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慾錄風物

時鐘酒店:港式情慾案發地

其實全港18區,除了西環,差不多區區都有時鐘酒店,時鐘酒店是典型的港式情慾陽台,用來初嘗禁果,用來偷歡,用來挽救不幸,尋找慰藉……

特約撰稿人 馮敏兒 發自香港

刊登於 2015-11-06

#愛慾錄

[編者按] 城市和人一樣,每一個存在都是獨一無二的。香港一城,既保守又開放,時鐘酒店處在二者的交界點,它溫情而冷酷,熱烈而孤獨,許多時候,它是慾望的逃亡地,又可以一個轉身,成為情義的見證場。發掘它的故事,其實也是在發掘香港的「異質空間/ heterotopias 」,傅柯 Michel Foucault 所說的這種東西,在香港,其實還有不少,也混雜在許多其他事物中構成著這城市的獨特魅力。本文訪問時鐘酒店常客和藝術家,訪問數位時鐘酒店主理人,他們由旺角九龍塘說到中環,由七十年代說到而今……正如愛情不止於情慾,時鐘酒店的故事,何止一張床、一對男女那麼簡單。

王家衛的電影,總離不開旅館,就好像那就是「花樣年華」的所在,然後他不厭其煩地讓愛情在裏面發酵,只不過門牌有點特別,叫「2046」。他說愛情是有時限的,會過期,或者對他而言,世界不過是短期出租的時鐘酒店!

攝:馮敏兒
攝:馮敏兒

不過現世的時鐘酒店或者沒那麼詩意,香港人愛把時鐘賓館、情侶酒店稱為「炮房」,去開房叫「爆房」,它只有功能性的意義:不要問客從何處來,只道春宵一刻值千金。

時鐘酒店是典型的情慾陽台,用來初嘗禁果,用來偷歡,用來挽救不幸,尋找慰藉。這個社會上的邊緣地帶,其實一直深具社會功能,它補償了諸多不便的家,也包庇着尋租客的需要,以免於車震、殘廁、荒野、當街當巷、巴士後排,諸如此類的「險地」。

01 拍攝時鐘酒店的攝影師

攝影藝術家陳偉江,是一個用相機看世界的人,他的菲林機刻不離身,亦長年流連時鐘賓館,鏡頭下更不時出現暴露着性器官的裸女,你不難在他的作品中找到森山大道、荒木經惟的春色無邊。他把去年的雨傘運動,戲稱為 Umbrella Exercises ,語帶相關地暗指在佔領街頭的「做愛習作」。

陳偉江說:「我的初戀女友不太喜歡去時鐘酒店,因為她總覺得那兒污糟,相反我就好鍾意。年青的我,總喜歡尋找懷舊有趣的場景,例如昔日的九龍塘,大部分的時鐘酒店布局,都是仿照電視劇《鱷魚淚》中男主人的豪華大房。那個發了迹的男人搬進了一間大屋,裏面安置了一張美侖美奐的大床。」他迷戀那種時間停頓的異色。

「第一次上時鐘酒店,是少年時與一班同事在旺角唱 K 後不想歸家,便一起租住了一間廉價時鐘酒店,原來廉宜是因為他們每一分鐘都來扣門,問你要不要性服務,而後來這種地方,都變成了明刀明槍地提供一條龍性服務的馬檻時鐘了。」他說。

「精力旺盛的少年時代,是性歡愉的黃金時間,很可惜我當時遇上的是那種厭三厭四的初戀情人,當我能夠連續做三、四次的時候,卻沒有遇上可以合拍的對手,是我人生的遺憾。又如果,我年輕的時候已經愛上攝影,就一定會很開心,因為那時的旺角,實在可一不可再,黃色招牌林立過千,通街都是妓女。」

陳偉江提供

02 時鐘酒店的靈魂

多年以前,陳偉江曾經在充滿文藝氣息的 JCCAC 邂逅了一位日本少女,相約同遊澳門和旺角的時鐘賓館,尋找風光明媚的攝影對像,他們在殘舊的旅館裏懷舊、尋歡、做愛,即使語言不通,也無阻那段風流韻事。

「我的慾望很強,也很貪心,既想尋幽探勝,又想拍下私密相片,更想做愛。」他說:「在情侶酒店拍照,如果沒有色情成分,我不知道攝影還有何意義?正如有次我坐上一列從東京開往北海道的火車,我想如果在那美麗的獨立車廂內,與日本女友做愛,同時拍下豔照,會是多麼精彩的事情,否則無論那個車廂有多美,也沒意思。所以如果沒有女伴,愛情酒店便沒有靈魂,拍照將變得亳無意義。

他跟初戀情人做愛的時候不准拍照,一直令他感到遺憾:「其實陳冠希的豔照門照片一點也不特別,每個人都是這樣的。」

「我跟現時的女友在精神上的愛有 90 分,但可能因為體味的問題,肉體上未能完全滿足我的慾望,所以我跟自己說,有些事是沒辦法的,唯有在外面偷情,而難得她也能夠接受,當她看到我拍攝的少女裸照後,就難免對我懷疑,而我亦從不否認自己會出軌。」

陳偉江和他女朋友都很喜歡電影《Blue Valentine》(有人喜歡藍),當中男主角帶着老婆離家走入情侶酒店,原希望帶來驚喜和刺激,但現實卻是,這段婚姻已經無可挽回,他已經陷進襄王有心、神女無夢的困境……

03 Anna:從一夜情到 get away

Anna 與男友同居,卻沒有從一而終的包袱,間中更會淺嘗一夜情的滋味,但她堅定地認為一夜情半點不浪漫,「只是性慾」,她說。

「偶然會結伴夜蒲,在舞池上與陌生男性發生身體接觸,如果感覺合拍,大家均有表示,就會發生一夜情,中間可以不涉及任何閒談,而且在蘭桂坊那種地方,你可以輕易地認出男性那種 hunting 的目光。」

「一夜情少不免要上時鐘酒店,其中一次我上了那位陌生男士的家,因為他就住在荷里活道,我做完就走,不會留宿過夜,一次性,沒有什麼記掛。而那些我會留宿的,之間一定有過較深入的談話,不過我的 pickup 對象,大部分都是外國人,本地人的交往一般都是從約會開始的。」她說「與陌生男人進行性行為無疑是一場冒險,掙扎和恐懼總會有的,但通常都在事後,置身其中根本不懂恐懼,只是後來經驗多了,才愈來愈知驚!

Anna 很喜歡情侶酒店的異色,即使她與男友同居,亦會不時租住情侶酒店,她認為那是一種必需品:「我有不少女性朋友, 30 多歲人,還跟屋企人一齊住,甚至沒有屬於自己的房間,即使拍了拖、結了婚,擁有自己的房間是很 luxury 的奢望,所以香港真的很需要愛情旅館。其實,時鐘酒店比自己的家或男友的家都更安全,它給予我們第三方的中立地方。

她說:「如果我們是親密的男女朋友,我對情侶酒店的要求便會高很多,因為那是一種 get away ,而日本就有很多不同的選擇,亦非常出色。遇上賞心悅目的情侶酒店,情慾都會高漲很多,相反則會打擊心情。」

04 最風光的年代 vs 上了年紀的客人

百佳(百佳酒店)、維記(維多利亞酒店)是香港時鐘常客最熟知的兩大分店眾多的品牌,不過陳偉江則認為只是較為乾淨,但缺乏特色,在他逃避債主的期間,便常租住較有懷舊色彩亦較廉價的蟠龍金城等;當他較有錢的時候,亦會住住九龍塘,例如現已結業,改建自李小龍故居的羅曼酒店,和較為昂貴的新式精品酒店等……記者嘗試探問上述這些傳統的情侶酒店,都不得其門而入,保守主義還是香港時鐘酒店經營者的主調,不過我們也訪問了三位較為開明的時鐘酒店主持人。

攝:馮敏兒
攝:馮敏兒

鍾先生經營的九龍城桃園賓館, 70 年代已經營業,有 9 個房間,陽光大片地照亮整條走廊,窗外窗內都跟 80 年代的風情相若,門關的絕版磁磚上,還鑲有典型的七十年代金屬浮雕裝飾。

鍾先生自己說:「經營時鐘賓館就像包租公,工作苦悶、困身,都不是生意來的,要等到地下鐵路通車,自己已經太老了!」在他口中,現時的時鐘客佔了半數營業額,但很少年輕人,大多是上了年紀的熟客。他憶述前塵:

「最風光的年代是啓德機場還在的時候,那時賓館林立,成行成市, 70 年代最高峰,人們來機場送客或接機之後,就會順道上來開心一下,解決異地相思之苦。那時什麼類型的客人都有,流鶯、黑社會,品流複雜。自從 83 年經營賓館需要領牌後,數量便大幅減少,機場搬走之後,我們的客人就只剩下老街坊了。」

問鍾先生有否多年相熟,他一面為難地說:「時鐘客人從來人走茶涼,即使熟客都從來不會多交談,他們來去匆匆,總是趕時間返工,不漏半句口風,我們也不會問。」

在桃園賓館不遠處,雅達小築的女管房也稱他們的熟客仔大多是上了年紀的,四、五、六十歲吧,近來生意淡薄,一個早上只做了3單時鐘生意,僅得三百元收入。

其實全港 18 區,除了西環,差不多區區都有時鐘酒店,傳統賓館除了旺區,主要時鐘客人都是上了年紀的。例如經營半世紀以上的大埔賓館,六、七十歲的老人家還是其主要用家之一,那兒的管房婆婆亦觀察到,客人大多都有固定情人。而那些俗稱「企街」的,在街頭「招商」的風騷婦人,也看不出是時鐘酒店的用家,因為她們一般都有自己的一樓一私竇,但當然,真相不會讓你輕易知道,除非你有幫襯。

05 時鐘酒店在中環

雖然性需要沒有年齡界限,卻有地域的差異,中環的時鐘酒店,就跟別區有着明顯的差別。 At The Eden 酒店和 Linn Hotel 是港島中上環一帶唯一的時鐘酒店,除了客人更年輕,儷影雙雙的中環人,少不了金融中心的光鮮,那兒既沒有油尖旺的惡煞紋身,亦不會出現背心拖鞋的隨便。

At The Eden 的經理 Elsie Kan 指出:「我們是以第一代智能酒店起家的,在 2007 年接手經營,但其實早在 2002 年開始,前業主已經把這兒打造成時鐘酒店,我們接手後,本想改裝成智能酒店,誰知動工期間已經有大量為了解決性需要而來的時鐘客扣門,盛情難卻之下,我們竟錄得數十萬元的可觀收入,因此智能酒店的計劃被打斷。」

「我們本來還擔心時鐘酒店品流複雜,怕應付不來,更怕女員工的母親聽到女兒在時鐘酒店工作會被嚇怕。但原來,置身金融中心的客人都非常斯文,亦沒有同事因為轉做時鐘酒店而離職。其實十年下來,我們有六、七成都是熟客,來來去去都是同一班人。每天午飯時間和下班之後都最繁忙,客人都趕緊在那段空檔『開餐』。」

「不過時鐘酒店並非純粹只供情侶『搞嘢』,有些客人只為了上來休息一會、洗澡,甚至哺乳、試婚紗。我們的外國客人約佔一半,不過每逢大時大節,我們都生意淡薄,大家都要交人,遇上旅遊淡季,也不能倖免,因為4星級酒店為求速銷,甚至比我們更便宜。」

Linn Hotel 位於夜蒲核心地帶的蘭桂坊,開業兩年,理應是近水流台的獨市生意,不過轟動一時的「蘭桂坊洋腸事件」的床上戲部分,並非在這兒上演。主持人 Simon 從事地產生意,數年前合資買下整層住宅物業,開出 10 個房間的精品酒店,設計簡約,亦很講夠情調氣氛。

Simon 個人雖然對日式歌舞伎町 style 的情侶酒店品味很認同,但他卻認為:「未必適合香港的環境,亦未必有足夠消費者支持,因為香港的富二代比較西化,大多喜歡 party ,而非歌舞伎町式 style 。」

那在別的地區開花結果又如何?他說:「其實沒有足夠信心在別區經營,假如你在灣仔開業,就要直接跟百佳、維記競爭,而你只能鬥平。而且經營一間時鐘酒店的成本絕對不輕,領牌過程需時一年,期間不能營運。」所以他目前只選擇紥根蘭桂坊,努力做好自己的品牌,靜待機會。

陳偉江提供

06 不問客從何處來

時鐘酒店有很多潛規則,例如 Elsie 會指導員工,不要對客人太好招呼,也不要太有禮貌,太熱情,更不要說:「Welcome Back!」、「先生你又來嗱!」都是大忌。

雖然香港還有不少時鐘賓館明言不接待男男或女女的同性戀人,但 Elsie 指出:「那是一種歧視,在香港同性戀是合法的。而且要管也管不着,客人前後腳,你根本不會知道。除了未夠 18 歲不能租用時鐘酒店外,同性戀從來不是問題。」

另一方面, Elsie 說他們其實不多做內地遊客的生意,「因為有不少內地客,一聽到是情侶酒店,便會破口大罵,因為他們看不起時鐘酒店,但外國客人,一般都不會介意租用情侶賓館的。」

07 時鐘酒店的牆與窗

做愛時發出的強猛呻吟聲,在香港屬於集體禁忌,擠迫的都市生活,早令我們習慣了自我消音,但在時鐘酒店,那是容許的,它本質縱容大聲叫床。

Elsie 就有次突然聽到很凄厲的慘叫聲,還以為有人掉下了樓梯,轉念才記起自己身在時鐘酒店。雖然從時鐘酒店論壇,你會發現有人喜歡隔壁的呻吟聲,以助興挑情,但亦有不少希望隔音完善的訴求,但原來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Elsie 說,「其實完全隔音是不可能的,我們也沒有客人要求隔音。」而 Linn Hotel 的 Simon 亦認為,客人並不想來到一個死氣沉沉的地方。不過他們還是會把日租和時租客分隔開來,以免做成干擾。

其實時鐘酒店作為一個半公共的場合,亦少不免會遇上尶尬場面。例如在那些不甚講夠私隱的賓館裏,客人要在大堂排隊等房,結果那些步出房間的情侶們,就不得不在眾目睽睽之下,成為眾人評頭品足的話題。

雖然較高檔的情侶酒店都會盡力保護客人私隱,例如設有隱蔽茶座、屏風、後門、汽車帳篷等,但這個險還是不能不冒的!時鐘酒店是偷情與敗露的矛盾共同體。

Linn Hotel 的管房 Amy 姐就發現很多女客人都不喜歡有窗的房間。她當初還以為就像樓盤一樣,人人都愛多窗、通風、好陽光的房子呢。也許「爆房」從來都是私事,更多少屬於偷情的領域,任何有機會洩漏半點風聲的可能性,也許都會帶來不安。

08 不應該只是一張床

Anna 曾多次到訪歌舞伎町:「那兒有過百間不同款式的情侶酒店,整件事都遠比香港專業,亦隨時比香港更便宜。嚴格來說,香港沒有正式的精品時鐘酒店。」她對歌舞伎町情侶酒店套房內的維納斯雕像印象難忘,也會對那個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床頭櫃着迷,她說:

「有少少故事,有一點細緻,人都會開心一點,情侶酒店不應該只純粹是另一張床。」

不過, At The Eden 的 Elsie 的經驗是:「廉價、乾淨才是時鐘酒店的根本,裝修得天花龍鳯,客人也不會欣賞,大家都趕時間,沒有欣賞的閒餘呢。倒有客人為了展示自己的強,開口就要租三小時,其實最低消費只需兩小時,到頭來半小時便退房了。」

時鐘酒店的衛生,向來是女顧客最擔心的問題之一,直接影響情慾,例如有地氈的旅館, Anna 便一定會穿拖鞋,牆壁也一定不會碰,用的也是自己帶去的毛巾;陳偉江的一位舊女友會帶埋床單;更有網民強調,床單、枕頭、毛巾一向自備,另一網民更極端:

「平時你撞到果啲背囊友全部都係去開房,呢個世界邊有咁多人鍾意露營。」

不過管房 Amy 倒從沒在意這一點,只是偶然會發現客人遺下了幾件 cosplay 戲服和 SM 手鐐之類的道具吧!

另外,傳統的時鐘酒店貴賓套房常鑲有大鏡, Anna 說:「我們一般很少會見到自己做愛的過程,你會見到自己和對方的另一邊,原來是這樣的,那是一種新體驗,總帶給我某程度的 shocking 。」但對於 Linn Hotel 的 Simon 而言:「愈多鏡愈麻煩、愈危險,那實在太似馬檻了,要多鏡不如上馬檻,那兒上下左右全是鏡呢,我們認為多花心思營造偷偷摸摸的偷情 feel 已經很足夠了。」

攝:馮敏兒
攝:馮敏兒

後記

作為香港性文化的主要組成部分,時鐘酒店一向低調而保守,也許你會厭它不解風情,缺點多多,但真正的情慾主體還是人。在開放與保守之間咫尺天涯,情慾由來只是街角轉彎處的一陣急風,所謂時鐘酒店也不過是分段出租的廉價旅館——

專門包庇兒女私情,予人方便。而婚姻,亦從來不是情慾的終局,家庭也不一定屬於自己。躺在那春色無邊的大床上,感受激情過後的餘溫,應該可以動筆重寫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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