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霸道總裁到「暖男」尼諾,女性的新情感劫

父權制讓我們所有人都去追求成為強者和確定性,而這恰恰扼殺了ta者,也讓人不懂得真正欣賞邊緣和脆弱的美好。
2020年3月7日,阿根廷,一對舞者正在排練探戈舞。攝:Christopher Pillitz/Getty Images
愛慾錄

女友A向我敘述她情緒上蔓延許久的故事:那是位頗有才華的男子,可以與她談論詩歌和政治,唯獨因為「愛無能」無法進入穩定關係,ta們的關係進一步退兩步:她包容他的脆弱、試圖精衛填海一般填補他內心的黑洞,卻始終無法進入一個名為親密關係的「正果」,即使那不知該如何定義的過往無疑就是事實親密關係。ta們對關係抽絲剝繭,反思甚至懷疑那個「正果」是否也是某種建構,一次次進行智識上的「靈性成長」。

但在她的敘述中,即便包裹著多層重塑和解構的外衣,我看到的依然是以一方的需求作為主導的關係。他占據著定義和決定關係的話語權,而另一方一次又一次進行闡釋性說服勞動。我不明白A為何不離開,為什麽他說不是親密關係她就必須自證那是。她說因為她看到了他的脆弱,覺得看到他靈魂的缺角。可事實上看到他靈魂缺角的不僅有她:「她們」每一個都與他有著友達以上的默契,而他則享受著她們因為對於關係的進一步期待而付出的陪伴時間,甚至放任她們以他為中心展開的甚至是無意識的雌競。

這樣的關係當然已經脫離早期霸道男人要求女人賢妻良母的樣態了,況且女友本身也頗有女權認知,對於那種顯而易見的有毒關係自然也會敬而遠之。但新版本的親密關係中的不平衡更加隱秘,女友一方面被一種「拯救者」角色困住,持續為其提供情緒價值;同時又被一種「解構」敘事困住,反復質疑自己對於進入親密關係的要求是否是一種執念,或者是因為被父權體制洗腦,想得還不夠清楚。

即便包裹著多層重塑和解構的外衣,我看到的依然是以一方的需求作為主導的關係。他占據著定義和決定關係的話語權,而另一方一次又一次進行闡釋性說服勞動。

無獨有偶,我發現身邊很多接受了女權思想洗禮,努力沖破父權桎梏的現代女性在親密關係中被很多新的話語綁架,更可怕的是,許多熟悉這類話語且擁有文化資本的男性將理論當作工具,實際上卻還是在用新瓶裝上父權制的舊酒。它有時是「女性要擁有對於自己身體的支配權,要性解放」,有時是「我們是真正的靈魂伴侶,只有你才理解我」,有時是「不如我們嘗試一下開放關係」⋯⋯

無論這些話語以怎樣的方式呈現,一些新女性卻在一次次質疑和解構的戰鬥中丟盔卸甲:一方面她們反抗傳統父權制度下被分配的客體化腳本,拒絕將自己性資本化去交換傳統婚戀市場所承諾給女性的虛假好處;另一方面,由於長期以來受到的社會規訓,她們依然習慣性忽視和壓抑自己的感受和內心需求,下意識將主要矛盾讓位於對方的需求,同時又不斷內省。

於是,在親密關係的短兵相接中,努力改變、試圖強勢、但內心依然容易動搖的新女性,遇上了在口頭上摒棄父權糟粕、具備新式男性氣質、但內心依然習慣以自我需求為中心的男性。ta們各自攜帶新舊腳本,在這個舊傳統未完全退化、但新話語已在迭代的世界,形成了一種新型「性別打結」。

1.0,2.0和3.0並存的世界

在那些看起來更平等更開放的實踐中,包裹著自我選擇的外衣,女性承受的壓迫卻更深層更隱蔽

如果說1.0社會意味著所有字典意義上的性別不平等,我常常懷疑自己當下的生活割裂於好幾個不同時空:一方面是城市中產女性形成的2.0新自由主義世界——她們由於階級優勢或良好教育帶來的文化資本而慢慢占據了一些社會資源,她們是新自由主義「領英(Lead in)教」的信徒,認為所獲得的成就來源於自己的天賦和努力;她們熱衷分享時間規劃和職場進階策略,同時也成為了消費主義的重要一環。文化領域也投其所好生產出許多所謂「女性賦權」的作品,無論是千禧年前後的《欲望都市》還是到如今的《芭比》,包括中國近年來興起的明顯面向女性市場的如《陳情令》、《山河令》之類的耽美劇或是大女主題材的《三十而已》、《好事成雙》⋯⋯

經典美劇《欲望都市》(Sex and the City)。圖:網上圖片
經典美劇《欲望都市》(Sex and the City)。圖:網上圖片

這樣的文化環境似乎讓人相信:女性已經逐步得到了她們本應擁有的社會話語權,擺脫了悲慘的1.0世界,在2.0的世界操弄制度,努力成為強者。

但我們真的擺脫了1.0的世界嗎?即使不說「豐縣八孩鐵鏈女」及「唐山打人事件」這類惡性性別犯罪,連「領英教」來到中國場域也要面對求職面試中HR對於所有婚育年齡女性的生育問題的無差別掃射,更不必提很多行業內對於女性外貌的要求,一種以專業主義包裹的被迫美役(尤指女性為了讓自己迎合社會觀念中的審美而做出的犧牲自己,如消耗額外的時間、金錢等,以及傷害身體健康的行為)。一位女性朋友曾向我展示過獵頭發給她的信息,對方持續不懈地要她確認身高是否168以上,否則便不滿足崗位需求。

另一方面,對於已婚女性來說,很多時候生育男孩依然是首要目標。2022年中國出生人口性別比達到111.1,其中「00後」、「10後」的性別比失衡尤為嚴重。這意味著一孩政策客觀上促進的性別人口平衡,在放開二三胎的情況下重新被打破。打開各類社交媒體,「接男寶」(指互聯網上重男輕女的一種封建迷信,一個人生了男孩曬出來,評論里會爭先恐後虔誠地留言祈禱)的幽靈以一種數字化形式回歸,電子祈禱、遠程分享,1.0世界的糟粕搭乘著2.0世界的信息技術指數級傳播,算法信息繭房讓同溫層連接更加緊密,也意味著父權制的牢籠更加穩固。

3.0的價值觀試圖打破人類中心主義,擁抱邊緣,勇於做一個弱者,而不是持續看向中央、通過成為更強的強權與彼此競爭。

更複雜的是,志在解放重塑的3.0世界也同時存在,讓輿論場的討論更加雞同鴨講。在3.0的世界,人們看到父權制通過強弱分化分而治之的本質,每個人都處在父權制的壓迫下,天價彩禮和接男寶本就是一體兩面互為因果;甚至更近一步,人們討論該如何支配自己的身體,重新打破和定義關係,嘗試包括開放關係在內的其他關係形態,體會和尊重情緒,尊重選擇。3.0的價值觀試圖打破人類中心主義,擁抱邊緣,勇於做一個弱者,而不是持續看向中央、通過成為更強的強權與彼此競爭。

但父權制擁有著極強的自我更新迭代的能力,在那些看起來更平等更開放的實踐中,包裹著自我選擇的外衣,女性承受的壓迫卻更深層更隱蔽。正如上野千鶴子所說,我們未曾生活在不是父權制統治下的世界,所以沒有人知道一個真正的女性主義的世界是怎樣的。沒有人不曾被父權建構,也只能借由現有社會作為支點去想象那個遠方。在1.0、2.0和3.0同時交織的世界,所謂的自由選擇到底是不是真正的自由?這便成了看上去自由的新世界所要面對的新困境。

這個問題在回答代孕、性工作時,也許還可以相對清晰地識別出隱藏其中的階級和性別議題,但在面對親密關係時困境往往更加隱蔽。尤其當討論宏大問題仍被認為是高尚的、解剖自己被認為是太過私人的時候,這類故事更難以啟齒。受到過不同程度女權主義思想洗禮、更多通過流行文化及書本知識認知女權的自由新女性們,常會發現自己一腳深一腳淺,意識形態和日常實踐之間有著巨大鴻溝。

而當女性群體之間出現相互競爭,及對於如何在父權社會爭取權力有不同的路線主張時,社群中就撕出了裂口。這時,像于連和尼諾一般的男性們,找到了裂痕。

從于連到尼諾:將情緒價值視為工具的「空心人」

這些女性最需要兩類品質:對既定軌道的反叛,和提供理解她們處境的情緒價值。於是于連和尼諾在新舊腳本交織的時代成為了更具吸引力的男性氣質代表。

于連是法國作家司湯達的現實主義小說《紅與黑》裏的經典人物,他憑借自己野心勃勃的欲望和可以流利背誦整本拉丁文聖經的文化資本,先後俘獲了市長夫人和侯爵小姐,並一次次實現階級躍升。她們與他之間很難說得上有真正的愛情,更多的也許是貴婦小姐們被囚禁在深宅大院的人生中的唯一一次越軌行為,而擁有年輕的肉體的他剛好是身邊唯一適合投射反叛欲望的人。

如果說于連這個角色的主要沖突還集中在資本主義下的階級不平等的話,那麽《那不勒斯四部曲》則包含更多性別緯度。這部小說中的男性角色「尼諾」無疑是一個加強版的于連。尼諾一樣出身貧寒且天資聰穎,他身上也有著和于連類似的野心勃勃,想要超越自身的階級進入男權社會金字塔。而尼諾和兩位女主人公三人迥異的命運,便可以看到結構性暴力在不同個體身上的作用。

意大利、美國合拍劇集《我的天才女友》(My Brilliant Friend)改篇自《那不勒斯四部曲》劇照。圖:網上圖片
意大利、美國合拍劇集《我的天才女友》(My Brilliant Friend)改篇自《那不勒斯四部曲》劇照。圖:網上圖片

尼諾選擇利用自己的聰明和對女性的了解去操縱她們的情感,他文質彬彬,在那不勒斯那樣彌漫著有毒父權氣息的地方,他是唯一真正看到和肯定女性學識和能力的人,他尊重她們,傾聽她們,付出不算多但已經「足夠」的情緒價值。他追求她們,讓她們以為那是全世界唯一真正懂得她們的人,得到後卻又拋棄她們。如果說于連利用的僅僅是女性的情欲和反叛心,那尼諾利用的是她們的真摯情感,他將女性情感當作自己向上攀升的燃料,或是自己獲得撫慰的避風港。

如果說霸道總裁是被古早浪漫愛洗腦的女性劫難的話,那麽于連和尼諾便是新女性的新情感劫。她們不願意進入被擺布被掌控的命運,她們要握住自己的方向盤,她們需要伴侶理解尊重自己,而這恰恰是父權制從來沒有教會男性的部分。這些女性最需要兩類品質:對既定軌道的反叛,和提供理解她們處境的情緒價值。於是于連和尼諾在新舊腳本交織的時代成為了更具吸引力的男性氣質代表,甚至pua的新課程會專門教授男性如何自然地向女性展示脆弱,來激起她們的「聖母心」。而與此同時,女性即使在挑戰既有的上嫁腳本,比如近期在現實生活和文化產品中都很流行的姐狗戀時,依然無法擺脫舊腳本的約束。

於是便出現,一面是于連和尼諾們占據新舊兩種腳本的優勢,他們「主動/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既不用付出物質上供養的代價且可以隨意構建事實上的「一夫多妻」;另一面是半覺醒的新女性們堅決不讓男性付上物質或其他資源代價,甚至非常樂於做情感中的付出者來扭轉權力關係。

無論怎樣灌溉,只要依舊存在權力的上位者,只要繼續由男性占據著關係的定義權,他們就很難自行放手陷入失控、以滿足ta人的欲求作為自己行事的出發點——潛意識的自我中心,讓他們也只能繼續做遊走情場、片葉不沾身的「空心人」。

比如在朋友B的親密關係裏,暫時沒有穩定收入的女生不僅支付房租和生活開銷,承擔起新劇本裏大女人的角色,同時因為男朋友不願意進行避孕性交而在沒有陪伴的情況下自行流產兩次,她依舊受困於傳統女性面對的問題。

而在朋友C的關係中,男方借由女方獲得了大量藝術圈和性小眾行動圈內部的信息,將它包裝成自己的文化資本,將她的故事寫進自己的非虛構中,而女方不僅沒有獲得相對應的資源,且從頭到尾都沒有獲得男方的承認,甚至由於各種原因被要求在共同好友面前保持「地下」關係。直到前陣子她由於不堪重負向朋友們吐露,才發現此君不僅已有婚約、甚至她也不是他唯一的婚外情人。

實際上,在父權社會,不少男性被「訓練」成了「愛無能」的「空心人」:他們生來就處於結構的中心,擁有權力,而他們終生的課題就是怎樣守住自己的權力。他們必須做兇猛的狩獵者,占據地位和社會資源,唯有這樣才能獲得同類的認可,得到父權制許諾給他們的獵物——從屬於他們的性客體。控制,是這種男性尋找和穩固權力的方式。那種內觀自我、感知情緒、一定程度上讓渡控制權來進入到ta者的親密關係,對他們來說是無法想像的,因為與他們需要扮演的社會角色背道而馳。

而當他們發現時代變了,“第二性”變了,甚至性別本身都不再是二元對立的時候,他們也要在溺水中找尋自己的新落點。一些人轉而將對女性心理的理解和女性主義作為一種文化資本和操縱工具,在新的腳本中繼續將她們客體化;而另一些人,也許他們未必像文學作品中的人物那般借助女性進行階級躍升,甚至某種程度上開始去理解女性和其他邊緣人群的處境,卻很難自覺而深刻地對男性長期以自我為中心生活的特權進行反思。

尤其當後者脫離理論知識的紙上談兵、來到真正的親密關係實踐中,他們依然跟隨生活的慣性,以達到對自己的情感撫慰和性滿足的核心目的,而新女性們充盈的情感滋養了他們的「愛無能」。但無論怎樣灌溉,只要依舊存在權力的上位者,只要繼續由男性占據著關係的定義權,他們就很難自行放手陷入失控、以滿足ta人的欲求作為自己行事的出發點——潛意識的自我中心,讓他們也只能繼續做遊走情場、片葉不沾身的「空心人」。

「新型」關係的迷思

開放關係在很多人的實踐中,要麼被當作一個先鋒實驗,要麼成為原本千瘡百孔的關係的遮羞布。

我常常思考「話語構建」在一段關係中的意義。比如為什麽大家明明在同一段關係裏卻有著不同的定義?是彼此的理解並不相通,還是需要有更說服自己的一套話術。我聽過這樣一個故事,女生去做了皮埋(皮下埋植避孕法),她和朋友們的說法是因為不喜歡月經不規律想要控制它,而她男友的說法則是因為做愛可以不用戴套。

開放關係就是一個常見的迷思。我自己曾經實踐過開放關係,也和朋友、伴侶討論過ta們認為的開放關係。但讓人悲傷的是,開放關係在很多人的實踐中,要麼被當作一個先鋒實驗,要麼成為原本千瘡百孔的關係的遮羞布。

我不止一次聽過周圍朋友們進入「開放關係」的契機是伴侶出軌,甚至有的男生以「開放關係」為名發展其他伴侶、卻接受不了女性有除他以外的伴侶,或是僅接受女生探索與其他女性的親密關係。這種「開放關係」從一開始就注定是不平等的,它本質上是用更開放更多元的話語包裝出來的最傳統的一夫多妻制。我也曾問過女性朋友為什麼可以接受這樣的關係,她們總是說,剛好我也想嘗試「多元關係」。而當我追問難道不存在不平等的問題的時候,她們只是說「大家也都在探索關係的邊界」。

2009年9月30日,蘇格蘭愛丁堡,一對情侶在陽光下擁吻。攝:Jeff J Mitchell/Getty Images
2009年9月30日,蘇格蘭愛丁堡,一對情侶在陽光下擁吻。攝:Jeff J Mitchell/Getty Images

我就很驚訝於一位熟讀各類女權思想甚至後人類理論的朋友,曾與一位「尼諾」在他一對一婚姻協議存續期間保持著多年地下婚外情,在這段關係裏,「尼諾」多次貶低她和他的妻子,甚至會向她炫耀曾向他示好的其他女性,卻也不接受她發展其他的關係。她在這段地下情中受到精神控制,又承受著自己實踐與理論的分離所帶來的痛苦,而這一切都只能自己默默承受。

這位尼諾當然也不可免俗的與很多女性發展了婚外情,而他可以與她們每一位都有著很深入的、在某些話題上算是真摯的聊天。我甚至想是不是他可以自然地將靈魂的不同碎片寄托在不同女性身上,比如與做藝術的情人寄托藝術家的情懷,與從小長在海外的情人寄托自己作為離散群體的政治抑郁,與做出版的情人討論他的非虛構寫作。

我只感覺到無名的憤怒,我憤怒於為什麽于連和尼諾們可以這麽完美地融合新舊腳本中一切有利於自己的部分,自由撬動一切資源杠桿為己所用,而女友們還是在遇見了一點點「理解」的時候就以為遇見了愛情,包容它殘破不堪的一切,甚至「自願」為他守身如玉。我痛恨為何他們甚至不需要完美地包裹父權禍心,漏洞百出亦可以騙過她們。更可悲的是,她們就這樣剛好地抓住了這些3.0話語的浮木,去解釋自己2.0甚至1.0的選擇,以證明自己的「自由」。

我還觀察到另一個令人沮喪的現象是,如果我們暫且按照討論和接受女權程度,粗暴地將大家放在一個光譜上的話,那麼反而是1.0至2.0世界的朋友們最願意與我坦誠地探討她們的親密關係、性關係,甚至會很坦誠自己曾經受到的身體傷害,比如性病、墮胎等經歷,而3.0甚至在理論世界探索地更遠的朋友們反而會篩選和調整她們分享的部分,比如去強化關係裏「先鋒」的構建,而不提事實上自己在關係中依然面對的不平等結構。

隨著時代更迭,「強」的標準,從資本主義標準下的多金或是高學歷,轉變成可以進行更多元更有趣的嘗試的能力,以及成為情緒上更為強大的供給者,即擁有個人的絕對自主權——但這不又暗合2.0新自由主義世界的邏輯嗎?

為什麽她們要用3.0的女權話語去合理化1.0的生活選擇呢?甚至為什麽她們害怕與我分享這些經歷和感受呢?我突然意識到,這樣的想法又會進入對受害者不完美的指責中,這可能恰恰就是那位朋友長久以來不曾與我分享的原因吧。在3.0的世界,我們都在探索卻又無法真正摒棄身上的厭女,也無法真正做到不慕強不恐弱。只是隨著時代更迭,「強」的標準,從資本主義標準下的多金或是高學歷,轉變成可以進行更多元更有趣的嘗試的能力,以及成為情緒上更為強大的供給者,即擁有個人的絕對自主權——但這不又暗合2.0新自由主義世界的邏輯嗎?而我難道就可以信誓旦旦地說自己可以摒棄這一切嗎?

我想到自己在與伴侶相處中,習慣以付出換取安全感,也許本質上並無不同,只是在同性伴侶關係裏,我們天然地不必處理不同性別的權力關係。但同性關係中難道就不存在父權制的遺毒嗎?某些依然維持二元角色的關係不依然維持著舊有的權力結構?只是那些進入有毒關係的女權主義者所要面對的艱難,都剛好幸運地被我躲過了,我不必處理那些理論和實踐間的巨大間隙。假如我的伴侶也剛好是尼諾,我可以強大到及時識別、果斷抽身嗎?我們無非都是習慣性將自我選擇置於智識權威下,並將其合理化罷了。想到這裏,我又暗笑,看,果然習慣性自我反省也是戒不掉的了。

無論在怎樣的親密關係中,我們都需要真誠地向對方坦承自我,並讓渡一部分的自由交給這段關係託管,尊重彼此,也不去工具化任何的關係,讓它生長成所有可能的樣子。

但我依舊無法不去思考和想像那個遙遠未來的理想關係,難道就真如社交網絡上常年討論的那樣,女權主義者很難進入一段好的關係嗎?那怎樣的關係才是那個所謂的「正果」呢?我覺得,無論在怎樣的親密關係中,我們都需要真誠地向對方坦承自我,並讓渡一部分的自由交給這段關係託管,尊重彼此,也不去工具化任何的關係,讓它生長成所有可能的樣子。但可悲的是,父權制讓我們所有人都去追求成為強者和確定性,而這恰恰扼殺了ta者,也讓人不懂得真正欣賞邊緣和脆弱的美好。

而我可以為這些在苦海中翻起愛恨的朋友做的事,也許就是寫下這篇文章,提供一個旁觀者的視角,更重要的是,將槍口向上,去挑戰結構而非被困住的個體。而我也希望可以在真實世界,不由分說地接住她們,認可她們不自覺地被不同腳本規訓的辛苦,誠懇地說一句,如果你註定要遭這一劫的話,不用擔心旁人的指責或審判,我會牢牢地接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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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評論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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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那位有多个情人的尼诺应该的确是有过人之处吧,你是要跟一个呆瓜平等地过一辈子,还是跟一个有趣的情人不平等地过几年,我猜每个人的选择都不一样吧,这种平等在于她本人的付出和收获,对方有多少个情人重要吗?如果对你很重要,那就放弃他,如果本来就不重要,那就没关系啊……一般而言,作为女性主义者不是更了解各种权力关系,更了解身为女性的处境吗?既然这样,不是应该更加尊重她的选择吗?喜不喜欢,开不开心,本人应该最清楚啊

  2. 我覺得這篇文章很好地展現了女性主義理論3.0和親密關係之間的矛盾,因此「女性主義」在理解這種情境下看似經典的toxic關係中還是必要的。
    如果從女方角度看問題,那麼很容易發現,女權主義3.0提供了一種合理化了她們處於不良關係這個情況,並且給她們繼續這段關係提供了充足的理由。
    然而,問題在於,她們對於親密關係的想像是否能夠她們對3.0女權主義的認識完全匹配,至少文中的例子顯示出這種匹配是非常困難的。
    文中所展現的是:3.0的思想,2.0的行動,1.0的現實。

  3. @blm 是的,现在我也意识到了人就是复杂的,可能理论真的可以构建出一个非常理想的情境,但人毕竟不可能完全按照理论去生活。只是看到自己朋友在关系里受伤甚至是执迷不误,也还是会不可避免地替她们不值,而且还是会搞不懂。但再有这种情况我也会心中默念你的“幾多的理論都很難敵過人類的情感行為”这句话了哈哈

  4. 读完了,感觉还不错。
    理论批判点到为止,有点古板的归咎为现有秩序,没问题。
    例证上,具体的对象只选取了几个恶劣的对象抨击。也许会激起批判力度不足的批评,也好在对非顺直女性比较友好。
    拥抱自我失去更多的考量也许是文章的价值。时间上更新的理念,未必是最优的选择。

  5. @EllenZ 其實你用一般情愛關係去相像就可以,沒有必要套上太多女權主義,幾多的理論都很難敵過人類的情感行為,極父權的厭女男性也可順從於女性,我身邊也經常愈到此情況,我也不解。
    是父權、女權、平權、傳統或酷兒,在情感關係中,最重要的不是理論,是最簡單的真誠和包容,偏偏這是最難的,因為對方是一個人,人就是那麼複雜,沒有那麼理想。

  6. 避孕套可以减少性传播疾病,激素控制类药物可以吗?

  7. 不觉得这篇文章是在过度解读......作者在文章中的朋友们所经历的事情都在我身边真实发生,也不乏许多熟读女权著作并做性别研究的女权主义者。我也经常愤怒又百思不得其解,明明跳出所谓的理论仅用世俗的角度看,她就是在一个非常有毒的关系里面且遍体鳞伤,更直接一点就是“尼诺就是个懦弱又不值得托付的渣男”,但为什么她们就是不离开还为这段关系冠以各种“先锋”“新实践”的包装呢?这个问题我也还没有想明白,但非常感谢作者把这些困惑和内心波动详细地记录下来。

  8. “讓渡一部分自由交給關係託管”本身即是一種交換,作者的問題即在於容不得任何交換成分,把交換當作父權遺毒,卻又想要構築一種“理想”的關係。無論男女,一方若不能提供給予對方某種價值,又想於對方索取,對方為何不選擇一個人生活?

  9. 「談戀愛」是情感主導的人類行為。是否適合用各種理論去做評估呢?

  10. 评论揭露出很多人避孕知识的匮乏、对荷尔蒙类避孕措施的误解和谈之色变。在有些国家,开始避孕是要先咨询医生作全面科普的。单纯讲避孕效果,避孕套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八十几,这还是正确佩戴、避孕套也没破的情况下(do you trust that guy wears it correctly all the time?),避孕套最大的作用其实是避免性病,尤其你知道对方有别的partner.

  11. 感觉是在过度解读了 除非作者把案例具体展开 然后还需要更多的案例来支持 否则这个案例看起来就是两人关系里不平等的一个普遍情况 - 也有大量跪倒在石榴裙前自我迷失的男性呀 除非作者有什么更具体的内容表示这个不平等关系最主要来源于父权 否则普通的情感理论就完全可以理解这件事了。当然父权是个重要问题 但是在这件事上有多少直接影响呢?把事情复杂化对于解决问题毫无帮助。

  12. 谢谢作者

  13. 如果一個人把關於自己的選擇完全交給別人,並且相信別人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任,那不管這個人是男是女,身處的關係是親密關係、親子關係、友情、職場還是與保險經紀的關係,他都注定不幸。這是巨嬰式思維,擺脫這種思維不代表金剛不壞,它只是自由人生的其中一個基石其已。

  14. 女權主義就必須要是金剛不壞之身,必須時時刻刻爭奪到自己的主體權力嗎?可能下面那位是吧,但我知道很多人不是。文裡面那個女生為什麼會這樣我也不知道,我作為讀者也很好奇,我想可能不易在這樣的文章裏披露?而這樣的事情確實是會發生。然后呢?發生了就說,這是自找的?女權主義者不應該犯這樣的錯誤?
    //為什麽她們要用3.0的女權話語去合理化1.0的生活選擇呢?甚至為什麽她們害怕與我分享這些經歷和感受呢?我突然意識到,這樣的想法又會進入對受害者不完美的指責中,這可能恰恰就是那位朋友長久以來不曾與我分享的原因吧。在3.0的世界,我們都在探索卻又無法真正摒棄身上的厭女,也無法真正做到不慕強不恐弱。只是隨著時代更迭,「強」的標準,從資本主義標準下的多金或是高學歷,轉變成可以進行更多元更有趣的嘗試的能力,以及成為情緒上更為強大的供給者,即擁有個人的絕對自主權——但這不又暗合2.0新自由主義世界的邏輯嗎?而我難道就可以信誓旦旦地說自己可以摒棄這一切嗎?//
    我覺得這篇文這段解釋得很清楚了,關於你們下面那些女權就要自己負責的言論。女人不是只有被規訓的人和女權主義者兩種,她們也不該是對立的;也不是強和弱兩種,這是什麼父權邏輯;也不是認識到自己被規訓就能一夜擺脫乾淨的。我就是同情這樣的女權主義者,也同情有這些遭遇的無論自不自稱女權的女人。

  15. @FavaBean 完全認同你所說的。

  16. 如果是一個被社會規訓要聽話的女人說我懷孕是因為男伴不肯戴套,我能同情地理解,但一個女權主義者這樣講,我真的恨鐵不成鋼 女權主義讓女人不用當附屬品,當主體的意思就是你得自己做決定,你得為自己決定負責,而不是指著別人說“是他讓我這樣做的”。
    以及我們真的應該多推廣避孕藥的正確科普,首先避孕藥毋須經年累月的吃,你可以這個月吃下個月不吃,吃的那個月都能避孕。以及避孕藥其中一個用途就是控制經血量,如果吃了藥還血崩建議看醫生。不吃避孕藥也沒問題,不管是不做愛,保險套還是皮埋都是非常優秀的避孕手段,甚至你就是想體外射精中了就墮胎也是你的自由,your body your choice,但這是你的選擇,不是他的選擇。

  17. 感覺只是將一般的感情問題理論化,無論兩性或同性關係都好,說話多漂亮,理論多深奧,自私、欺騙、背叛、渣男/女在感情關係中從不缺席,我覺得無必要以女權主義作包裝。
    但我唯一認同的是,關係應該建基於誠實之上,當中涉及尊重、理解、包容、妥協等等,但現實是沒有那麼理想,再深入探討,已經是社會學與心理學的問題。

  18. @肉蝦 阁下所指的那位是端的作者之一 Dr. Muk Lam,也是一位新手母亲。毫无根据的臆测身份毫无必要。

  19. @肉蝦 當然,有很多的女性覺得女性在兩性關係中一直都是,未來也將長久處於弱勢地位,無法違背男性伴侶的新要求。但是面對這樣的局面,我們是否應該賦權女性獲得拒絕男性性要求的能力與權力。而不是在這里反覆強調自己避孕的限制與弱點,道德譴責男性然後指望男性們良心發現?😅

  20. @肉蝦 樓下明明說了女性有拒絕性交的權力😅,聽別人說話只聽一半對吧?😅

  21. 喔,我錯了,樓下還是個不願戴套而要求女人吃藥的男人,罪加十級。

  22. 樓下,避孕是雙方的責任,但責任權重是不同的。男人只需要一次性戴個套,買藥可不是便利店買套那麼容易,要被問多少東西你試過嗎?女人吃藥還要經年累月的吃,吃藥之後還會影響荷爾蒙,引起身體其他機能變化,血多血少血崩心情起伏,這些經歷過嗎?如果不想吃藥,就要做手術做皮埋,錢給過嗎?這些責任,是覺得只戴個套就好,套還有可能破結果還是要女人自己跑去承擔後果的的男人能懂的嗎?

  23. 感谢作者,写得真好,1.0 2.0 3.0的概念很有启发

  24. 我只想說男人不願戴套女人可以自己吃藥,或拒絕做愛。避孕是雙方責任

  25. 很有啟發,謝謝

  26. 谢谢作者,鞭辟入里,真情流露.

  27. 拒絕將自己性資本化去交換傳統婚戀市場所承諾給女性的虛假好處,不過仍要傳統婚戀市場所承諾給女性的虛假好處

  28. 無論在怎樣的親密關係中,我們都需要真誠地向對方坦承自我,並讓渡一部分的自由交給這段關係託管,尊重彼此,也不去工具化任何的關係,讓它生長成所有可能的樣子。

  29. 写得真好!把很多我自己一直困惑,但想不明白的问题,很清楚地讲出来了。
    理念可能只是关系中最简单的那一环,如何保持对自己和对方的真诚,始终是最困难的课题。

  30. 写得真好!谢谢写作者T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