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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舟:陸港矛盾不應遮蔽捍衛足球之心

儘管賽前深圳警方如臨大敵,甚至專門做了應對球迷騷亂的高強度演習,深圳官方亦將這場比賽當作一項特殊政治任務去擔待,但好在並未釀出什麼劍拔弩張的事端。

刊登於 2015-09-04

香港足球代表隊門將葉鴻輝力阻中國隊球員進攻。AFP
香港足球代表隊門將葉鴻輝力阻中國隊球員進攻。

假如非要把足球綁在愛國主義的戰車上,那麼反法西斯勝利70週年閱兵日的這場世界盃外圍賽中港之戰,就是衝被閱兵儀式燒得沸騰的愛國高壓鍋爐,潑了那麼一點冷水。

僥倖的是,第78分鐘港隊那次反擊,麥基沒能把握住準頭,否則還真是重演「519」絕殺中國隊。但0比0的戰果,對國家隊球迷——包括習近平——來說,已經足夠掃興了。只能說:中國足球太不合時宜。

中國隊暴露了害怕「給國人添堵」的焦慮

好在對具有一定識見的人士來說,不管是閱兵儀式,還是足球比賽,都有娛樂的一面,它們可以承載強國夢,但也可以僅僅被當作夢醒時分的某種心理推拿,或茶餘飯後的談資。儘管賽前深圳警方如臨大敵,甚至專門做了應對球迷騷亂的高強度演習,深圳官方亦將這場比賽當作一項特殊政治任務去擔待,但好在並未釀出什麼劍拔弩張的事端。

30年前的中國球迷頗為封閉,在狹隘的愛國主義情緒,以及對社會變革副作用(如物價上漲和失業下崗)的不滿情緒的雙重裹挾下,球迷的荷爾蒙頃刻轉化為騷亂。而中國官員當時則將體育完全政治化,用行政命令來越俎代庖。「519事件」對大陸人來說,是暴露了一種未開化的愛國主義蒙昧狀態,對港人來說,則是增強了「九七回歸」陰影下的自我身份認同。

中國隊的表現令人失望,上半場四中門楣門柱可以怪運氣,但下半場只能怪自己的實力不夠心病未除——儘管這次恐怕不會有領導下達必殺令,但畢竟主帥佩蘭賽前聲稱過要爭取多進球,而閱兵日的心理壓力對球隊來說是無形的,香港隊門將雖然神勇,但整體防守實力其實有限,中國隊到了比賽末段的糟糕表現,已經不能用技戰術來衡量,那完全是一種害怕「給國人添堵」的焦慮。

香港11月主場噓國歌一幕重演?

戰平的賽果令11月17日香港主場變得更有懸念更萬眾矚目,而噓國歌的一幕屆時幾乎肯定會再度出現。儘管在賽前,我提及這場比賽的微博下面,不乏諸如「港隊敢來深圳撒野嗎?」「再敢噓國歌,就把香港變成深圳的一個區!」之類言論,但據在現場觀球的我的朋友觀察,雙方球迷並沒有什麼衝突。這已經值得慶倖。而國內的電視轉播也值得讚許,比賽結束後把轉播鏡頭兩次給了看台上揮舞香港特區旗幟或為港隊鼓掌的香港球迷。

我看的是陳亦明(廣東足球名宿)和江仲德(香港足球評述員)的粵語評述,當港隊球員拖延時間時,陳亦明不斷提醒中國球員不要重犯30年前李輝的錯誤——將倒地不起的香港球員直接拖出場外,從而引發雙方衝突,而這也引爆了球迷的情緒。可惜,隊長鄭智還是沉不出氣,他和香港門將葉鴻輝在補時階段還是摩擦出火,當時裁判竭力防止雙方發生衝突,一再勸阻鄭智離開,從場面看鄭也沒有出格反應,不過葉鴻輝賽後在社交媒體上指鄭智當時過來罵他是狗,更有媒體稱鄭智衝對方吐口水(但葉鴻輝及後向媒體否認鄭智有吐口水),「亞洲足球先生輸人品」不幸成為香港媒體焦點。鄭智賽後指摘對手從第一分鐘起就開始拖時間,但這完全是正常的、是賽前可以預料得到的,作為球隊領袖,鄭智這一言論極為不智,有替本隊開脫之嫌,只能適得其反。然而香港媒體和球迷也不必過度放大雙方的衝突,同時也要看到賽後雙方球員互相致意時,張琳芃等國家隊球員始終面帶微笑。主場球迷為中國隊加油兼唱歌,但對客隊球員和球迷也並無任何過激反應,對一場重大足球比賽來說這已經很難得了。

「省港一家」是兩地美好回憶

深圳和香港畢竟是最近的鄰居,來來往往如此頻繁,日常生活的交流互動,有時候很容易沖淡所謂的意識形態之爭。若是比賽安排在廣州,氣氛可能還會更融洽,畢竟「省港一家」。足球在省港關係上曾經扮演了最為積極的歷史角色。說到「省港」,大陸人第一反應乃是歷史課本上的「省港大罷工」,其次恐怕就是「省港盃」了,那是八九十年代的美好記憶(當然還有80年代的港片代表作《省港旗兵》,不過在大陸該片影響力遠不如在香港)。

當年的省港足球,至少在語言文化上相通,大家都是廣東仔,即使是廣東隊的梅縣等地球員,也多習慣說粵語。廣東足球和香港足球畢竟有一個共同的開山祖師:祖籍梅縣、生於香港的李惠堂。七八十年代香港足壇的「好波之人」,如幾個月前剛剛去世的胡國雄,在老一輩廣州球迷心目中也頗有地位——胡國雄相當於香港的容志行,陳發枝則相當於陳熙榮或趙達裕......那一輩的省港球員也頗為惺惺相惜,猶有江湖古風。在大陸社會文化相對封閉的80年代,省港杯完全是年度嘉年華盛事,廣州球迷在越秀山或省體育場徹夜排隊購票的盛況,甚至遠不是如今「天體」(廣州恒大隊主場天河體育場)可比的。

90年代到新世紀,省港足球雙雙在賭球歪風勁吹下衰落,省港盃漸成雞肋,後來廣東足球也越來越開放,越來越全國化和全球化,球隊中的廣東仔越來越少,省港足球的文化親緣性也漸漸失去。以足球促進地域文化交流和團結,省港杯的歷史功績是空前——恐怕也是絕後的,雖然省港的足球互動近年有所升溫,例如此次港隊便是在位於清遠的恒大足球基地備戰的,但重振省港杯還是不現實。不過,省港杯作為兩地關係的情感基礎和歷史文化資源,仍值得官方和民間多加研究和利用。

體育比賽的一大弔詭是:它可以通過區隔對手和他者,來捍衛和激發國族、地域、社區和社群的身份認同和榮譽感,可以借競技遊戲得到激情的排解和昇華,達成和解甚至友誼,但也容易失控,淪為道德與政治負能量的大發作,淪為國族、地域、社區和社群歧視的利器。

例如在國內足壇,北京和天津球迷便是著名的天敵,差不多每次兩隊交鋒雙方球迷都要發生流血衝突。但在天津港大爆炸悲劇發生之後,北京球迷自發在主場發起悼念活動,並紛紛在社交媒體上向天津球迷伸去橄欖枝。

令人激賞的維吾爾足球少年廣告片

最近一部號稱「看哭了所有新疆人」的足球廣告片在國內網路上熱播。講的是來自新疆塔克拉瑪干沙漠墨玉縣的一群少年尋找足球夢想的故事,他們缺乏基本的訓練條件,想去烏魯木齊比賽卻沒有路費,最後一位少年寫信給南方航空公司,於是,南航贊助了他們機票。儘管最後輸掉了比賽,但這群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少年收穫了自強的信念。

你可以說這樣的勵志片不過是給航空公司做廣告,可以說這種天真浪漫的少數民族讚歌掩蓋了殘酷的現實。但比起官方用無數納稅人的錢砸出來的少數民族政策宣傳,這小小的廣告片要奏效一萬倍。足球少年的天真夢想,很容易跨越種族的矛盾和地域的距離,感動所有人。這個廣告創意聰明地利用了關於飛機與毛驢的典故,片中一位少年曾提議騎驢去烏魯木齊,這顯然挪用了庫爾班大叔的故事:庫爾班大叔夢想騎着毛驢去北京見毛主席,不管村裏人如何嘲笑他都堅持夢想,後來新疆書記王恩茂獲知後,特別把他安排進國慶觀禮團,最終庫爾班大叔如願在中南海見到毛澤東。

然而在新疆漢人中還流傳另一個關於維吾爾人的故事,說的是有位老大爺坐飛機去北京,坐了別人的位置但不管人家如何勸說也死活不肯換座,空姐靈機一動說:「阿達西(老大爺),這個座位不是去北京的,是去上海的,那邊你那個座位才是去北京的。」阿達西這才馬上起身換座位。在新疆漢人中,這類所謂「阿達西的故事」層出不窮,反映出根深蒂固的民族歧視和矛盾。

而這個足球少年廣告片,也只是一種小心翼翼的政治正確,片中安排對壘的兩支少年球隊成員似乎全是維吾爾人,假如是維漢對壘,勝負不管如何定奪,好像都不對勁,於是這個片子安排了漢人觀眾(尤其是南航空姐和工作人員)為維吾爾少年的比賽加油,漢人安全地、一廂情願地為維吾爾人譜寫了一曲動人的足球勵志讚歌。

航空公司請足球明星拍廣告片是一大時髦,而南航這個廣告片聚焦於維吾爾少年,創意不俗表演真摯,最重要的是,在維吾爾人的形象在國內普遍被妖魔化的時下,這個廣告片創造出遠遠超出商業價值的良性社會效應。

而這,也正是足球的魅力,足球的光榮。

你盡可以借足球來表達自己的觀點,有時甚至包括激烈的政治觀點,但在捍衛自己政治觀點的同時,也請別忘了捍衛足球。

無論從國家基本法還是從國際足聯會員條例來看,準確的說法應當是:中國香港隊對中國隊(編者按:基本法規定香港體育團體參加國際賽事冠名「中國香港」,在國際足協因歷史原因沿用香港隊的稱呼)。但香港媒體和球迷一般會把「中國」二字從「香港隊」前面拿掉。兩個多月前,在香港對不丹,主場球迷倒噓國歌事件之後,我曾撰文分析:這僅僅是一種抗議方式,噓國歌並不等於恨大陸,正如奏英國國歌並不等於他們更願意被殖民(註:香港獨立樂團My Little Airport在香港電影金像獎頒獎禮上出演《美麗新香港》一歌時,在曲末加奏了一段英國國歌)。他們只是想對現狀說NO,只是表達一個不滿的姿態。與其說這是國族認同危機,不如說是民心的流失。我還批評在每次陸港矛盾發生的時候,很多網路自媒體和媒體互相推波助瀾,媒體非但不能辨清被網路自媒體攪渾的真相,反而唯恐天下不亂,甚至以娛樂的心態去起哄,而這只能給擦槍走火的兩地關係火上澆油。

但願到了11月香港主場,媒體和球迷也能有所節制,不管是香港的還是大陸的。

你盡可以借足球來表達自己的觀點,有時甚至包括激烈的政治觀點,但在捍衛自己政治觀點的同時,也請別忘了捍衛足球。

(張曉舟,足球評論員、大眾文化和媒體研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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