爭)、花千芳讚揚中國治理互聯網的決心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等等錯漏百出的水平,也能得到官方的洗地,並倒打「別有用心的境外勢力」一耙。

還有那些道德綁架的現象在這一年一而再的發生,從電視名人畢福劍、白巖松、賈玲被逼道歉,到朝陽群眾的「舉報」依然得到官方的點贊。

上述列舉的各個事例,意味着整個社會反智的、民粹的、非理性的因子在醖釀,一些神祕的、荒誕的邏輯正在得到推崇。

7 「左派」在官方庇護之後主動進攻

這一年,是中國「左派」佔優的一年。這包括各種意義上的左派,其中「兔吧」得到了官方的認可,向社會輸送其影響力;共青團在這一年裏突然「左」傾,成為了官方一股奇怪的力量,在各種意識形態爭鬥之中站在最前方。他們利用其政治正確不斷地試探官方底線,在發現官方總是略傾向於「左」之後,便開始攻城略地,大搞清算。

這一年裏,從畢福劍事件、加多寶-邱少雲之爭開始,這種意識形態的爭論燃燒到了許多日常的、超出政治話題的領域中來,其中加多寶-邱少雲一事,大有點要跟微博紅人「@作業本」新賬舊賬一起算的意味。

還有兩件事或許諸位已經有些忘卻,但其影響不可忽略。

一件是7月山東文登發生過一起青年鬥毆事件,其中一名平時在網上用各種極端的網評員與另一些政見不和的青年約架被揍,大眾網、正聲網等媒體將此定性為「愛國青年被打」,上升為意識形態的線下鬥爭,他們試圖綁架官方為其背書。不過,這件事上,當地警方僅將此定性為社會治安事件。

另一件,是今年一個由黑龍江黑河市舉辦、有關中國知青的文化展覽,後在北京國家體育館「鳥巢」正式開展,展場內兩尊拓荒者雕塑分別以習近平、李克強的形象塑造,吸引遊客參觀。

兩件事都可以算作左派試探清官方姿態之後,主動出擊,繼續探底,有欲逼出官方姿態併為其背書的架勢。

在這一系列民間、網絡和官方的「左」的動作的合力之下,「右派」雖總能抓住對方的弱點進行痛擊,但是總體而言,「右派」在這一年裏,被逼向了更加狹窄的區域裏。

對於未來,「右派」已喊出「改革派已死」「拒絕販賣虛假的希望」等話,但僅就民間的老百姓來說,日子還是照常在過,只是無法知曉那種伴隨着荒謬感、危機感的生活前方,等待他們的是什麼。

(張乎安,北京媒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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