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重磅記者自留地」是端傳媒新開設的專欄,由來自不同地區的記者輪值書寫。這些故事也許並不重磅、也非必要,卻是記者生涯中,讓我們心癢難耐、不吐不快的片刻。我是本次值班的記者李慧筠,這是我自己,關於運動的故事。
2021年6月4日前一天,我看到Facebook一則來自運動空間POWWOW的帖文,引述烏拉圭作家加萊亞諾著作《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裏的「那場球賽」。其時我正沉迷於加萊亞諾書寫的愛和創傷,帖文抓住了我的目光。
加萊亞諾筆下的「那場球賽」是這樣的:1942年,納粹德軍佔領烏克蘭後,安排了一場球賽,由德國國家隊對上以基輔迪納摩隊球員組成的 F.C. Start。基輔隊一度領先,德軍要求他們踢輸。球隊被德軍恐嚇後回到球場,向對方龍門送進第三球、第四球。球迷在看台上激動地嘶吼。
真實的歷史事件較上述寫的複雜。德軍的恐嚇未被證實,但可以肯定的是F.C. Start當年在對戰德軍及其盟友的多場賽事中,連續取勝。最後一場比賽,即是烏克蘭民間常說的The death match,他們大勝 8:0。球隊隊員不久被捕,部分被送往集中營。
「現實裏,我們或許並不是一鼓作氣就到了盡頭。而是,一次又一次的,踢好每一場波。」何倩彤後來告訴我,這正是她寫的帖文。那時,她和藝術工作者冼朗兒、藝評人查映嵐,剛抱着結合運動和文化的想法,進駐藝文基地富德樓設立POWWOW。
2022年夏天,我想到要重新投入運動,想到了POWWOW。
因為疼痛,我才認識自己的身體。長年的寫作生活帶來勞損,每逢以貓弓背的姿勢工作至深夜,我便會搜尋紓緩尺神經、菱形肌、上斜方肌的方法。活了20多年,我是因為身體喊痛,才知道它們的名字。
第一次上泰拳課,我笨拙地以拳帶包紮雙手,學習最基本的出拳、扭腰、踢腿、抱頭防守。但最叫人痛苦的是間隔在拳擊之間的體能練習。我的核心肌群久未鍛鍊,每做一下掌上壓都得咬緊牙關,調整呼吸。直接放棄更容易,但很少同學會偷懶,他們總是掙扎至力盡之前,臉紅耳赤。
下課後,我頭痛欲裂,背肌和雙臂劇烈地疼痛。那同時伴隨一種實在感——感知到有些東西,正在慢慢改變。我逐漸期待第二課的來臨。
何倩彤也有類似的經歷。她自中大藝術系畢業後,多年來日夜顛倒,頂着發炎的右手繪畫。以前她以為,很多事情可以透過創作發泄,但教授跟她說,有時不如放下創作,抱住一個人嚎哭。總是意念先行,創作佔據一切,逐漸便與身體剝離。2014年,她發覺自己連跑步、爬樓梯也覺得呼吸不順。
有一刻覺得要停下來了,我要改變我的生活方式。她說。
她跟朋友學泰拳,第一個月,在課上都得預備隨時跑進廁所嘔吐。但是她每星期堅持訓練三晚,在往後一年,從沒缺席過任何一課。她直至現在仍在打泰拳,踢靶聲結實而響亮。她無法用言語解釋這種着迷,「很玄妙。」
這幾年,何倩彤的口頭禪從「我不行了」,變成「我會盡力」。運動如此經過她,並落地生根。她很想經營一個讓很多人一同鍛鍊的空間。
Powwow(帕瓦)是一些美洲原住民族的文化,原住民定期舉行慶典、比賽,為着歡賀戰事或狩獵順利,聚首一堂歌唱和群舞。曾經,美國和加拿大的殖民政府禁止原住民維持部落習俗,但一些部落堅持在禁制下舉行Powwow。
小巧的場館如POWWOW,不像坊間的健身室,沒有一望無盡的器材陣。這裏主要開設兩大類運動課:習武類的泰拳、巴西柔術、菲律賓魔杖;專注個人的瑜伽、拉筋和肌肉訓練班等等。練習時,幾個學員的手腳很容易彼此碰撞,跳動時要常常注意身後,還有那出沒在腳底的黑貓「撈撈」。
下課後,學員會在白膠帶劃出的一小處空間休息,若碰見下一課的學員,便會有的沒的聊起來。這天,學員阿漢滿身大汗,他向泰拳同學分享如何做雙腳抱摔的巴柔動作。他降低身體,用雙手環抱、控制對方的雙腳。
搏擊裏,首要思考如何盡可能佔據空間。
巴西柔術課上,教練阿文正解釋站着的人如何想方法壓倒、鎖緊在地上的人,讓他未能逆轉上位;在下位的人,則用雙腳把對手踩開,鑽空檔作出反制。巴西柔術講求運用槓桿原理控制對方關節、降服對手,過程中,雙方不斷爭奪控制權。
我穿上墨黑柔術袍,體驗在地上抱、鎖、扭、纏的近身搏擊。先以雙手壓制對方的肩膀,站穩左腳,右腳插入其背部與地板之間的空隙,右膝向對方的腹部施力,把面朝天花的同學鎖在地上。這時,同學輕盈的在地上左右扭動,我不斷調整跪姿緊追她。但她很快將我輕輕踢開,和我拉開距離,逆轉了形勢。
巴西柔術注重地上的搏擊。何倩彤最初接觸巴柔,是希望在泰拳以外開拓視野。巴柔的確帶給她很多思考,「有說泰拳是最強的站立技,武術常說『一直一橫』,跌到地上就完了。巴西柔術反而是,跌到地上才有事發生。」
初學巴柔,會不斷經歷被對方緊鎖、被壓制的挫敗,「要承受失敗,過程很漫長。」但巴柔告訴她,儘管跌到地上,比賽未完,空間還有很多。
巴西柔術與亞洲人的流散史相關。1903年,日本柔道家山下義韶在美國教導柔道,羅斯福總統也是他的學生。因為歐美對日本武術的好奇,另一位柔道家前田光世也赴美教學,身高165厘米的他擊敗多名比他高大的對手。他隨後在巴西成家立室,他的弟子格雷西兄弟按相關基礎開發格雷西柔術,巴西柔術由此開始。
2005年,香港電影《殺破狼》上映,阿文看到角色用招式「飛身十字固」壓制對手,對巴西柔術逐漸產生興趣。當時在香港學習巴柔的人不多,他找到師傅跟隨學習,2017年左右開始成為全職巴柔教練。
「你處於劣勢做有效的事,事情可以逆轉。」今年36歲的阿文說,在巴西柔術中,要盡量用最聰明的做法,找到更好的槓桿,「以小變成大。」他對學員有一句有趣的提醒:「以柔制剛(除非你真的好大力)。」
沒有痛楚,搏擊就不成立。倘若把鎖技做對了,對方疼痛並示意,攻勢也須停止。各人對痛楚的反應不一,有人清晰地拍地蓆示意,也有人狀甚平靜、不哼一聲。課後,眾人披頭散髮,表情卻無比滿足。他們追加練習,有時圍圈分享練後感。最後,他們一字排開向道場鞠躬致謝。
身體的反應映照性格,也折射生命。
泰拳教練文迪趨前作勢向我出拳,拋出一句周星馳電影《喜劇之王》的對白,「你也是個壞人,給點火吧——」我狼狽地避開。「你不要怕,你怕就會縮。你要想,你也可以打贏我。」對打時要進擊抑或迴避,是我因應危機作出的選擇。哨子響起前,我早就打定輸數。
我深呼吸一口氣,站穩後,提醒自己不要再後退。
透過運動,何倩彤也重塑了兒時有關暴力和疼痛的記憶。在泰拳課,她總是收回快要擊中對方的拳頭。在巴柔課,她意識到對方想逃走就會放棄壓制。一次,她分享內在感受,「我不喜歡衝突。」泰拳教練文迪往她臉上輕輕伸出一拳,但她並沒退縮。
「看,你其實不怕。」文迪問道,「小時候是不是發生什麼?兒時的事可能帶到你現在面對衝突時的反應。」
何倩彤於是記起,兒時姊姊會趁母親不為意的時候打她。她一直沒有還手,內心的委屈不斷累積,直到一天她飛踢姊姊。當時姊姊滿臉是血,母親在她的床邊不斷呵護姊姊,何倩彤心情複雜。現在她仍會覺得,「自己一還手就發生不好的事情。」
她說,「武術是在相對安全的框架下,驗證自己是一個怎樣的人。」
各人有各人的修行。肌肉訓練班相對靜態,導師阿日請學員通過扯拉力帶、舉啞鈴鍛鍊肌力,場館只剩下粗重的呼吸聲。拿着秒數器的他提醒學員,「保持呼吸。」一個學員崩潰地喊道,「我突然覺得40秒好漫長!」
肌肉班的全名叫「痛改前非肌肉班」,英文名是Sorry Muscle I am Wrong。身體被長久忽視,鍛鍊是最真誠的道歉。他們在這裏的對手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阿日早年專注文藝工作,人類學碩士畢業後,他呆過書店,投考過消防員,現在轉為私人健身教練,把身體練得愈來愈結實,成為了肌肉的專家。他從學生身上觀察到不同的舊患,有的人兩邊臀部肌力不平衡,是長期練琴所致。最近他思考「舊患」到底是什麼,「舊患跟隨你一生,你擺脫不到。」
「如何和跟隨你一生的痛苦相處,to live with it?運動是認識痛楚的其中一個方法。學習帶着舊患,仍然如常生活下去。」阿日重覆道,對,生活下去。「經歷社運之後,大家在裏頭都有創傷。你繼續走,也要找些事做,找些事情去面對。」
POWWOW是香港經歷2019年後的產物。2019年10月5日,有人在網上問道,在理想的香港社會裏,大家想做什麼?何倩彤寫下自己的答案:「我要開一間泰拳拳館,希望每個香港人都能壯闊胸膛走下去。樓下賣泰國菜,我發誓一碟炒河要落夠七隻蝦。」
香港如此劇變,人身處其中,不免疑惑於運動的有用無用。有一個學員是「武痴」,每天跑8公里路,勸練幾種武術。他問何倩彤:「我在做什麼呢?我又不是去打仗。」她的心情也像鐘擺,「我會相信某件事,又會覺得它沒用。」
菲律賓魔杖課上,學員手執藤製短棍,對鏡子反覆練習。魔杖分為攻、守、棍鎖及奪兵器四大技法,也有雙棍的打法。在班上,有學員是冷氣技工、滅蟲人員、大律師,也有醫生和工程師。他們兩人一組,練習扭動身體,以短杖作勢敲打對手的腦袋。
據菲律賓魔杖教練、武俠小說作家喬靖夫的研究,菲律賓兵器術源起於西班牙殖民者,將歐洲刀劍傳授給當地人對抗海盜。菲律賓本地人加以改良和創造,後來或受制於高壓殖民統治,金屬刀劍變成了藤製或木製短杖。
「最多香港人是因為李小龍知道魔杖。」魔杖教練Jasper說。
「《死亡遊戲》。」何倩彤應聲。
「《唐山大兄》吧?」學員阿漢問。
「島上救人那幕是《唐山大兄》。」「但跟他在《死亡遊戲》共演的……」「對,是菲律賓魔杖高手伊魯山度。」
Jasper今年29歲,工餘時間教魔杖,他正職是咖啡師,是去年世界手沖咖啡大賽的香港代表。他說武術和咖啡互相支持,「練習沖咖啡令我有精神練武術,武術令手腳協調、訓練心理質素。」
因為偶像李小龍,他學習魔杖約6年,「菲律賓魔杖教的是一個概念,我拿一支棍、一條軟呎、一個水樽,也是做同一件事。」他說,「菲律賓人真的常常遇到危險情況,隨手拿起什麼就來。」在香港,2019年7月21日元朗白衣人無差別襲擊市民後,他的教室多了80多個學生。
「習武是讓我們準備去迎接困難。」不同年代的人,有不同的鍛鍊啟蒙。在短杖敲打輪胎的聲響中,Jasper說,佔領中環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個節點,那年他21歲。後來他加入政黨工作,但遭逢滅黨,最低沉的時候,對過去有許多愧疚和後悔。直至投身咖啡和武術,代表香港隊出戰世界咖啡大賽,他明白並非只有從政才能實踐想法。
Jasper想,最重要的仍是生存。就去想自己能夠實際做到的。
何倩彤覺得,有些事得親身去做才能找到答案。「有人這幾年只想躲在家裏哭泣,我絕對不會評斷。他以後走不出來,或者想在這幾年間讀多點書,我也覺得沒問題。我提供的選擇,就是用等待的時間做一些事。」
看到判刑的新聞,她更加確信,人倘若存在,匱乏裏就只剩下身體。「他只有自己,坐在自己的身體裏面。你不能出走,你一定困在這裏。」她說,「那麼整理好自己的房間,至少住得舒服點。」
「當外部能做的少,意志顯得很重要。它裝載在你很銳利的身體裏面。」
運動讓他們看到改變的可能。人未必能控制面對衝突的原始反應,但在鍛鍊的旅途中,可以重新塑造。何倩彤說,「不用想得很遠,擁有什麼能力,出去打生打死改變世界,改變自己已經很好。」
「這個空間存在很多東西。我會稱之為自由意志。」Jasper覺得,當人的關係漸趨疏離,恰好透過這個空間認識了各行各業的人。以菲律賓魔杖班為例,不同的人聚集在此,懂滅蟲的學員幫忙解決蟲害,大律師有時給何倩彤法律意見,她慶幸有人一起經營這個地方。
作為場主,何倩彤慢慢改變對運動的想法。運動於她,原本只是消耗體力、燃燒脂肪。現在,她形容這是累積的過程——累積肌肉、累積經驗、累積人際關係。
僅僅只是一個月,我感覺到泰拳練習帶來的疼痛逐漸減緩。撕裂和重生,兩者不斷交替。毀滅是重組的先決條件。跨出第一步往往最是困難,我嘗試放下對重拾運動的恐懼,也不再迷信只有寫作才是生活的重心。身體在疼痛中更加堅實,我祈求她能承載更多的意念。
一晚,我跟巴西柔術班的學員、何倩彤去茶餐廳吃飯。他們吃着雞扒意粉和餐蛋麵,沒有談武術和鎖技,而是談失戀、談生命裏的畸形創傷。夜深,何倩彤又一個人回到POWWOW打掃,為翌日的肌肉訓練班做準備。
她想,在城市裡提供一個安全的空間,這也很足夠。在瑜伽課的幽微燭火中,曾有學員悄悄啜泣。瑜伽導師柔柔地說,「柔軟度高可以增加壽命,其實就是鬥長命。」
Nice
很喜欢!最近也是练琴太多,全手开始酸软,才意识到手部肌肉的存在,去做推拿。
很有趣
特别喜欢这篇文章!
很喜歡這個話題,也收穫到新的視角,多謝分享!如果未來來港讀書希望也可以來這邊體驗!不過「經歷社運之後,大家在裏頭都有創傷。你繼續走,也要做些事做,找些事情去面對。」這段的「做些事做」本身是想說「找些事做」嗎?~
感謝指出,已經修訂。
好文,推!
好,非常好。
很喜欢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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