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來函：當中國人民遇到AssangeDAO

在致力於開發DAO金庫管理軟件JuiceBox最火熱的AssangeDAO的頁面中，右邊「actrivity」一欄充滿了中文幣圈關於營救阿桑奇的留言——全是黑話、自嘲、用意曖昧自貶的反諷（DAO = Decentralized Autonomous Organization，即去中心化組織，類似於一個個小型的在線經濟社區，以加密貨幣作為融資手段，用民主投票、群眾決策的方式運作，最後的運作所得，也歸集體所有）：

「啥也不管，先衝了！」

「奧利給兄弟們幹就完了」

「這下沒人唱空了，大家都去找v神維權吧」

「項目方最為可恨，完全為了割韭菜」

「這個能退款嗎？」

以阿桑奇的名字命名的AssangeDAO成立於2021年12月10日，同時發起募捐，旨在籌集資金來競拍阿桑奇與藝術家Pak聯名發行的NFT，並將銷售NFT所得用於為阿桑奇提供法律辯護和宣傳抗議等活動。

在眾多留言上方，一個個類似於「Ξ1」的符號，代表一個以太幣，也就是留言者們的捐款數額。數額從0.001個以太幣到幾百個，代表着幾十美元的小額捐贈至上百萬美元的大額捐贈，在以每分鐘數筆的速度，匯入這個項目的資金大海中。

截至2月19日，AssangeDAO已籌集等同於五千三百萬美元的以太幣（17,422 Ether），超過了之前已經出圈且被許多主流媒體關注報導的競拍美國憲法原版的ConstitutionDAO（$People），並在2月9日，把資金全部用於了競拍Pak和阿桑奇的聯名作品「Censored」。Pak也承諾競拍資金的100% 將捐給為朱利安阿桑奇辯護的瓦烏荷蘭基金會（Wau Holland Foundation）。

雖然AssangeDAO的籌集者尚未披露資金構成，但按照留言語言的粗略估計，AssangeDAO來自中國投資者的資金不在少數。

此前，該組織的發起者曾在社群承諾僅會有一輪募資，然而在種種混亂的失敗溝通中，DAO的發起者開啟了第二輪募資，遭到大量質疑。在中文社群中，除了指責發起者不兑現諾言，關於「發起方會不會跑路」的猜疑聲甚囂塵上。在Discord社群中，無數中國捐款者痛罵AssangeDAO的目的是為了騙錢割韭菜，並且許多人開始公開要求退款。

這個以理想主義為畫布，以加密和無政府主義為顏料的DAO，是2022開年以來，區塊鏈技術和密碼朋克主義一同塗寫的最具話題性和正義感的宣言，同時，也頗像是在越來越離奇的加密圈的玩法中，一次格外古典的對90年代密碼學精神的回歸。若能理解阿桑奇在加密圈的來去，也就基本上釐清了加密貨幣的本質，以及它的價值從哪裏來、到哪裏去，為什麼人們有錢賺這些核心問題。

不過，在中文世界，想要支持阿桑奇的人同投機者們在魚龍混雜的DAO中相遇。雖然不乏真誠的理想主義者，而更多的人卻把它誤讀和哄抬成了「一起衝一起發財」的幣圈財富密碼，也在短短几天的起伏和混亂的輿論中，把它樹成了又一個「圈錢跑路、項目方騙人」的靶子。在充滿了泡沫、投機的幣圈，中國人民和AssangeDAO的碰撞，意味着什麼？

什麼是AssangeDAO?

阿桑奇是一位前澳大利亞記者，前黑客。他在十幾年前創立了「維基解秘」網站，專門公開來自匿名來源和網絡泄露的文檔，以督促全世界的政府、企業在透明和誠實中運作。

2010年，阿桑奇的維基解秘公布了美軍在阿富汗軍事行動的近7.7萬份的秘密文件，曝光不少戰爭內幕，包括多個美軍濫殺平民的視頻等等，在全世界引起轟動。從此，在維基解秘發布機密文件後的十多年裏，阿桑奇一直是美國政府正在通緝的「罪犯」。2021年12月10日，英國高等法院做出了允許引渡的判決，意味着阿桑奇可能在美國遭受長達175年的監禁。

據報導，在Telegram的AssangeDAO的核心組織者中，能看到Harry Halpin（哈里·哈平，數學家，隱私基礎設施NYM的創始人）等人，同時，阿桑奇的多位家人也都在該群中。如果用一句話概括AssangeDAO背後這群人是誰，他們是全世界加密朋克中，最為硬核和堅定的擁護者，也是想要試圖利用加密技術，創建一個新世界。密碼朋克是一個提倡通過使用密碼術和數學從而實現社會和政治改革的運動。在20世紀90年代早期密碼朋克形成時，阿桑奇就是堅定的支持者。密碼朋克的信條是「弱者要隱私，強者要透明」（Privacy for the weak, transparency for the powerful），而阿桑奇是這個信條最無畏的實踐者。

在衞報一篇名為《密碼朋克已向阿桑奇集結 (Cypherpunks have rallied to Assange)》的文章中，AssangeDAO的一個成員表示，「AssangeDao 代表了一個已被跨越的盧比孔河（指的是愷撒率大軍渡過意大利北部的盧比孔河，向羅馬進發。暗示這是一場無法後退的宣戰和豪賭）。密碼朋克已經團結起來支持阿桑奇。」

AssangeDAO要競拍的名為「Censored」的NFT， 由神秘的加密藝術家Pak創作，也具有着「召集」力量的集體參與的屬性。用極簡的黑白雙色畫面和簡單的字符有利地傳達出了阿桑奇「被壓迫、被禁言」的遭遇。

「Censored」的第一個組成部分——Clock——其呈現是一個黑底白字的靜音計時器，上面的數字代表着阿桑奇在監獄中度過的天數，數字會隨着智能合約的時間而進行變化。

「Censored」的第二個作品是名為Censored的開放式NFT。買家們通過支付任意價格，就可以獲得一個動態生成的NFT，買家可以在上面書寫一段信息，隨後，智能合約會當下生成一張文字被從中間劃掉的黑底白字作品——象徵每個人都如同阿桑奇一樣，在被禁言、被審查、被壓迫。

Pak的NFT和AssangeDAO拼湊成的拯救阿桑奇的努力，在初期甚至是今天，都並未給出資者一個明確的「賺錢模式」，然而在AssangeDAO成立的初期，營救阿桑奇是唯一的目的也被反覆強調。

當然，以加密貨幣為基礎的DAO其金融屬性是不言自明的。即便是發起者們尋求道義上的支持，這也建立在捐贈者同發起者們的金融身份之上。而AssangeDAO和其他DAO最不像的一點是，它並像其他DAO一樣去進行公司般的運作。「營救」本身就像是一個雞蛋仰望高牆的故事。但在DAO加成的加密金融世界中，「營救」反而成了賭局中不被強調的目的。

忽視正義思路的中國「韭菜」們

上一個出圈的DAO——名為Constitution DAO的組織——籌集資金試圖買下蘇富比公開拍賣的一份1787年的原版美國憲法。這個DAO迅速在輿論圈中掀起風暴，且在很短的時間內籌集到價值4900萬美元的以太幣。雖然最後拍賣以失敗告終，但是隨後，Constitution DAO發行的代幣$PEOPLE上漲了許多倍，讓投機者們看到了號召力強大的DAO的投資回報。於是，當AssangeDAO橫空出世時，不少中國加密圈的投資者都把它當做了和ConstitutionDAO性質類似的「草根DAO」，抱着投資和投機的心理不由分說開始「衝」，忽略了AssangeDAO能夠折射出的加密主義中革命、政治、和英雄主義的一面。

十年前，正在被軟禁的阿桑奇在他的書《密碼朋克：互聯網與自由的未來》中說：

「世界已經不是在滑向，而是在奔向一個新型的跨國反烏托邦。這種發展尚未被國家安全領域之外的人正確認知。它被隱藏在秘密、複雜性和小尺度之中。互聯網——我們最偉大的解放工具——已經轉變成前所未見的極權主義的最危險的推進器。互聯網正在威脅人類文明。」

在阿桑奇寫完這句話的十年中，中國建立起了規模空前的國家級監控系統，借維護治安、防控犯罪以及滿足城市管理之需求，進而達到維繫社會秩序和打壓言論自由的目的。中國的幾億網民也在日復一日被審查、被監控的恐懼和憤怒中，不斷自我審查，在完備的互聯網基礎設施中，在越來越收緊的言論尺度中，在揣摩紅線中，發言行事。

在筆者看來，阿桑奇本人倡導的加密技術運動和其《密碼朋克》這本書，幾乎是一本充滿了完整意識形態和科技解釋的屠龍寶典：強大的密碼術能夠抵抗國家暴力，任何誘逼和集權都無法解決一道數學問題，正如阿桑奇所說，密碼朋克能夠指引一個自由的未來，「因為宇宙相信加密」。

如果仔細分析從比特幣到defi再到現在的DAO，拋去其金融方面的影響和製造財富的種種神話，去中心化的敘事的核心一直是「個人（individual）」和「國家（nation state）」這兩者的對峙，簡化而說，加密技術允許個人在一定程度上削弱甚至殺死國家的控制，並且把權力從國家手中奪出來。

遺憾的是，AssangeDAO中哲學問題和道義問題，被極少討論。參與DAO的中國人民們也鮮有在AssangeDAO的Discord社群中，流露出對阿桑奇本人命運的關切。在中文頻道里，人們在反覆討論$JUSTICE的幣價、灌水、開黃腔，大叫「起飛、長虹、拿住、變現」。在二十四小時不斷的留言滾動裏，AssangeDAO的使命鮮有被觸及到。

中文圈子對於AssangeDAO經歷了幾個啼笑皆非的轉向：首先，大批中國玩家在抱着這就是第二個ConstitutionDAO的想法下「衝」入了AssangeDAO；隨後，當AssangeDAO開始進行第二輪募資的時候，中文社群的人開始出現質疑聲音，認為AssangeDAO的組織者有意允許更多人入場從而稀釋$JUSTICE的幣價；大家群起抗議，在Twitter上掀起討論，AssangeDAO被認定為「收割韭菜、欺騙市場」的陰謀。

事情再一次發生轉機是以太坊的創始人Vitalik Buterin公開表示自己也捐了10個以太幣後 ——中文的discord社群立刻又充滿了「V神（中國網民給Vitalik的暱稱）都捐了，他能騙咱們嗎？」（中國網民給Vitalik的暱稱）以及「V神捐了！下一個百倍妥了」的聲音。中文玩家們將重要人物比如V神的捐贈行為，當做是未來幣價的保障和對這個項目「有錢賺」的背書。似乎軍心又穩定了一陣子。

而在短短几天內，轉折又來了：在AssangeDAO結束募集，把資金池內全部資金用於了競拍Pak和阿桑奇的聯名作品「Censored」後，中文社群的人們開始又質疑為什麼DAO要把全部資金都用於競拍，以及$JUSTICE的幣價如何被這個決定所影響。在$JUSTICE的幣價縮水一半多之後，中文社群徹底沸騰且憤怒了。很多人罵AssangeDAO詐騙跑路，甚至指責V神也是詐騙的共謀，是釋放錯誤信號，欺騙大家入場。

從2月11日開始，在Snapshot（一個基於DAO的投票機制）上，出現了一個中英雙語的投票，呼籲AssangeDAO的核心團隊給大家退款。在投票中，發起人指責「獨裁治理傷害了貢獻」。回應的投票者已經將近五百多個，有85.55%是要求退款的。

抱着一廂情願的賺錢目的入場，而現在又呼籲退場。中文社群在AssangeDAO的混亂立場和不明就裏中，愈發和其他DAO的初心顯得格格不入。當阿桑奇仍然冒着牢獄的風險，面臨着美國政府的最為嚴厲的追捕和打壓，以及長達175年的監禁時，營救他的DAO被簡化成了「收割韭菜」。尚未釐清前因後果就投注入場的中國玩家們深感欺騙，然而，這種被欺騙感仍然是單方面的。

賽博空間中，正義的像素塊被扭曲；荒誕和悲壯，都存在於同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