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起身離席,分坐他左右的俄羅斯總統普京與美國總統奧巴馬不得不面對着面。在尷尬的氣氛中,兩人碰了下杯,這場面隨即成為國際焦點。
這是2015年9月29日聯合國大會午宴,一天後,俄羅斯戰機在敘利亞上空投下多枚炸彈,正式展開對敘利亞境內「伊斯蘭國」的空襲。美國當日立即表態:譴責俄羅斯的行動,認為俄在敘利亞發動的空襲並非針對伊斯蘭國。
那次聯大會面成為人們揣測兩國領導人就分歧進行斡旋的最後線索。
未乾的柏油飛機跑道
俄羅斯戰機當日是從敘利亞一個叫赫梅米姆的軍用機場臨時跑道起飛的。俄羅斯技術人員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在這個機場修建了一條臨時起降跑道。俄羅斯記者踏上跑道時,發現柏油路面居然還有些粘腳。
似乎所有決定都是在9月30日做出的。俄羅斯著名記者奧列格·卡申在「回聲」電台説:「那天晚上,敘利亞總統阿薩德向俄羅斯求援的消息,與俄上院授權普京對外用兵的消息幾乎同時出現。我剛刷牙準備休息,俄軍戰機已經在敘利亞投下了炸彈。」
俄羅斯上院去年3月曾做過一次相似的授權:普京出兵烏克蘭。這次他們依然高效,迅速批准。但與上次公開表決不同,這次表決過程保密,最終結果同樣是全票通過,但支持授權普京的人數從上次的90人升至162人,數字看起來更「漂亮」。
得到授權後,總統辦公廳主任謝爾蓋·伊萬諾夫同記者們聊了起來:敘利亞總統阿薩德已請求俄出兵,俄軍事行動因此合法,根本區別於其他國家對敘利亞的空襲。
自此,「俄羅斯是唯一合法在敘利亞進行軍事行動的國家」的説法成為代表俄官方立場的通用表述。
幾小時後,這「唯一合法行動」就開始了。敘利亞霍姆斯市近郊成為第一個空襲目標。按照俄國防部的説法,打擊目標包括「恐怖分子」的軍火庫、燃料庫、通訊設施等。
根據俄羅斯媒體報導,恐怖分子隨即處於恐慌之中。俄媒體翻譯報導了一段被俄軍截獲的恐怖分子對話:
「西邊發現俄軍戰機!」
「西邊又飛過來一架!」
「西南方向也有戰機出現!」
「一共四架俄軍戰機,它們正在轟炸,火勢很大,司令部正在遭到轟炸,損失慘重!」
美「改造」中東總惹非議,俄羅斯接棒中東反恐,指責聲也不可能少。空襲後,人權組織和敘利亞反對派及多國代表都指出,有平民在俄空襲中喪生。更嚴厲的指責來自於美國、法國、沙特。10月1日,他們聲明稱,俄空襲的地區根本沒有「伊斯蘭國」勢力,相反,俄羅斯所稱的「恐怖分子」是與美國合作的敘利亞反對派武裝。已經有報導稱,一名反對派武裝重要將領在空襲中喪生。國際社會中,只有伊朗、伊拉克和委內瑞拉對空襲表示讚賞。委內瑞拉總統馬杜羅稱:「我們在委內瑞拉為俄聯邦的決定鼓掌」。
俄外長拉夫羅夫立即收到美國國務卿克里的警告,沙特呼籲俄停止空襲。 普京卻不以為然,稱對俄羅斯的指責不過是信息戰,不足為信。俄外交部新晉女發言人瑪利婭·扎哈洛娃則輕描淡寫地回應稱:「對俄羅斯來説,恐怖分子沒有好壞之分」。
低調運兵 迫美主動「破冰」
實際上,這場看似旋風式的空襲從9月初便出現端倪。
從9月初開始,俄軍開始向敘利亞運送部隊及重武器。五角大樓稱,俄向敘利亞塔爾圖斯港派遣了5艘攜帶大量重型武器的登陸艦,向用作空軍基地的拉塔基亞以每天2架次的速度派遣重型運輸機安-124運輸重武器。
另有俄媒稱,俄軍已派出總數約1500人的部隊駐紮於空軍基地內。他們主要來自黑海艦隊第810旅,海軍陸戰部隊第七突擊登陸師。《共青團真理報》分析認為,這支部隊主要用於技術保障和基地防禦。
儘管俄官方一再強調不會增派地面部隊,但就在敘利亞戰事正酣之際,俄國內卻在進行「中心-2015」反恐演習,參演部隊達到9.5萬人。演習主要內容是空軍和地面部隊協同,打擊恐怖主義勢力。俄國防部長紹伊古稱,這是為打擊「伊斯蘭國」勢力做準備。
衞星圖片、照片和報導都在佐證俄軍的大規模介入。但俄官方卻刻意保持「低調」。普京在9月初的「東方經濟論壇」上只承認俄方對敍提供了重要幫助,比如訓練士兵和提供武器。官方各個端口均否認俄軍大規模介入敘利亞局勢。對俄軍武器的存在,要麼否認,要麼模糊回應稱,那是在「完成兩國既有的武器買賣協定。」
整個9月,國際社會都在猜測俄羅斯的意圖。北約歐洲盟軍最高司令菲利普·布里德洛夫指出,俄已向敍總統阿薩德提供了「道爾」、「鎧甲-S1」兩個系列的防空導彈,這已經遠遠超過了打擊「伊斯蘭國」所需。 美方起先雖指責俄軍介入,但調門不高。五角大樓回應俄軍行動時,只模糊地估計俄的意圖,「俄可能要在敍建立空軍基地」、「俄運送武器可能是為了保護自己的軍事基地」。 只有權威的美國《國家利益》雜誌認為俄可能直接打擊「伊斯蘭國」,並為此熱切盤點俄哪些武器可以在打擊中派上用場。
眾説紛紜下,美國甚至無法確定自己的外交表述,普京的「悶聲進軍」很快就見到了成果。
美國防長阿什頓·卡特「等不及了」,主動給俄防長謝爾蓋·紹伊古打了電話,詢問俄方進軍意圖。五角大樓因烏克蘭危機中止兩國軍方高層交流已經一年多,這回是美方主動「破冰」。
高調外交 國際社會全被騙了?
然而,「悶聲做事」並非普京的行事風格。更早之前,普京利用國際舞台將出兵敘利亞合理化的準備就已開始。
2014年底,普京派出俄前總理謝爾蓋·斯捷帕申作為特使,赴敘利亞與阿薩德會面,從阿薩德口中得到一句:「請轉告普京,我不是亞努科維奇(被議會解職後出逃俄羅斯的烏克蘭前總統),我哪都不會逃走」的承諾。
2015年年中,普京在莫斯科密集地與中東多國領導人會面。在與沙特領導人會談時,普京拋出了建立國際反恐聯盟的倡議,並初步在國際層面獲得積極反響。作為成果,當俄空襲敘利亞後,俄羅斯、敘利亞、伊朗、伊拉克四國的反恐軍事聯絡小組迅速在巴格達成立起來。
9月27日,普京一到達紐約就接受了CBS的專訪。
記者問:「為了打擊『伊斯蘭國』,您會派部隊去敘利亞嗎?」
普京答稱:「俄羅斯不會在敘利亞和任何外國境內動武,至少目前沒有這個打算。」
鑑於在烏克蘭危機中,普京幾天前還堅持俄不會派兵,幾天後就可以改口,所以國際社會都在掰着指頭算,俄羅斯強人口中這個」目前」將持續多久;他承認時將以什麼為理由;又將如何處理扶持阿薩德和反恐這兩大目標。
28日,在聯合國大會一般性辯論中。普京拿着親自操刀的發言稿,從聯合國、國際法的重要性談到「伊斯蘭國」與反恐問題,並將這股恐怖勢力的崛起歸咎於西方國家不遵守國際法、不尊重聯合國、恣意輸出革命。講到激動處,他脱稿抬頭質問西方:「你們到底清不清楚,自己都做了些什麼?」
普京在演講中正式將反恐與扶持阿薩德政權聯繫在了一起,並且以肆虐歐洲的難民問題為突破口建議,要迅速解決難民問題,只能從根源上「復原那些國家體系被摧毀的地方。」
他表示,接下來俄羅斯要做的事包括:扶持敘利亞阿薩德政府、俄對敍出兵、反恐等。
政治風險分析公司「歐亞集團」創始人伊恩·布雷默評價稱,普京在聯合國大會上的發言是他總統生涯中的「地緣戰略高峯」。這一戰略的步驟為:先確認阿薩德的忠誠,又搞定中東幾國,然後在聯合國講壇上痛陳西方因輸出革命而製造了眼下的恐怖主義問題,最後拋出建立反恐國際聯盟倡議,為出兵敘利亞造勢。
當然,這出令人眼花繚亂的戲還有最後一個關鍵點,普京需要取得奧巴馬的首肯。最後的這段戲碼出現在29日普奧在聯合國總部的會談中。在此之前,兩人在午宴上的碰杯已經為這次會談造了勢。
開篇提及的午宴之後,普京與奧巴馬進行了一次會談。如今人們只知道兩人原計劃55分鐘的會談持續了一個半小時,為此奧巴馬不得不推遲出席美方主辦的一個晚宴。這次會談是在俄方反覆要求下才被列入日程的。雖是俄方要求,但明眼人都清楚,俄方前期的一系列外交和軍事行動將美國逼到了不得不見俄羅斯總統的地步。
會談的具體細節局外人並不知曉,公眾只知道,會談後美方開始強調兩國在中東問題上找到了共同立場。克里稱,兩國在主要問題上存有共識,儘管仍有分歧。而這一態度的具體體現則是,兩國元首同意成立軍事聯絡小組,以協調反恐行動。
至此,美國已經同意俄羅斯在中東反恐,儘管在對阿薩德政策上態度模糊。白宮稱,已經瞭解了俄羅斯意圖:扶持阿薩德及反恐,二者兼有。
回到國內,普京立即召開了國家安全委員會會議,正式向上院申請授權出兵。這也證明了白宮的判斷:普京確有反恐之心,但目的不僅於扶持阿薩德。
至於具體反恐行動中的「假途滅虢」嫌疑,仍有待輿論發酵後予以研判。
一個人的勝利
普京深知,挑動烏克蘭危機會招致全世界的反對,但將手伸向敘利亞,則會引發理解乃至期待。理解與期待只是手段,普京的目標是改善與西方,尤其是美國的關係。前提是不在烏克蘭問題上做妥協。
阿薩德政權作為俄在獨聯體範圍外最後一個「傀儡」,地緣意義重大。無論以什麼名義出兵敘利亞,都可以順勢將阿薩德保護起來,俄羅斯在中東也就有了支點,可供未來與美國博弈。
至於出兵名義,反恐自然是最佳選擇,絕對的政治正確。客觀時勢也提供了絕佳的時機:美國培訓敘利亞反對派抗擊「伊斯蘭國」的嘗試已經失敗。更重要的則是歐洲正飽受難民危機困擾,急需有人站出來解決敘利亞問題。
與出兵烏克蘭相同,普京再一次以突然出兵的方式把美國逼到了牆角,迫使美要麼反擊,要麼默認俄劃定的現實。
普京從烏克蘭危機困局中將手伸到中東,開始直接與最強大的恐怖勢力鬥爭,關鍵點就是將「伊斯蘭國」崛起的責任歸咎於西方,由此,他一次性回答了顏色革命、阿拉伯之春、烏克蘭危機等重大問題,托出了自己關於世界秩序的主張。這一主張簡單地概括便是「和平共處」。而這種「和平共處」令人想起蔣介石在《蘇俄在中國》一書中所言:就是自己可以妄為,別人不許干涉。
普京不能容忍通過顏色革命推翻自己支持的一個個政府,從謝瓦爾德納澤(格魯吉亞前總統)到亞努科維奇,都是如此。他更無法容忍美國的觸角伸到俄羅斯國內。此前,美國幾個基金會甚至可以在莫斯科公開授課講解如何煽動社會不滿情緒。在普京打擊非政府組織後,這些活動統統被禁止。
在這次敘利亞戲碼中,反恐服從於抵制輸出革命。普京用反恐的藉口將阿薩德政權保護起來,這自然會起到「廣告」的作用:當俄羅斯專制政體保護者的角色被認可,自然可以助克里姆林宮在未來找到更多的「客户」。這是一種秩序的宣示,這套秩序適合於所有威權專制政體。
聯想到今年盛大的莫斯科閲兵時,多國領導人到場的場面,這頗有打造一套體系的意味。普京以及他治下的俄羅斯,則是這套體系的支柱。
然而,這場空襲對俄羅斯卻很是兇險。俄羅斯被車臣的恐怖主義問題折騰多年,如今又與最兇險的恐怖勢力為敵,結果很難預料。
若説以反恐換取與西方關係的改善,雖有俄美間的協調,但根本不足以讓西方改變制裁俄羅斯的政策。相反,由於俄明顯將保護阿薩德政權的目標放在第一位,解除制裁變得更難。而制裁的問題關乎投資與技術和設備的進口,直接關係到俄羅斯經濟在未來能否得到恢復。
盤算一番會發現,在這場戲碼中,西方鬆了口氣——終於有人接盤反恐了。俄羅斯雖改善了外交環境,卻似乎與俄國力的重振背道而馳。真正的贏家只有成為「反恐領導人物」的普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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