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回想起來,2016至2018這三年可「算作中美跨境投資的蜜月期」,在矽谷創業的美國人William說。他是矽谷一家投資基金的聯合創始人。這間基金在美國帕洛阿爾託(Palo Alto)、香港、日本東京都有辦公室,投資早期創業項目,幫助美國創業者在中國開拓市場,也幫助中國資本在美國落地。
William回憶,那三年間,先是中國人來好萊塢投資電影大行其道,接着VR和AR又成為風口,到了2017年底至2018年初,比特幣、以太坊等虛擬貨幣達到歷史最高點,區塊鏈成了矽谷最熱門的話題。William接觸的中國投資者,在2016年前多靠地產或礦業發家,在2017、2018年則以炒賣虛擬貨幣致富。有些人為了向他證明實力,包下米其林三星餐廳宴請,邀他乘坐私人飛機或遊艇,還有中國人把他帶到價值幾千萬美金的豪宅,向他展示車庫裏成排的勞斯萊斯汽車。威廉也曾接觸一些由中國市級政府或縣級政府運作的投資基金,那些人想要加入William的投資基金,格外看重他在香港有分公司,William自己也曾在香港駐紮五年,更熟悉中港情況——中國投資者要將資金轉移到海外,香港是重要的中轉站;並且,身在中國內地的投資者去香港商討業務,比去美國更方便快捷。
然而,「我們在香港的辦公室從一月開始就關門了。」William對端傳媒記者說。
2019年,香港反修例運動引發大規模示威,William的香港分公司業務同期大幅下降。為分擔風險,William逐漸把香港的業務轉移到美國和日本的分公司去,並開始考察歐洲和中東市場。目前,香港分公司只剩下兩名全職員工,因Covid-19疫情從2020年1月開始在家辦公,公司大門緊鎖。如今雖然疫情在香港得到控制,但新國安法和日趨緊張的中美關係令香港局勢雪上加霜。William決定在一年之內徹底關掉香港分公司,如果兩名員工願意,他會幫助他們申請簽證,來美國工作。
「小心被中國人竊取機密」
根據諮詢公司榮鼎集團(Rhodium group)的數字,中國對美國的風險投資從2014年開始增長,在2018年到達頂峰,然後從2019年直線下落。2018年時達47億美金,2019年就萎縮至26億美金,且數字仍在下降。中國對美國的直接投資亦從高峰時的465億美金,跌落至49億美金。
這期間,中美關係頻現不樂觀的信號——貿易談判一度陷入僵局,美國政府出台各種政策遏制技術、人才外流,加之中國的外匯管制愈發嚴格——美國風投公司開始對中國資金持有謹慎態度,中國投資者也紛紛縮減在美投資。
「緊張的中美政治局勢和美國的監管措施,是中國在美投資大幅下降的主要原因。」榮鼎集團在其最新的一份報告中寫道,其中美國的監管措施包括FIRRMA和ECRA。前者是《外國投資風險審查現代化法案》(Foreign Investment Risk Review Modernization Act),後者是《出口管制改革法》(Export Control Reform Act)。兩個法案都在2018年出台,要求國際投資者必須獲得美國政府批准才能開展技術交易,審查更加嚴格,涉及敏感技術的公司在獲得投資方面會受到更多限制,外國資金進入美國的流程也更加繁瑣和緩慢。
自2018年末以來,美國參議院情報委員會(Senate Intelligence Committe)一直與矽谷的科技公司高管、風險投資者及大學頻繁召開簡報會,這些會議是機密的,但《華爾街日報》曾報導稱與會者被要求減少與中國的往來,警惕中國對美國科技成果的竊取。
William回憶,從那時開始,「小心被中國人竊取機密」成了矽谷圈子裏常常談起的話題。
他們(中國人)不僅對創新和研發有興趣,還對成本和價格信息、定價策略、供應鏈的優化都有興趣。
美國聯邦調查局FBI專門在毗鄰矽谷的舊金山成立團隊,進行關於網絡安全威脅和經濟間諜活動的知識普及。「各種網絡安全專家,通過講座和工作坊的形式,講述如何防止重要信息被中國竊走。」William說。
「我們被告知儘量使用加密的郵箱,如果去中國出差,最好準備單獨的手機來使用中國電話卡,不要在微信上討論關鍵信息。」Wiiliam補充,「我們還被告知,中國人感興趣的公司不僅僅是軟件、人工智能、高端醫療設備,還有農業、能源等。」
「他們(中國人)不僅對創新和研發有興趣,還對成本和價格信息、定價策略、供應鏈的優化都有興趣。」從那時起,威廉感覺到中美之間的合作蜜月期已經結束,接下來,「兩國會進入互相角力的階段。」
當年接受中國投資的美國同僚,或多或少都陷入了麻煩。美國政府的政策限制,使得半導體、大數據運算、人工智能和機器人等敏感技術領域無法再運轉中國資金。正在洽談的合作顯然沒有空間再推進;已經拿了中國資金的,為了防患於未然,正在想辦法找其他國家的投資人把那部分股份買下來,讓中國投資者撤出。
例如,2018年末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發布報告,點名有中國背景的丹華資本(Digital Horizon Capital)投資美國AI公司是為了將技術轉移到中國。丹華資本位於矽谷,創始人是知名華裔物理學家張首晟,背後還有中國的國有企業中關村發展集團。而原本拿到丹華資本投資的美國AI公司Pilot AI Labs Inc.,因為擔心公司有中資股東會影響其在美業務,希望張首晟出售股份。張首晟在2018年末自殺身亡,外界曾猜疑其去世的原因與該報告有關,但家人表示他曾飽受抑鬱症困擾。
榮鼎公司的統計顯示,移動通信、工業、軟件、可穿戴技術等是中國資金縮水最嚴重的領域。
William對端傳媒表示,半導體產業是敏感行業中最敏感的。「中國政府曾動用大量資金投資半導體行業,到美國知名企業中搶人才。」譬如,中國的私募基金凱橋資本(Canyon Bridge)曾試圖收購美國半導體制造商Lattice Semiconductor,但最終被特朗普總統發出行政令叫停。凱橋資本位於矽谷,其背景可追溯至中國國新控股有限責任公司,因此普遍被視作有中國政府背景。
美國的半導體技術領先全球,而中國則是世界上最大的半導體產品買家。「當(美國的)半導體行業無法和中國合作之後,行業協會不斷向華盛頓施壓,希望美國政府可以每年投資數億美元在該行業,幫助其始終保持領先位置。」William說。
「中國人一直處在順境,合作時候過於自信」
「恐懼」是Paul Orlando在採訪中反覆提到的一個詞。他在南加州大學馬歇爾商學院教授與創業相關的課程,同時也是大學創業公司孵化器(USC Incubator)的負責人。「當今社會,人們對於疫情的恐懼,對領導層做出未知決定的恐懼,中美兩國人民對彼此的恐懼交織在一起,」Orlando說,「很有可能會做出不理智,甚至有危害的舉動或決策。」
如今,中美「脱鈎」的主張在華盛頓呼聲甚高。但世界兩大經濟體早已是盤根錯節的關係,想要徹底剝離並不是一件易事。
Orlando曾在中國生活多年,可以講流利中文,也曾任職美國企業的駐華辦事處代表,他還在香港成立過首個針對創業公司的加速器(Accelerator HK)。目前美國政府出台的很多政策,在他看來,「都是不理智的」。「例如美國對中國徵收關税,看似打擊了中國,但對於不得不依賴從中國進口的美國企業來說,打擊才是最大的。」Orlando提到他在加州結識的創業者,「他們研發出來可以讓日常生活更便利的小玩意,準備通過薄利多銷的方式賺錢。大多數情況下,他們在網上眾籌到一筆資金,在中國批量生產,再販賣。」
「只有中國才能找到在訂單數量有限的情況下為你打模生產,還不厭其煩地為你定製各種顏色和大小的廠家。」Orlando對端傳媒說,「對於資金和資源都很有限的創業者來說,關税可能是讓他們放棄創業的最後一根稻草。」
而亦因為恐懼,Orlando看到美國人不顧居家令上街抗議,即便在疫情依然嚴峻的情況下,也希望政府開放經濟,當下美國失業率居高不下,將錯誤歸結於中國身上,便可以為「恐懼」找到一個出口。
而常年在矽谷生活的華裔投資人Kaixin對端傳媒記者說,FIRRMA和ECRA兩個新法案「充滿敵意」,令他「感覺十分糟糕」,未知的審查風險令他覺得「這個國家不歡迎任何來自中國的錢或公司」。大約從一年前開始,他洽談項目,通常要先弄清楚兩個問題,「一是,公司的核心員工是不是中國人?二是,公司的知識產權能否與中國乾淨利落地切割開?」
William亦覺得不僅中美兩國政府之間關係變差,緊張的關係同時存在於兩國的民間交流和認同之中。這些同時影響了中美雙方投資人的心態和交流的語境。
「來自中國的基金出資人非常有控制慾,有時候不按照遊戲規則出牌。」William對端傳媒解釋,投資基金中有兩個重要的角色,一個是GP(General Partner),即普通合夥人,負責募集資金、投資項目、管理項目;另一種是LP(Limited Partner),即基金的出資人,他們分享基金的收益,享有知情權,但一般不參與公司的管理。在風投領域,GP和LP的分工非常明確。
「但許多來自中國的LP,卻想要扮演GP的角色。他們希望對基金的投資策略有更多的話語權,有些人則希望在基金投資的項目中擔任董事的角色,但董事通常是由GP來擔任。」William談起自己遭遇最離譜的經歷,是一個中國投資人,在簽訂了投資協議之後,知道了William的基金近期有興趣注資的幾個項目,竟單獨去聯繫,想要繞過William和他的基金而以個人名義投資。「這完全違背了投資基金的運作法則。」
「中國處於一個大國崛起的過程中,中國人一直處在順境,合作的時候過於自信,也不怎麼相信我的判斷。」William說。
緊張的關係同時存在於兩國的民間交流和認同之中,影響了中美雙方投資人的心態和交流的語境。
也正因為這一點,使得William從中國投資人手中拿錢的時候非常謹慎。他目前保持合作的僅有幾位,都在香港定居,且受過西方教育,他認為和自己的思維和理念比較接近。
而「戰狼式」外交,更引得美國民眾對中國的印象更為惡劣。William坦承,他學過一些粵語,有不少中國朋友,雖不認同中國政府的許多政策,但依然擁抱中國文化,並不抵觸中國人民。然而,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趙立堅在推特發言引發的輿論,成為了William心態上的轉折點。
「後疫情時代,中美將分道揚鑣,世界上其他國家各自站隊」
2020年3月,趙立堅在推特上用英文暗示新型冠狀病毒有可能是美國通過軍運會帶到中國去的,令美國民眾一片譁然。「徹徹底底的bullshit」,採訪中,William數次提起此事。而在英文互聯網上的「小粉紅」出征更令人反感。近幾年,他和中國年輕人接觸,發現民粹主義觀念盛行,中國年輕人不再能容忍不同的聲音,對於舉報機制的使用非常嫻熟。
「這些人在『六四』事件後出生,他們讀書的時候,谷歌等公司已經在中國被禁止,他們沒有經歷過言論相對自由的那個階段,而是一直生活在『大國崛起』的輿論下,也不再嚮往西方世界的民主和自由。」William說,「相反,他們中很多人認為言論自由、選舉自由等制度並不適合中國。」
William覺得,隨着這一代人的成長,中國在外交上更加激進,也不再掩飾自己的野心。中美政治上的交鋒引發民間語境的轉向——究竟還要不要吸收中國資金,與中國投資者合作,便是一個大大的問號。
中國資本亦知難而退。過去那些高調地開着豪車、手握支票的中國臉孔,漸漸消失在了矽谷的圈子裏。
「這反而是好事,讓世界的局勢更加明朗了。」William補充。
「未來的中美關係是競爭為主,合作為輔。」曜宇航空的硬件CTO屠浩鋒對端傳媒記者說。曜宇航空在上海和深圳均有站點,主要研發生產無人機,從事地表正射影像分析、大數據挖掘和人工智能識別,恰好是中美貿易爭端和科技競逐中的敏感領域。這間公司原本在2019年融資成功後打算進入美國市場,但因為貿易戰的不確定因素而耽擱了,原本談妥的投資公司亦反悔。
雪上加霜的是,2020年3月,美國國際貿易委員會裁定中國無人機巨頭大疆侵犯了一家美國小型無人機制造商的專利,因此建議阻止大疆的進口。曜宇航空也正在製造無人機。
「全球經濟形勢在2019年已見疲態,加上疫情的衝擊,導致對許多創業者而言,2019年到現在都是一段艱難的『資本寒冬期』。」屠浩鋒表示,各行各業都出現因為資金流斷裂而帶來的清算和倒閉,曾經的風口風光不再。「美國和中國都不敢進入對方的市場,美國和中國的投資圈也都缺少資金,」他補充,形勢好的時候,投資人爭着給錢,現在投資人手裏也沒錢了。
但是他反問記者,「中美關係惡化使初創企業遭受困境,這個是真命題嗎?」
在屠浩鋒看來,在資本寒冬裏遭受困境甚至倒閉的企業,都是本身有些問題的。有些公司在市場營銷上的開支並沒有轉化成銷售額,有些公司沒有找到合適的盈利模式,有些公司一直在「燒」投資人的錢。但是真正優秀的公司能夠經得起挑戰。
William也表示,他已經讓投資的公司做好未來幾年融資困難的準備,要求他們減少公關、市場營銷等方面的開支,把有限的現金流用在開發產品上。
「最終,中國和美國都會憑藉資深紮實的基礎和強大的經濟實力度過難關,」William認為,「而後疫情時代的世界格局,中美將分道揚鑣,世界上其他國家各自站隊。」
屠浩鋒也認為,雖然現在中美的創業公司都處在困境中,但最終會有一部分能頂住壓力;中國和美國也會各自變得更加強大,但可能不會回到兩國關係的「蜜月期」了。
Orlando則推測,美國政府接下來會採取各種措施,減少對中國的依賴。對於未來,「少看新聞,少用社交軟件,」他對端傳媒記者說,「避免一下子接受太多負面信息,因此作出不理智的決定。」對於矽谷的創業者和資金的渴求者,「應該保守,不要貿然涉足新的未知領域。」
應受訪者要求,William、Kaixin為化名
真的是真有华尔街之类的是🇨🇳的朋友了。
這篇是William 專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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