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林垚:隱蔽的惡性權力結構

打破隱蔽的惡性權力結構、或者至少抵禦這些結構對顯性制度的扭曲,便構成了政治生活中無可回避的挑戰。

刊登於 2015-08-20

美國密蘇里州佛格森市(Ferguson)舉行遊行集會悼念黑人少年Michael Brow遭槍殺1周年攝:Jeff Roberson/AP
美國密蘇里州佛格森市(Ferguson)舉行遊行集會悼念黑人少年Michael Brow遭槍殺1周年

「黑人性命,舉足輕重!」這個口號正是針對這些命案與判決,在抗議的過程中應運而生;也只有在對黑人的種族成見根深蒂固的現實語境中理解,方可真正體會到口號中蘊藏的憤怒、悲哀與無奈。

美國又進入了總統大選季,共和黨於8月6日率先開展了首場黨內初選辯論。直到計劃兩個小時的辯論進行了四分之三時,主持人才首次、也是全場唯一一次,就種族關係提問。而唯一被問到的參選者,黑人醫生本·卡爾森(Ben Carson),也以「我在動手術時從沒注意過病人的膚色」,輕描淡寫地將此問題一帶而過。畢竟共和黨的選民核心是白人福音派,種族衝突並非他們關心的首要問題。

這與民主黨的氛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馬里蘭州前州長馬丁·奧馬里(Martin O’Malley)上個月參加了一次政治集會,為自己競逐民主黨的提名而造勢。集會過程中,當聽到台下黑人聽眾高喊「黑人性命,舉足輕重!(Black lives matter!)」的口號時,奧馬里回應道:「黑人性命,舉足輕重。白人性命,舉足輕重。所有人的性命,都舉足輕重。(Black lives matter. White lives matter. All lives matter.)」一句話捅了馬蜂窩,台下聽眾群起噓之,親民主黨媒體也連夜口誅筆伐。奧馬里反應還算迅速,第二天便公開道歉,並在爾後的競選中重點宣傳自己對種族政策的規劃,試圖以此挽救在本黨選民中的形象。

對不了解美國政治的人而言,奧馬里一事引起的激烈反應或許頗難索解——什麼?難道不是每條人命都舉足輕重嗎,憑什麼黑人要在言辭上得到特殊的尊崇?連「白人性命舉足輕重」都不讓說、說了還要道歉,這不是赤裸裸的「反向種族歧視」嗎?民主黨一方怎麼「政治正確」到了這個地步,連言論自由原則都棄如敝屣?——諸如此類。

任何話語都要放在相應語境中,才能理解其背後的意義。從崔文·馬丁(Trayvon Martin)到瑞吉婭·波義德(Rekia Boyd),從埃里克·加納(Eric Garner)到邁克爾·布朗(Michael Brown),近年來警察與治安人員殺死手無寸鐵黑人的一連串爭議命案,以及接踵而至的從輕判決,引發了社會對執法與司法系統中種族成見的高度關注。「黑人性命,舉足輕重!」這個口號正是針對這些命案與判決,在抗議的過程中應運而生;也只有在對黑人的種族成見根深蒂固的現實語境中理解,方可真正體會到口號中蘊藏的憤怒、悲哀與無奈。

美國總統奧巴馬回應記者提問。攝: Jonathan Ernst/REUTERS
美國總統奧巴馬回應記者提問。

毫無疑問,從抽象的原則上說,所有人的性命,不論膚色,都是舉足輕重的。但在現實中,受到種族成見迫切威脅,最容易無辜喪生警察槍口下的,是黑人,而不是白人。在這種情況下,喊出「黑人性命舉足輕重」,絕無「白人性命無足輕重」、或者「黑人性命比別人更舉足輕重」的意思,而是要提醒整個社會:儘管每個人口頭上都念叨人人平等,但對黑人的種族成見,卻常常讓許多人忽略了「黑人也是人」、「黑人性命也舉足輕重」這樣簡單的道理,忽略了既有的社會政治經濟文化體系如何與種族成見共生,令相當多數的黑人陷入集體的險惡境地。正因如此,面對「黑人性命舉足輕重」的呼聲,答以「白人性命也舉足輕重」,無異於暗示說:黑人所遭受的成見與歧視無關痛癢,沒必要格外申訴,也不值得作為迫切的議題單獨處理。這樣的態度,怎能不引起關心種族問題者的不滿。

可以說,社會政治經濟文化各個層面交織而成的權力結構(power structure),以及不同身份所屬群體在此結構中的權力差等(power differential),正是理解現實問題的最重要的語境。其重要性——及其遭到的忽視——絕不限於種族領域。比如,對「同志驕傲(gay pride)」這個概念,常有人憤慨道:「同志比直人了不起嗎?既然聲稱性取向平等,憑什麼又覺得身為同志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身為同志值得驕傲,那身為直人就不值得驕傲咯?」正因如此,美國、巴西、匈牙利等不少國家,都有人打着「直人驕傲(straight pride)」的旗號,組織反同性戀遊行。

然而與「黑人性命,舉足輕重!」的口號一樣,「同志驕傲」的概念,並不是說只有同志身份才值得驕傲、直人身份就相反應當引以為恥,而是用來指出這樣一個事實:當今社會仍然是一個由「異性戀規範(heteronormativity)」佔主導的社會,主流文化自覺不自覺地推崇傳統的性別角色,異性戀者「日用而不知」地享受着伴隨其性取向而來的種種特權,同性戀群體在生活中經常要面對異性戀者無從體會的排斥與霸凌。傳統性別權力結構的語境,對許多同性戀者的自尊造成了不同程度的威脅與損害;而「同志驕傲」正是用來對抗這種效應,令同志們得以感受支持與團結、維護自身尊嚴的武器,也提醒着異性戀者注意到周遭的不公、為社會的多元與寬容發聲出力。

在現代政治光譜中,「左」與「右」是最常見的、也是用法最為混亂的一對概念。根據其中的一種用法,「左」與「右」的區別,在於對權力結構語境的重視與輕視。這種意義上的右翼認為,只要建立了形式平等的法治與不受干預的市場,社會競爭的隱蔽之手自會獎善懲惡、酬勤罰惰;說在這些制度之外還存在什麼隱性的「權力結構」、說這些隱性「結構」中的「權力差等」會對弱勢群體造成壓迫、說我們應該盡力打破這些隱性的「壓迫」,不是聳人聽聞,便是庸人自擾。

相反,這種意義上的左翼則認為,權力結構與權力差等,是真實且頑固的存在;形式平等與市場競爭固然極其重要,但並不足以消除弱勢群體遭遇的不公與不幸,甚至有時候反而會固化和加劇他們的困難;因此,打破隱蔽的惡性權力結構、或者至少抵禦這些結構對顯性制度的扭曲,便構成了政治生活中無可回避的挑戰。

基於這種用法,人們的確有理由給美國兩黨貼上常見的標籤:共和黨屬於右翼,民主黨屬於左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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