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歷劫
梁聖岳坐在洞穴裡,看著外邊持續落下的大雪,開始覺得大事不妙。
作為有經驗的登山者,這並不是他和旅伴第一次在旅途中遇雪。前一天,雪剛下起來的時候,他依舊如常起床,生火取暖,待火堆升起後,再喚醒旅伴,兩人把身子烤暖了再出發。但雪看來沒有停止的跡象,反而越下越大,積雪最深的地方,足能淹沒半個身子。
這是2017年3月11日,梁聖岳和旅伴從台北出發,走進尼泊爾山區健行的第17天。距離他們的目的地Somdang只剩最後4公里,一切正常的話,在天黑之前就可以抵達。
大雪之中,要向前,還是後退?艱難之中,兩人岔出主路,被迫進入一個位於瀑布上游的洞穴。洞穴中有滴水潺潺,雖無法生火取暖,但能確保水源無虞。當時他們身上的糧食,還能維持兩人共三日的生存熱量。他們曾試過兩次,在大雪稍停的空檔試圖脫困,都沒有成功。
那就先在洞中,等待雪停吧,梁聖岳想。他沒有想到,這一等待,就是47天。尼泊爾當地的搜救隊伍、兩人的家屬在附近山區上空來回搜救了數次,過了將近一個多月,才找到這個大部分被雪埋住的藏身之所。發現他們的時候,21歲的梁聖岳的體重掉了近20公斤,卻仍神智清楚,被世界各國媒體稱為「奇蹟式的生還」。19歲的劉宸君,則在獲救前三天,不幸身故。
1.
如果出去求救那個人出事,就不用玩了……兩個人最好要在一起,不要分開。
梁聖岳記得,在洞穴的第一餐,下午兩點才吃,「吃餅乾,吃很少」。那時他已經開始規劃食物分配,為受困做準備。食物只有米和麺,生的,還有在上一個村莊煮熟的馬鈴薯,一公斤左右。「麵粉泡水吃,餅乾,米要咬很碎,才好消化。馬鈴薯有大有小,很快就被吃掉了。餅乾比較好吃,是比較理想的食物。」
洞穴內地上潮溼,兩人無法躺下睡覺,只能坐著,背靠彼此睡覺。黏滑的石壁令兩人不斷歪倒,無法熟睡。有時候忍不住躺平到地上,也只能躺一下下,卻因為難耐濕冷之氣,必須馬上起身,「這天晚上就沒有吃東西,不敢吃,開始覺得大事不妙。」
3月12日早上,大雪繼續落下。「我們沒有選擇分開、一個人出去輕裝求救,因為在下雪,雪已經很大了。如果出去求救那個人出事,就不用玩了,也不能兩個人都出去,這樣裝備都在洞穴裡。兩個人最好要在一起,不要分開。」梁聖岳說,他們清楚知道自己的位置,但因為洞外溫度已降到零下,雪也未停,最好的策略,就是一起留在原地等待。
受困時,「保暖比吃東西、喝水更重要。」當時,梁聖岳穿一件緊身衣,外套一件登山衣,加上一套薄、一套厚的羽絨衣搭配;下半身也穿上緊身褲與外褲,腳套厚的羊毛襪,確保溫暖。他和旅伴緊緊靠在一起,保持體溫,延長生存時間。
3月13日早上,雪停了。但洞口的道路上積雪太厚,兩人沒法出去。梁聖岳還記得,這一天,有架直升機從洞外飛過。他衝到洞口,不斷對天空揮舞著橘色的睡墊。什麼都沒有發生。轟隆的引擎聲直接掠過了洞穴,沒有絲毫停留。
3月14日,又是個大晴天,陽光持續照耀,兩人決定再試一次走出洞穴。他們試圖回到原來的路徑上,但出發不過半小時後,大雪又開始落下,他們只好再回到洞穴裡。
這一次雪連續下了六天,直到3月20日才停止。但這時,由於體力衰退,兩人已經沒有能力再走出來了。他們決定留在原地,保持體力,等待救援。
2.
好懷念那場婚禮喔,尼泊爾人為什麼不天天結婚?
在漫天大雪中,兩人自尼泊爾出發的記憶已經恍如另一個世界。
梁聖岳這趟旅程自廈門開始。他一路騎單車經過華南地區,自雲南進入寮國,再到泰國,稍微繞經一點緬甸國土,最後切入馬來西亞,自吉隆坡將腳踏車提上飛機,回到台灣與旅伴會合,然後兩人一起重新飛到印度,降落加爾各答機場,開始一路前往尼泊爾。
選擇行程的邏輯很簡單:人多的地方,梁聖岳都不想去。「人太多的地方很煩,頭痛死了。」而人煙罕至的地方,路況也不太好,他便專心騎車,不想太多。
2月21日,兩人開始了尼泊爾的山區健行旅程。清晨七點,他們離開加德滿都,往山上行進。搭公車,再轉小型巴士,在柏油、黃土與水泥交錯的路面中一路顛簸,六小時之後,抵達此行的第一站:小鎮Betrawati。
Betrawati幾乎沒什麼觀光客。在加德滿都研究地圖時,梁聖岳和旅伴發現這座小鎮可以連接任何一條他們想走的路線,就決定從這裡開始上山。
他們自Betrawati開始徒步上行,走一小段路,便在河邊紮營,營地是一片已經收割的水稻田,「引水系統蠻像台灣以前的設施,用石塊搭的,我種過(稻),我認得。」梁聖岳說。在台灣時,他的收入來源之一,便是四處替農民打工,除草、施肥、割稻,領取現金收入。
一開始,還看得見村莊和道路。只是尼泊爾地震的影響還在,沿路仍隨處可見等待重建的房子,不少居民也仍處於災民狀態中,尚未完全復原。更常見的風景是森林。「尼泊爾跟台灣的森林當然不一樣。世界上沒有任何兩片森林是一模一樣的。就像兩個地方鬧鬼,不會是一模一樣的鬼啊。」梁聖岳回憶起來,仍然頭頭是道。
在台灣,山友會將五顏六色的布條綁在樹幹上,沿途做記號,為自己、也為後來的登山者指引路線。梁聖岳不喜歡,他覺得「弄得好像聖誕樹一樣」,他通常一邊走,一邊砍草開路。不過這回在尼泊爾,獵刀上不了飛機,他和旅伴便選擇了沿途堆疊石塊,作為簡單的記號。
兩人沿著溪谷前行,在Fikuri村遇上了此行最豐盛的一頓午餐——熱情的村民邀他們加入一場尼泊爾婚宴。舉辦喜事的家族殺了一頭牛,煮成全牛大餐,滷、烤兼作涼拌,兩人吃得撐。
「好懷念那場婚禮喔,尼泊爾人為什麼不天天結婚?」梁聖岳回憶。這頓全牛大餐之後,就是連續五天的山路,兩人只能自煮糧食,都是馬鈴薯、紅蘿蔔、洋蔥之類,最多加個煎香腸。
路況也不那麼好了。公路斷斷續續,取而代之的是放羊的小徑或田間小路。兩人帶著指南針,依賴不太靠譜的地圖,或者沿途的村民指路,朝著目標方向找路前進。
「找路,就是靠著定位和地圖,做出你自己的判斷。」回憶一路上的「找路」過程,梁聖岳如是說,「在尼泊爾找路沒那麼困難,反正林相很好走,又不像台灣要一直砍草開路。通常都是看著指北針,去看這裡跟遠方的山的角度,判斷現在自己在哪裡。」
冬盡春來的季節,沿途時常會遇見冰雪。有天晚上,他們在兩個村莊之間的溪谷地紮營。當天營地旁的溪水寬約兩公尺多,表面結冰,因此不會漲水,保障了營地安全。但溪谷溫度很低,鄰近又只有箭竹,難以生火,兩人一夜睡在結冰的溪水旁,只覺寒氣逼人。
第一次遇雪,是在翻過一座山之後,遇上山北積雪,鬆軟深厚,最深的地方到了大腿。花了大半天,兩人才走回低於雪線的高度,回到路上。晚上在空羊舍旁邊紮營,撿了羊舍爛掉的木板來生火,幸好,和溪谷邊不同,這天火生得很旺。
只要紮營,梁聖岳幾乎都會升火,「烤火才會暖。」他記得,「尼泊爾的樹超好燒,都是乾柴,不像台灣濕答答的,難怪那邊都可以常常森林大火了。」他也有把握控制得恰到好處:「只要燒起來,我會盡力讓它燒一整晚。我有辦法讓它不要熄滅。」
一路走走停停,經過村莊就買糧食補給,打衛星電話給家人報平安,找旅館睡個好覺,運氣好的話,還能泡個溫泉,然後繼續上路。就這樣一直到3月6日,兩人走到海拔1890公尺的Tipling,在遇雪受困之前,他們停留的最後一個村莊。
在Tipling,他們遇上了一個替村落修建步道的NGO,工作人員一邊援建步道、一邊不停在抽大麻。「他們說抽完大麻走山路很輕鬆,整個像用飄的,爬起山都比較快了。」當地的大麻夾雜在小麥田間,像雜草一樣生長,「對他們來說,大麻是一種民俗藥草。」梁聖岳回憶。兩人沒有使用大麻,但在玩耍嬉鬧間,錄了一段短片。
這條短片,成了之後長達40天的搜救中,救援隊伍確認兩人身分的重要依據。
3月9日,兩人離開Tipling,預計通過Pansan Pass,前往目的地Somdang村。雖然前天半夜下了一場雨,但早上開始啟程時,天氣還不錯。下午兩點,兩人順利走到Mergang,一個當地人在夏日放牧的草場,就地紮營生火。
但這天生的火,第二天起床時便熄滅了。3月10日凌晨,第一場雪開始落下。
3.
我們那天就是回不了頭了,因為雪真的他媽的大,雪深及腰。
大雪擾亂了他們的行程。面對飄落的雪花,梁聖岳一度思考是否要回頭,但最後還是決定繼續前行,走到Pansan Bhanjyang山口——聽說此處有旅館可以避雪。但抵達之後,兩人才發現,旅館大門深鎖,找不到任何村民或經營者,他們只好住在一旁的驢舍裏。
「原先以為會有旅舍,」梁聖岳說了一個冷笑話,「結果只有驢舍。」
這時再回頭已經太遲,落雪已經開始轉大,兩人躲在空房子裡紮營,雪仍不斷地打到營帳上。距離房子十公尺外的雪地,有一些木材露頭,梁聖岳決定動手去挖。他帶著煮飯的鍋子,刮開鬆雪,徒手挖出木柴,短短數十分鐘,大雪幾乎已經遮蔽了屋子的方向。
整個晚上,狂風暴雪發出巨響,窗戶都歪了,風伴著雪穿過空房子打在他們身上,「我們討論了一下,只想趕快下山,那邊沒有水、也沒有更多的柴,所以沒辦法把雪燒成水,只有雪、雪跟雪。天黑就睡了,太冷了,冷吱吱。」半夜兩人都醒來,太冷了,沒有人爬出睡袋,也不特別說話,只能抱在一起取暖。
眼前兩個選擇:衝下Somdang村,必須再走4公里,撤退到Tipling村,要12公里。當天睡前,兩人決定,第二天起床後,要冒雪衝下Somdang。
然而,第二天中午之後,再也沒有出過太陽了。積雪已經深到大腿。平日簡單的路在此時也變得凶險萬分,能見度很低,眼睛睜不開,四肢冰冷,沒有退路,只能一邊罵幹,一邊前進。
「我們在其中一個路口走錯了路。」梁聖岳回憶:「路上,經過一個牧羊人的房子後,我們選擇了其中一條路往前走,走了30分鐘左右,我就發現不太對了。但已經不能回頭了。有一份地圖寫溪谷的下游有路,我們也想說不定可以走過去。但後來才發現,其實路沒有連過去。」
下切溪谷造成的風險,梁聖岳明白。有時候,他會先卸下重裝,先輕裝下切溪谷看看是否「能下」,是否「能下」的重點,以「爬不爬得回來」為主。荒野中的路徑,有時確實在溪谷,但有時下切太多,過了某個落差之後,登山者有可能無法爬回來,存在風險。
「我們那天就是回不了頭了,因為雪真的他媽的大,雪深及腰。可能是真的有路,但雪太大了,雪太厚要上坡很累,都是新下的,很鬆,根本爬不上去。」及腰深雪讓兩人活像揹著重裝在游泳池中移動,他們當下決定,先找個地方,想辦法躲過這場大雪,再做打算。
他們走進了瀑布上游的那個洞穴。
4.
“There were too much snow and they could not find the trail.”
在整趟行程裏,他們沒有請嚮導。這在他們遇險、遇難、被救的第一時間便飽受批評,一連串在周邊地區健行的旅程,被台灣輿論認定是「爬喜瑪拉雅山沒有請嚮導」的魯莽行為。
但事實上,兩人遇雪受困的區域,並非一般人印象中的喜瑪拉雅山、聖母峰營地,而是海拔較低的藍塘國家公園,一般而言難度不高,不需請嚮導也能自行往返。只是登山口離城市遠、交通不便,屬於冷門路線。
話雖如此,在出發前,梁聖岳仍考量過請當地嚮導。他曾在加德滿都街上一間間詢問,是否有人可以帶著他們走過這塊區域。他們從一開始就決定不去知名的EBC、ABC跟Langtang觀光區,而是直接攤開地圖,畫給對方看,說“We want to go this way.”(我們想走這條路線)。但旅行社聽到兩人已經決定一條冷門路線,只是想請嚮導帶路,大多數都會皺起眉頭來,婉言拒絕。有些業者直接說可以,極力推薦他們一定要請嚮導,但問起來又一問三不知。
「如果嚮導有來,我們就會問天氣、路況、當地商店,要準備哪些東西。有些嚮導支支吾吾,講得很含糊。你問他天氣,他就說ok啊。問他當地會不會下雪?雪線多高?他就說可以走啊,雪線多高,答不出來。有時候講到某些地名,嚮導還會說他不知道。」梁聖岳回憶,「不管你問什麼問題,到最後他們都會加一句,如果走不成,還是要付錢。」
「其實在尼泊爾街上買地圖,兩份地圖的地名拼法不一樣、路線也不一樣,在這份地圖上有些是主路,有些又不是了,應該都是錯的。懷疑地圖也不能怎麼樣,google根本看不到,衛星看不出步道,網路也很慢,尼泊爾網路很爛,根本上不了網。」梁聖岳說,「後來獲救之後我在加德滿都又買了一份那區的地圖,哇,錯更多。當地也沒有天氣預報。」
當時人在尼泊爾的林子毓,是第一個看到梁聖岳的台灣人。他與在尼泊爾當地創業的林念慈是好友,在尋找梁聖岳與劉宸君的過程中,他們不但轉介當地搜救資源,也一路陪伴家屬。在當地有嚮導經驗的林子毓說,兩人活動的區域在藍塘國家公園旁邊,雖然不是主要知名的健行路線,但並不是人跡罕至。
「村莊之間的距離算近,一般而言村莊之間步行不會超過六小時吧,也是村民日常使用的要道,只要不迷途,都不會太危險。」林子毓不認為嚮導是關鍵問題,「在附近健行失蹤的案例一年只有一、兩個,我聽到他們失聯,其實一開始還蠻驚訝的。」
曾有當地健行經驗的林念慈則說,他們設定了報平安的時間,這習慣很好,也正是這習慣讓家人可以及時察覺到他們遇險,早日啟動搜救,不致於拖延過久。
儘管兩人做了相當的準備,在好天氣的狀況下,遇險的可能並不大,但終難倖免。負責救援的Asia Trekking在粉絲頁上回應網友詢問時,這樣回應兩人出事的主因:雪勢實在太大,導致兩人無法辨認主要路徑。(Because there were too much snow and they could not find the trail.)
5.
「不要想這些有的沒的(有一個人死了便吃掉另一個人活下去),萬一哪天真的動念想把對方幹掉怎麼辦?」
3月15日開始,梁聖岳開始意識到兩人真的受困了。
大雪一直沒有停,他獲救之後才從本地人口中知道,這是場百年罕見的大雪。 到了晚上,世界一片黑暗,兩人偶爾點亮頭燈,但不敢點亮太久。直到最後一天,他們的頭燈依然有電。
回看日記,從3月16日開始,梁聖岳的腳開始劇烈疼痛,疼痛從骨頭裡透出來,讓他雙腳無力,只能與旅伴肩並肩坐著,或躺在睡墊上休息。洞穴裡的寒氣逼人,睡墊沒辦法抵禦,一天睡不了三小時,晚上也無法入眠,時醒時睡,這天,他只吃了兩、三顆馬鈴薯充飢。
腳痛的感受很強烈,梁聖岳講起來卻有種奇異的平淡:「痛到我不想活了。所以想試著自殺,就燒炭燒燒看。我也不會想積極地尋死,但如果它來了,也沒有差。」兩人把自己包在帳篷裏,開始燒登山杖,燒了一下,帳內開始溫暖起來,「燒久了以後,開始覺得好臭喔,就掀開帳棚一角通風,這時候都快要笑出來了。」
一笑之間,「燒炭」成了「生火」,既然生火了,兩人決定煮泡麵吃。「吃完以後,腳就沒這麼痛了。泡麵超好吃的,幸福的滋味。」梁聖岳淡淡地說。
3月18日,僅存的馬鈴薯在這天吃完,兩人開始吃生米,啃當地人自己做的起司。
對於安排食物,梁聖岳自有一套邏輯:「食物不可以集中在同一個地方,最好是分散在各處,不然集中在一處,馬上就吃完了。就隨手放在各處,每天要吃的時候就找,有點像尋寶,找到就吃。我從來沒去計算還剩下多少食物、一天要吃多少食物,順其自然嘛,船到橋頭自然直,盡量省吃儉用就好了。」
這樣的做法,偶爾能帶來一些驚喜。有一天,兩人在背包深處找到一袋餅乾,非常開心,「幹,馬上就打開來吃,很快就吃光了。」
到了3月20日,積雪開始融化,太陽照耀的時間越來越長,但兩人此時的體力已經因為減少進食而衰弱,「只能走到洞穴外頭,已經不可能往上走了。」
一開始,兩人以為尼泊爾的搜救隊很厲害,應該很快就會找到他們的藏身之處,「當天過來的時候,他的東西沒綁好,睡袋跟拖鞋沿路掉,我覺得這應該可以變成搜救線索,可能會被找到。」梁聖岳說。這些線索落空了。為了吸引空中救援的注意,他們又用僅剩的力氣,把穿不到的、顏色鮮豔的衣物丟到洞穴外面,試圖給可能到來的直升機標示出自己的位置。
再過兩天,連走出洞穴外的力氣也沒有了。
這幾日的菜單,多半都是麵條、生米的循環。雖然難免想念起司的美味,但他們再也沒有吃起司配餐,「想說先收著,這樣被發現的時候可以開來吃,慶祝一下。」
3月24日,原本持續放晴的天光,突然又響起雷聲,短暫地下了一場暴雪。兩人棲身的洞穴出口就此被雪封住。「(雪崩封住洞口)也沒有打擊到我什麼,信心在一開始就被打擊過了。起碼這樣洞穴變得比較溫暖,不然風吹進來很冷。就繼續在裏面,吃麵條。」梁聖岳回憶。
之後的日子,再也沒有下雪,一路天晴。封住洞口的雪慢慢融化了。他們在25日這一天打開汽化爐煮麵。受困的日子裡,梁聖岳並不常開汽化爐煮食,「因為燃料有限,我有刻意保存汽化爐的燃料,一直到被發現那天,還剩一點點,刻意保存一點燃料,除了煮東西吃,也可以取暖。」這一天的麵條裡,他加入一包泡麵調味料,配上麵條本身的鹹味,「好好吃啊!」
3月26日開始,兩人的食物清單中開始出現「麵粉泡水」,「變得像麵糊一樣吃下去,其實還不錯,麵粉有甜甜的感覺,也是一種幸福的滋味。」
及至四月,連擋住洞口的雪都融化了。洞穴口朝向東邊,看得到日出,看得見外面的光,然後慢慢看得到森林,一些針葉的樹種,還看得到遠方的山與小溪。剛進入洞穴的時候,洞口尚未完全被封住,夜晚仍可以看到月光,「初一、十五可以算得清楚,每天就這樣看著太陽與月亮的變化,算日子,後來也不太看了,算不清楚。」
食物吃完之後,兩人開始吃油配鹽巴。4月10日,最後一點沙拉油也喝完了。脫困之後,醫生才告訴他,如果是在受困、準備長期抗戰的情形下,食用油要早點喝比較好,對胃腸有利。梁聖岳說,「一開始沒喝,因為油很難喝,我們就是想先吃好吃的。」
最後幾天,梁聖岳還曾經拿瑞士刀來刮手臂上的角質吃,放在嘴巴裡面咀嚼,有些鹹味,「也是一種礦物質。」
雪不再下,天氣開始回暖,兩人漸漸已經不用靠在一起取暖了。死亡,難免成為慢慢浮現的話題。
在絕望的時間裡,兩人難免提起,如果一個人死了,是否要吃掉另一個人活下去。這時候,梁聖岳往往勸對方不要想「這些有的沒的」,也不要寫遺書,「受困的時候不要一直討論這件事……萬一哪一天,(其中一個人)動念想把對方幹掉怎麼辦?……不如一起多想吃喝玩樂的事情。想想回去要去哪裏吃小吃,討論一下就會覺得飽了。」
灰暗的話題最後變成了台灣美食地圖。兩人還約定,回去之後還要繼續在台灣爬山。希望一直都在。但,當初留下來、說好要獲救時慶功用的起司,因為兩人太餓,在四月便被吃掉了。
(二)進山
上了山,生起火,猴子一樣的梁聖岳會突然安靜下來。
山難已過去半年,半年間我以記者的身份與他採訪,很少遇見「安靜」的時刻。每每說到正題,他或以聒噪與搞笑來岔開,或以「忘了」、「就是這樣」或「也沒在想什麼」回答提問,有次甚至拿出鼓棒,問「欸我可以練習下午練團要打的歌嗎?我都還沒練。」然後我們真就在震天價響的音樂聲中訪問了一個多鐘頭,他邊拿鼓棒敲打身邊的傢俱練歌,邊在間歇中回憶往事。
我猜想,回顧在尼泊爾的生死47天,總難免讓他有些不自在——儘管他本人從不承認。我們前後更換了很多次採訪空間,從大學研究室、圖書館、朋友的租屋處,到他在新竹的家中,他的心情逐漸放鬆,採訪也漸入佳境。但總有些什麼,是隔在我這個聽者,和他這個講述者之間的。
不只是生死。那是什麼呢?梁的朋友L突然說:「梁聖岳上山後,好像會變得不太一樣。」
是了,是山。自尼泊爾歸來之後,梁聖岳仍然持續去爬山,究竟「山」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是什麼吸引著他一次又一次前往?那個在山裏的他,和平時有什麼不一樣?在平地的採訪中,他很少解釋尼泊爾之行的環境細節:為什麼會選擇這裏?是什麼樣的情形才會選錯了道路?下切溪谷是什麼樣,才會有去無回?……他簡單一句「(山上)就是這樣」便帶過。
山,究竟是什麼樣?為了搞清楚這問題,在2017年入秋的一天,我跟梁聖岳和隊友上了山。
1.
「這是我的夢幻路線。」「為什麼?」「因為沒來過啊!」
跟梁聖岳上山的那天,是個晴朗好天氣。三天兩夜的行程,走台灣西北方的大霸山北稜線。沿途林木蓊鬱,少見天日,植被豐富,常有野生動物出沒,也是周圍部落的傳統獵場。
唯一令我不安的是,這條路線已經六年沒有登山記錄。台灣每年都有頻繁的地震、颱風、暴雨會改變山岳面貌,沒有近年的行程記錄,意味著我們的旅程必須面對許多未知的情節:原來平坦的步道可能出現巨木阻路,或早已形成難以通過的崩壁地形,大大增加風險。
但這是梁聖岳喜歡的路線類型,這也正是他在尼泊爾選擇的健行方式:選擇到一般遊客少去的路線健行,一路上憑著多份地圖與指南針找路。「找路,就是靠著圖的定位、加上你自己的判斷,走出一條路,不一定會跟著路標跟路條走。」他說。
這樣「找」出來的路線,未必直達目的地。半年前在尼泊爾,兩人失蹤消息傳出後,有位曾到當地健行的網友Atima如此評價他們的行程:「這路線很繞啊……有點像說要去高雄,然後桃園新竹台中台南(意指走過台灣西部沿海每個縣市)一路玩下去,中間還繞去南投(往島嶼中央山地行進)這種感覺。」雪災之後,不但旅伴過世,他自己也差點賠上性命。不過在半年後,他又重新回到山裏。
「這裡就是我的夢幻路線。」在台灣一起登山的路上,他說。
「為什麼?」我氣喘吁吁地問。
「因為沒來過啊!」他一副「你在說什麼廢話」的樣子。
跟他進山,讓我明白他所說的「找路」意味著什麼:有一條理想路徑,但每到一個分岔點,都要根據現狀重新決定,可能你一直被迫偏離理想路徑,又一直在陌生環境中回到它。這其中,風險、艱難如影隨形,控制它們,靠的則是面對山的專業。
梁聖岳不只一次嘲笑我花三千元買專業登山鞋的行為,「穿雨鞋就好了,我這只要三百。」但身上穿的外套,毫不馬虎,仍然是知名品牌。這是他的一貫風格,該花的錢便花,不該花的錢便不用花,他一向維持這樣實事求是的原則。
出發前,他發給我一張等高線地圖,用透明膠帶做好防水措施,畫上這次的路線。他一一檢查我背包裡的裝備,「高裝檢。」(台灣軍中用語,高級裝備檢查)多餘的毛巾、杯子、衣服都被他要求拿出來,減輕背包重量,「什麼都不重要,保暖最重要。」他教我:「行進的時候也不用穿太多,你流汗流太多,一吹風又冷到,剛剛好就可以了,停下來的時候保暖,比較重要。」
保暖是他最重視的事,這也是他在尼泊爾山難中得以生還的重要原因之一。與此一體兩面的活動是生火。他不只晚上在營地生火,中午停下來吃午餐也生火,撿來乾燥的柴薪,不夠的就讓隊友去砍。交鋸子給我的時候,他說了一句玩笑話,「我們來看看平地人怎麼砍柴。」彷彿「山上的人」是與他更親近的一種身分認同。
木材撿來之後,他會順著柴薪的天然大小,排列成留有空隙的井字狀,點燃一些易燃的廢紙,放在底部,搧風留火。有時火星能順利移轉到木材上,有時不免熄滅,冒出大量濃煙,他便再試,直到成功為止。待在火堆旁,平常躁動如猴子的他可以沉默很久。
在山裏的梁聖岳,的確和在平地很不一樣。玩笑話變少了,人變得沉默,關鍵時刻可靠專業,在隊友之間,他無疑是領著大家找路的那一位。
走在平緩的腰繞路上,路往往僅有一個腳掌寬,右邊山壁充滿濕滑青苔與矮樹,左邊直落斷崖,我沿途心驚,而梁聖岳如履平地。每到一個岔路口,他會停下來用指南針與地圖找路,再決定前行方向。偶有路基流失,他會回頭提醒我:「這邊要小心,你要踩這裡,不要踩那裏,對。」大多數時候,他不特別說什麼話,只是揮動腰刀,砍草開路,「留下我們來過的痕跡,雖然大概過一個禮拜就消失了。」
行程之外,他還心心念念要「尋熊」——這次的入山路線,據說常有台灣黑熊出沒。台灣黑熊是本地最具代表性的野生動物之一,身軀極為強壯,體長可達一人高、最重可達200公斤,胸口會有一片V字型花紋。近年來,由於土地開發帶來的棲地破壞,黑熊已成瀕危物種,罕能遇見。
但他想與熊相遇的盼望貫穿整趟旅程,看見殼斗科植物果實,他便說這是熊的食物;遇上稍大的動物腳印,他便說這可能是熊;夜半在深山中,有動物高聲鳴叫,我警醒坐起,他高興大叫:「是熊!」被旅伴忍不住喝斥:「屁啦!是山羌!」他仍鍥而不捨地開玩笑:「熊啦!」
如果可以,他大概比較喜歡住在山裏。就像多年前的一篇網誌中他寫,希望自己「像山羊一樣行走峭壁,像猴子一樣勾著枝幹前進,像山豬一樣奔跑。」
2.
我一直都有心理準備,不管他做什麼,我都要有心理準備。
梁聖岳對野外的興趣與爸媽如出一轍。從小學開始,爸媽就會帶他去露營,從森林到海灘。一樣愛生火:「我爸會生火,煮拉麵給我們吃。」也一樣愛找路:他們家紮營的地方,常是全台灣遊客罕至的地方,還遇上過巡邏隊。
他的人生彷彿也感染了「找路」的習氣。高中念到三年級,同儕都已開始準備大學聯考,他就決定休學了。沒有給出「反抗權威」或「家庭矛盾」這種大話,休學之後,他只是跑去了中國騎單車。因為「不喜歡搭飛機,比較喜歡搭船,廈門又近,搭船一下就到了。」
台灣在解嚴前,曾有一位「拒絕聯考的小子」,當時就讀建中的吳祥輝,決定不考大學,作為對體制的質疑與反抗,還將心路歷程寫成同名書藉,在當時仍保守的台灣社會中引起震撼,名噪一時。30年過去,台灣的大學錄取率幾乎百分之百,多元教育的想象集中在「該怎麼上大學」,而不是「要不要上大學」。因此,梁聖岳的選擇即便到了社會多元化的今天,也顯得十分罕見。
這種帶有二十一世紀廢青風格的「拒絕聯考」方式,令老一輩人十分摸不著頭緒。梁聖岳的父親梁添進,也曾經十分煩惱,但最終面對的方式,卻是選擇接受。
梁添進,從事保險相關行業。梁家住在新竹北部,是台灣第一個「科學園區」的發源地。這是自1970年代開始,創造了台灣經濟奇蹟的高科技集中區。也是根據2017年的最新數據,是全台灣平均收入最高的地方,卻存在貧富差距。「你經過的是全台灣最有錢的社區,但不是我們家,我們家沒什麼錢。」騎著破爛摩托車載我回家時,梁聖岳如此評價。
梁添進自述,自己其實是個傳統的男人,「好不容易有個兒子,你說沒有寄予厚望那是騙人的。」他記得有一次,梁聖岳回來告訴他,在學校參加了棒球隊,他很高興,告訴兒子,「我們打棒球要有自信,就是要臭屁,打不贏他沒關係,還是要比他臭屁。」
後來梁聖岳考進新竹高中,也算是當地名校。在學期間,他創立「土地社」,趕上當時的運動浪潮,各大抗議場合都看得見他,「科學園區」這四字,逐漸從台灣產業的金字招牌,成為農民抗議的對象。但在大學生、甚至是成年人主導的社運場合裡,他有時也只是在旁邊跟著。他自己就回憶,「華隆罷工的時候,人家在罷工,我們還在後面玩。」
而梁添進,則免不了每年問一問,「你將來(大學)要唸哪裡?」
「他先說想唸清大人社。高一下學期又說,可不可以只唸國立就好,到了高二,問我如果只考上私立,我會覺得怎麼樣?高二下學期,他跟我說他不唸書了。」
「高三大概過年前,我發現他有包裹來,本來他的包裹我也不會拆,因為他多半就是買書,有一天他拆開來,我發現,怎麼那麼多地圖啊?而且都是中國大陸的?有一天問他,你為什麼買那麼多大陸地圖?結果他回答我著實嚇了一跳,他說:我要去大陸騎腳踏車。我說:……蛤?!」
梁添進是到那一刻才知道兒子打定主意要休學。回憶起來,這段對話仍令他毫無頭緒:
「你不用唸書嗎?」
「我要休學。」
「蛤!你要休學,你沒有跟我講,你要去大陸,你也沒跟我講,你還沒滿18歲耶!你喜歡騎腳踏車,好,去大陸,好。但你還沒滿18歲耶,你做決定都要我同意耶!你不怕我對你說『不』嗎?」
「結果他回我說,你說不要,那就不要去啊。意思是說,那就等我滿十八我就自己去啊。」梁添進回憶。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快要抓狂了,但抓狂也無濟於事。他並沒有採取強硬措施禁止兒子去,他給梁聖岳的要求是:寫一份出行的企劃書。
梁聖岳寫了。「就你對他的了解,他會怎麼樣?對,準確來說,就是隨便寫一份……」梁添進說,「我看完以後也不知道怎麼講,我一直在想說,是要阻止他還不要阻止他?阻止他,他以後會不會恨我?我應該給他恨嗎?」
「我只能盡量幫他準備,所有證件都是他自己處理,他要去的是冬天,我就幫他買了兩件保暖衣,一件羽絨衣給他帶去,什麼護膚霜、護唇膏我就盡量幫他買,我跟他說你缺什麼你告訴我我買給你,其他都他自己準備啦。最後就是我陪他去台中港,他前一天就去,我去台中港等他,我再買午餐給他吃,我差一點就流下眼淚了,這樣目送他出海關。」梁添進說。
「其實我什麼想法都沒有,我一直都有心理準備,不管他做什麼,我都要有心理準備。」
3.
旅行移動跟目的地一樣重要,沒有那個重要,也沒有哪個不重要。
那是梁聖岳的第一次中國單車行。2014年,台灣社會正爆發佔領立法院的三一八學運,他已經啟程出門,還上了蘋果日報,報導標題是《單車橫跨大陸 他18歲壯遊7700公里》。沒有記者拍到他在中國騎車的樣子,便引用了一張他單車環台的照片,裸著上身、穿著拖鞋,把全身家當放在一台拖車上拉著前進,頭上倒是老實地戴了單車安全帽。
這一次中國行,從廈門一直走到了四川、西藏、新疆。他在臉書上留下日記:「告別那個浮躁、混亂但又迷人的國度,懷念路上不絕於耳的喇叭聲,和從車牌分辨每個地方駕駛的個性……感謝地溝油太營養害我肥了超過十公斤,然後各種消失和拆除在這片土地發生,下次再去應該又是另一個國度了。或許我會認不得路,找不到在英吾斯塘鄉讓我住的維族大叔,喀什的古城也砌上了水泥牆,然後草原的藏族也不再牧羊。就只能當個騎車進縣城找工作農民工或是出城市找自然的屌絲,然後旅行再也找不到意義,因為都是假的,因為你看到的都是為了給你看到而存在的。」
時隔3年,經過了兵役、做農事、打零工賺錢,和零零碎碎的貧窮旅行,他又一次規劃了中國單車行。這一次,仍舊從廈門出發,一路騎到雲南西雙版納,進入寮國,轉泰國,經過馬來西亞回到台灣。接上旅伴劉宸君,再出發經過印度到加德滿都,展開旅程的第二段,尼泊爾山區行。
整趟旅行從2016年9月18日開始,一直到2017年3月11日被困尼泊爾洞穴,整整47天之後,4月26日獲救。他和中途加入的旅伴,終究沒有一起走完全程。
事隔半年,梁聖岳以緩慢的節奏,講起了這段行程的前半段:
騎單車的行程,我平均一天可以騎一百公里左右,路線大概總共長三、四千公里。
在中國騎車就要聽萬能青年旅店,那時候萬青最多了,聽李志啊、周雲蓬啊,不然要聽誰?汪峰?誰聽那種東西喔。還會聽唐朝啊,夢迴唐朝,黑豹也聽,聽得不多,聽崔健啊。
台灣樂團,我就聽勸世寶貝、傷心欲絕,五條人,啊五條人不是台灣團。伍佰、侯孝賢、陳明章、圖騰、巨大的轟鳴、巴奈、拍謝少年、林強、林生祥、桑布伊、漂流出口、玖壹壹、甜梅號、胡德夫、茄子、草東沒有派對、血肉果汁機、農武、阿飛西雅、青春大衛、非人物種、黃克林、黃連煜、陳昇、黃瑋傑,大概就聽這些吧。
五月天很鳥,試都不想試。
我都把手機打開就隨便放音樂,騎車不聽,要看路,停下來才聽,在旅館聽。不喜歡帶耳機,直接放出來。紮營的時候也放。
我不會特別排今天要住宿在哪裡,也無法預測,看下午兩、三點到哪裡,就可以知道今天會到哪裡。過了貴州、雲南我就紮營了,到那邊比較好紮營,兩三天才住一次旅館。
2014年,烏魯木齊爆炸案的時候,我剛好在那邊,跟來視察的習近平擦肩而過。當時路上的口號都是「社會主義的核心價值」,還有全程都在反腐反貪。這次再去,感覺中國每個城市長得越來越像了,網路越來越普遍,但買電話卡都是實名制,我就沒有辦了。有WIFI的地方我就去接WIFI用,接上了就跟家裡還有劉宸君報平安啊。
我都一個禮拜、一個禮拜抓(行程),跟原本的計畫大概都會差三、五成吧,發現哪一條小路車更少,就往那邊去。
我住的都是小鎮,不住大城市,在小鎮上就不用花力氣做決定,很少旅館可以選。一路吃快餐,白飯可以吃到飽,可以吃得很多。
我不買水,我都自帶濾水器,夠環保吧。
就是一直騎,不會停下來。沿途不會愛上什麼地方嗎?也是會啦。但愛上是愛上,留下是留下。因為留戀一個地方就走不掉,這樣很可憐吧。旅行移動跟目的地一樣重要,沒有那個重要,也沒有哪個不重要。
在昆明停了三天,在大城市要停下來好好補給,因為即將離開中國了。腳踏車內外胎一次準備五到十條在身上,半路上也有在淘寶上買,送到我即將要去的青年旅舍去。
我還有去凱里,對,就是因為《路邊野餐》所以去的。去了覺得凱里也沒什麼,就是一個城市,城裡很熱鬧,我在那邊留了兩天。
接下來,從滇池、玉溪,騎上西雙版納。然後沿著瀾滄江騎,接上213公路,就可以把腳踏車騎上高速公路,只有雙線道,沒有分隔島,因為在修路,路很爛,都是泥巴。感覺不到瀾滄江的美,因為一直都在下雨,我騎得很賭爛。
在這段我摔了一次車,是整路唯一一次摔車。那天已經騎了130幾公里,又是山路,騎到隧道裡,天快黑了,看不到、又下坡,遇到一個大窟窿就摔下去了。受了一點皮肉傷,就去路邊修路工人的工寮,問說可不可以借沖水、就地紮營?工人就邀請我進去跟他們一起睡,跟他們兩三個人擠一張通舖。工人都是當地的少數民族,哈尼族、傣族都有。
213公路一直騎,到寮國境內變成13號公路,就比較爽了,車子開始沒有中國那麼多。寮國第一站琅南塔,再到芒新,在叢林裡紮營,遇到一堆雲南人,都在說中文。
在河邊遇到獵人,不知道他在獵什麼,也沒跟他去打獵,語言沒有辦法溝通。
從青孔沿著湄公河經過金三角,通過泰緬邊境的口岸大其力,再一路到美思樂,美思樂可以通中文。從美思樂出發,去熱水塘新村找朋友。那邊是一個泰緬孤軍村,有間華文學校「一新中學」,小孩白天上泰國的課程,晚上要上華文課,都還是認同自己是華人。
到了熱水塘新村就可以去旁邊的大谷地,因為趙德胤,一定要去大谷地。大谷地是趙德胤《窮人、榴槤、麻藥、偷渡客》的場景,不過這部片我其實沒有看過。
趙德胤的電影我蠻喜歡的,但我只看過那個《冰毒》,最後那個牛好可憐,被殺掉了。
在大谷地,我還有越境過到緬甸一下下,被守衛隊的人勸回來。他帶著一把步槍走向我,「付錢,不然就回頭。」我沒有要付錢,所以我就回頭了。
離開熱水塘,繼續往南騎,繞過清邁市區,一路騎在叢林裡面。事實上,離開貴州以後就一路在叢林裡面騎了,那些地方還是有一些觀光客,不過沒有太被觀光客污染,住的都是原住民。
嗯?有什麼好笑的?觀光客不是一種污染嗎?
我在夜豐頌停了一天,蠻美的泰北小鎮,有茂密的熱帶雨林,還有少數民族。我不追求off-road,但在夜豐頌有騎一小段off-road,騎單車溯溪。我有上傳一張到臉書,我很少上傳到臉書,因為那段溯溪實在太幹了,超幹,開始思考我為什麼會騎到這邊。路就在溪底,離開溪以後還出現一大段陡上陡下,太刺激了。
從邁薩良開始,就進入105號公路。大概騎了五天吧,公路的終點最後在美索,也是泰緬邊境,有好幾個難民營,我沒有辦法進去。離開美索就沿著鄉間小路騎一路到北碧,電影《桂河大橋》的那個北碧。過了北碧以後,就開始沿著泰國灣海岸線騎,一路往南,每天騎車看海。
我在泰國都睡廟裡面,傳統佛寺,只要走進去,跟和尚說「三碗豬腳」,比出一個睡覺的姿勢,就可以進去睡覺了。和尚英文不太通,但他們知道你要睡覺,就會讓你紮營。他們有的很好,會拿托缽裡面沒吃完的東西給我;有的和尚怪怪的,明明他們廟裡規定過午不食,但要是和尚看到我在煮泡麵加青菜跟肉,會忍不住跑來跟我要東西吃。他這樣有點酒肉和尚的感覺,對吧?
還有一次,要投宿廟裡,他們請我先去拜剛過世的師父,師父躺在玻璃棺材裡,我乖乖地拜了,拜完就住在那邊。還有遇到泰皇過世,有些居民徒步一兩千公里去曼谷瞻仰他,也是跟我一樣住在廟裡,他們甚至沒有紮營,一條毯子、一套衣服,就上路了。
我騎單車走北大年府,進吉蘭丹。北大年府有很多穆斯林,還有南方獨立運動,常常發生爆炸案,到那邊已經不能住廟了,因為廟也怕自己被攻擊,婉拒我睡那裏,我只好去國小紮營;在國小紮營到一半,就有人來跟我說,為了安全,要把我帶到警察局睡,為了安全。在北大年府只停一天,不敢停太久,之後去了耶拉府跟陶公府,合起來是泰南三府,前後一共待了三天。
從吉蘭丹就開始坐車了,因為一直下雨,路上已經淹水了,最後停在吉隆坡。到12月底,我先回台灣再飛印度。腳踏車一直丟在馬來西亞,丟了八、九天,後來我又飛回吉隆坡,把車領出來,等宸君跟我一起上飛機,飛到印度,一路玩,玩到尼泊爾,在加德滿都準備上山。
4.
登山我幸,殉山我命。
三天兩夜的登山行程很快結束了。從台灣大霸山北稜線下山不到兩個月,梁聖岳告訴我,他又要去山裏。
這一次,又出了意外。
2018年的大年初一,梁聖岳與其他六名隊友由花蓮進入日治時期的八通關古道,隊友王至誠摔落山谷,當地山勢受溪水切割,落差超過100公尺。事發後一個小時,梁聖岳用媽媽在尼泊爾山難後給他買的衛星電話,撥打給山下的留守隊員,告知王至誠摔落的消息,請求支援。23歲的王至誠被尋獲時,已經不幸身亡。
我沒有再像之前一樣追著他問「為什麼」。
登山本身即有風險,與他爬過山後,我明白,即便在觀念、技術、體力、裝備俱全的情形下,意外仍有可能發生。每次平安自山中歸來,都像是一種運氣與命數。八通關山難之後,一位參與救援王至誠的資深山友,在臉書上寫了一句:「登山我幸,殉山我命。」看到之後,我問梁聖岳,是不是每個登山的人都已經做好這樣的準備?「是啊」,他表情看來有些困惑,補充了一句:「應該都是吧。」
他是如此,或許劉宸君也是如此。
(三)重生
梁添進是在2017年3月12日接到劉宸君媽媽的電話。按原計劃,早應該打電話回家報平安的宸君沒有消息。梁添進安慰她,說也許兩人路上狀況多,慢個一兩天還能接受。
但他自己也有點坐不住了。按照時間表,梁聖岳也應該在3月10日到12日之間聯絡家裡才對。等到14日,他著急了,一個電話打到了台灣外交部:如果小孩在尼泊爾失聯,我該找誰聯絡?
那一天,正是梁聖岳和劉宸君最後一次決定衝出洞穴失敗。此後,他們都沒有體力再離開洞穴,只得原地停留,等待救援。
1.
「每天討論到最後,往往就是一句I’m sorry。」
台灣與尼泊爾沒有邦交,在當地也沒有辦事處,由印度代表處與梁、劉兩家人接洽。「大雪封山,無法搜救,連衛星電話也沒有信號。」這是印度代表處打聽後回報的信息。
家人急了。劉媽媽回撥了失聯之前,宸君曾打回家報平安的電話,過了兩三天才接通。那是一個旅館,工作人員說見到過兩人,但早就不知道兩人的去向。梁爸爸連絡上羅苡珊,原訂要在3月22日加入兩人行程的第三位夥伴。羅苡珊輾轉連絡上在尼泊爾創業的台灣人林念慈,林念慈再找上有當地嚮導經驗的林子毓,但在一開始,兩人同樣沒有頭緒:山上大雪,衛星電話也打不通。
「我那時候想說,deadline應該是22號,因為他們跟苡珊約定那時候要會合。如果還沒出現,那我們家屬就真的必須過去了。」梁添進回憶。
3月25日,梁添進與劉宸君媽媽抵達加德滿都。台灣外交部協助約上了當地旅行社,開始第一波的搜救工作。攤開地圖,拿出兩人回傳給家人的健行路線,旅行社先派人沿著路線搜尋,但說必須等雪融後才能上山搜救。對於這個建議,家屬無法接受,旅行社便轉而提議,不如讓家屬坐直升機上山,在幾個鄰近的村莊放人下去,定點搜救,若沒有找到人,再移動往下一個定點。
這時,兩人失蹤的訊息也傳到了台灣,在臉書上引起越來越多關注。
3月26日,有位陌生網友留言,建議他們找尼泊爾當地的Asian Trekking公司協助。兩邊的家人立即行動,最終,組成了一支搜救隊伍:Asian trekking出四人、旅行社出四人、當地村民兩位,一共有十人的隊伍,一同進山搜尋。
對於搜救隊來說,梁聖岳和劉宸君的消息如山中野徑般忽隱忽現,一下有居民說「好像看過」、又有旅館回報兩人曾經住過,但到底人在何方,無人知曉。
在尼泊爾創業、較熟悉當地狀況的林念慈,會抽空陪家屬到Asian Trekking辦公室開會,幫他們翻譯、看地圖、確定當前進度。「我們知道,無論是他們或家屬,應該都會覺得蠻孤立無援的。台灣人在國外就是凡事要靠自己、靠彼此,有時候,會覺得自己蠻像無國籍人士的。」
林念慈回憶那些天:「每次討論到最後,往往就是一句I’m sorry。那時候台灣很多熱心的人幫忙求神問卜,求了二、三十個神,每個都說還活著,藏醫也問過、算過,說還活著,做了些祈福儀式。這對家屬來說,真的很煎熬。」「除了神明說活著,一切的訊息都很模糊,像大海撈針。」
2.
沒食物吃了以後,我們好像還有放Bob Dylan。
3月28日,在洞穴裏的梁聖岳聽見了直升機經過的引擎聲。他有猜到是搜救隊伍在找他們。但當時,洞穴入口仍被雪封住,他沒辦法再像上次一樣,出去揮舞顏色鮮艷的衣物。
「他們在空中應該只看得到地上一片白,看不出溪谷,更不要說洞穴。」梁聖岳說。
這一天,搜救隊伍直升機的確一度飛過洞穴上空,但一無所獲。接下來,直升機再也沒有重回這片區域。
同一天,梁聖岳和劉宸君開始吃麵糊,偶爾加一點鹽巴。麵糊的存量隨著四月的來臨見底,肚子再感到餓時,梁聖岳開始喝一些油。「裝在瓶子裡面,打開直接對嘴灌,量大概是一茶匙,很難喝,咕嚕一下就吞下去。」
梁聖岳獲救之後,醫師曾經估算,兩人所帶的糧食,其實只夠他們食用三天,但一直到4月2日,也就是受困的第23天,他們的食物才開始吃完。一開始先吃馬鈴薯,再來是餅乾、麵條、生嚼米粒、最後是麵粉泡水。
所有食物吃完之後,兩人開始吃油配鹽巴。先喝油,再沾一點鹽巴,一起吃下去,配鹽巴可以讓油好吃一點,比較沒有油耗味,一天可以吃兩、三次。如果需要單吃鹽巴,就只能用手指頭伸進袋子裡沾一下吃,以免過鹹。「鹽巴沒有熱量,但可以補充一些礦物質。」梁聖岳說,「但鹽巴實在太不好吃了,是從泰國帶來的,一公斤才十元台幣的,好苦。」
漫長的等待時間裏,劉宸君時常書寫,留下超過千字的筆記。而梁聖岳是不愛說話的那一個,也不愛想問題:他不懷疑自己會獲救、也不特別覺得自己會獲救,就安靜等待、發呆,「反正人生就是不斷發呆。」
兩人曾經約定白天不說話、日落後再說,以免消耗體力,後來也取消了,發現白天不說話,晚上還說更多。偶爾遇到話題裏浮現陰影,梁聖岳就會帶頭討論台灣小吃。為了維持手機電力,他們沒辦法維持每天晚上在營地聽歌的習慣,「但一個禮拜可以聽一、兩次吧,沒食物吃了以後,我們好像還有放Bob Dylan,也有放桑布依跟巴奈。」
到了4月10日,最後一點的食用油也喝完了,只剩鹽巴。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洞穴裡就有乾淨的水源,且在兩人轉身就可以伸手接水的地方,「缺點是水好冰,冷吱吱。」梁聖岳說,「沒東西吃是越來越餓,但也已經快要沒有餓的感覺,胃不會痛、頭也不會暈,就是沒力氣。只要不失溫、有水,基本上一時還死不了。」
3.
我許願,如果找到他,我就要吃素一輩子。結果下午就找到他了。不由得你不信,對嗎?
兩人在洞穴內艱難支撐時,洞穴外的家長們,也度過了生命中艱難的四十多天。
後來與梁添進的採訪中,他口述了自己所經歷的搜救過程:
其實在搜救過程,浪費了很多時間,有很多很瞎的事情。譬如說,27號早上七點,旅行社就載我到機場坐直升機,結果直升機公司問題一大堆,一下說沒有油、一下怎樣,一直等到將近一點,直升機才起飛,載我們到一個叫Somdang的村子。
傻眼的是,到Somdang之後,直升機就飛走了。
所有搜救人員還在Somdang的村子裡,直升機就回去了。我就問說,我們還要移動啊,不是說要一個點找完再去下個點,直升機怎麼就回去了?用衛星電話連絡了半天,好,就說要派直升機回頭過來,等到下午五、六點,說雲層太厚,直升機沒辦法降落,所以隔天早上再來接我。
所有搜救人員都在Somdang過了一晚,就這樣浪費掉一天。
好吧,那我就問他,隔天早上幾點來?對方說八點,結果等到十一點才來,直升機還找不到村子,要求我們升狼煙定位。來了以後,直升機先把八個搜救隊員載到Pansan Pass,讓他們在地面分頭去找,讓我在上空看,但找不到半小時,就說直升機沒油了,要回來了。
這是第一趟搜救,很多讓人很無言的事情。接下來,我們每天就是聽回報:沒消息、沒消息、很抱歉、很遺憾,到最後都已經不想聽到這些話了。直到4月10號,我們該找的地方都找過了,但都沒有發現。只有打聽到他們3月8日曾經在一個點露營,那邊有人見到過,但其他地方都一無所獲。
其實Asian trekking已經覺得沒有希望了,再找都找遺體而已了,一樣也是要等雪融了才能再找。這是第一階段的搜救,大概到4月13日左右為止。
接下來,我就在台灣等消息。其實我坐直升機上去,看到那個大雪封山的景象,我心裡就涼了一半了,就認為機會不大了,在心裡做了最壞的打算,只是沒有說出口而已。
大概到了4月19日,Asian trekking來了一封信,說雪融了,準備再組一支搜救隊出發去找。他們問我,對整個行程有沒有意見?我對路線看一看,也覺得還好,我唯一要求的是,可不可以盡快出發?——因為按照他們原訂的計畫,25號才出發。他們說好,21日就出發。
他們說,21日出發的這一趟搜救任務為期十天,十天結束之後,就等於宣告搜救就完全結束了。完全結束。我們每天就是等,大約傍晚六、七點的時候,就會收到mail,大概都是「我們很抱歉,今天沒有任何新的消息」,看了幾天以後我就覺得,不抱任何希望,覺得或許,可能,真的只能找到遺體而已。
連續幾天,沒有消息,一直到4月26日。那天大概下午三點多的時候,那時候我剛好在練樂器,我心裡沒有想什麼了。其實,聖岳失蹤的這一段時間裡面,我心情沒有很大的起伏。因為他平常就很少在家,所以我已經很習慣他不在身邊。只是想起來,心裡會很難過,搞不好我一個兒子就這麼不見了。
26號下午三點多,我手機突然叮一聲,是訊息的聲音。我想現在不可能有任何人找我,一定是(搜救)有消息了才叮我。一看,是念慈的訊息,我想,一定是找到了,念慈只寫說,爸爸,請收mail。我心裡想著,我不想看到任何一個人走了的消息,一邊把mail打開。我英文不是很好,但意思我大概還懂,看著看著,我就看到聖岳被找到了,而且還活著,我很高興,心裡的石頭已經放下一半了,可是當我看到接下去,看到一個unfortunetly,就知道不妙。
信件後來的內容,你們都已經知道了。
……On 26th April, while searching in the Pangsung area the Asian Trekking search and rescue team noticed vultures flying over a deep ravine near Nachet Kharka and rushed there to investigate. While descending down towards the ravine through the forest, they spotted red cloth in a cave under a waterfall located an altitude of around 3600m.
(4月26日,在Pangsung區域附近搜救的Asian Trekking團隊,注意到有禿鷹在Nachet Kharka附近的深谷徘徊,趕緊上前去查看。穿過樹叢,下降到溪谷時,他們看到一件紅色外套落在一處瀑布下方的溪谷中,此處的海拔大約3600公尺)
The location was not easily accessible so they had to climb down with the help of dry tree trunk. At around 11:45 they spotted the missing couple laying inside the cave. Hearing the men talking Liang Sheng Yueh slowly moved and greeted them. With great sorrow he pointed to Ms. Liu Chen Chun and told the team she was no longer alive.
(這處地點不太容易抵達,搜救隊伍必須借助乾樹枝才能下攀。11點45分左右,他們看見那對失蹤的旅人躺在洞穴內。搜救隊聽著那位男性旅客說自己是梁聖岳,緩慢地移動著、並向他們打招呼。令人難過的是,他告訴搜救隊,劉宸君已經過世。)
As per Liang the two of them were trapped in that place from 11th March when they tried to descend in the hopes of finding a settlement near the river down valley. While descending they slipped down on the snow and were trapped as they were unable to climb back up and out, nor climb down to due the steep cliffs on all sides. For 4-5 days they ate the food they carried with them and they managed to survive only on water and salt until they were discovered by the search team. Mr. Liang informed us that Ms Liu passed away just 3 days before the rescue.
(兩人是自3月11日開始被困在此地。他們因為試圖下切溪谷尋找營地而抵達此處,卻無法回攀。他們開始時吃著四至五日份左右的糧食,接著吃鹽巴與喝水,以此維生,直到被搜救隊發現為止。梁先生告訴我們,劉是在三天前過世。)
……Two helicopters were sent as we planned to bring Mr. Liang Sheng Yueh to a hospital in Kathmandu as soon as possible and another helicopter to bring the remains of Ms. Liu Chen Chun separately. The helicopter with Mr. Liang Sheng Yueh landed at Grande Hospital at around 4:30 PM and immediately the medical team took care of him. The second helicopter with Ms. Liu Chen Chun\”s remains landed at Kathmandu airport around 5:15 PM and the body is currently kept at Teaching Hospital, Maharajgunj.
(我們請兩架直升機來此地,一架儘快載送梁聖岳先生去加德滿都的醫院,另一架載送劉宸君。載送梁聖岳的直升機於傍晚4點30分抵達Grande Hospital,醫療團隊立即接手照顧他。載送劉宸君的直升機在5點15分降落於加德滿都機場,劉被送到Maharajgunj的Teaching Hospital。)
At 7:00 PM, the medical director, Dr. Chakra Raj Pandey MD, of Grande Hospital informed us that all the reports of Mr. Liang Sheng Yueh\”s medical condition is stable and that he is out of any critical danger. Mr. Liang remains admitted at the Grande Hospital in Kathmandu.
(晚間7點,醫院主治醫師Chakra Raj Pandey通知我們,梁聖岳先生的一切檢查報告結果都很穩定,已經沒有致命的危險。梁先生會持續在醫院靜養。)
Though we are happy that Mr. Liang will soon be back with his family, it is with sadness that we express our sympathies to the family of Ms. Liu. May her soul rest in peace.
(梁先生很快就能跟他的家人團聚,我們對此非常高興。同時我們也對劉的遇難、對家屬的心情感到悲傷不捨,希望他的靈魂可以安息。註:以上內容摘錄自Asian Trekking正式發佈的事件報告書。)
通知信還沒看完,我就已經哭出來了,我那時候完全沒有任何喜悅,因為我不曉得如何去面對宸君爸媽。
收到信以後,我們馬上訂當晚的飛機去加德滿都,先處理宸君的事情,處理完所有的事情,送宸君家人帶著骨灰離開,第二天才去醫院看聖岳。
聖岳一開始說,他不想回來。但我不可能一直留在這邊陪他,他媽媽也終於態度比較強硬,跟他說,「你該回家了。」我們包了一台車,在加德滿都走了他跟宸君走過的那些地方,宸君喜歡吃的東西,他都又再走了一遍。最後到火葬場,他停下來,就看著火葬場,看了很久很久。
我想他或許在說再見吧?我其實不知道,他不太想讓人家知道他在想什麼。我該怎麼做?我也不知道。
他回來台灣住院的第一天晚上,我跟他吵架了。他看起來很焦慮,說要做很多很多事情,好像說是他們約定好要做的事情?我也聽不清楚。他說要拿筆電、要記錄很多事情,說他腦子非常亂,沒有辦法跟他聊天,只能聽他講。大概就是剛回來那三天,四五天之後就沒有了。
其實搜救的時候我一直都很掙扎,要不要許願說,如果找到他,我就吃素。因為如果只說吃素一個月、一年,感覺不夠誠心,但我對自己一輩子吃素真的沒有把握。可是26號那天早上,我載女兒去學校,一邊騎車一邊想,我真的受不了了,真的好痛苦,我就在我心裡許願,如果找到他,我就要吃素一輩子。
結果下午就找到他了。不由得你不信,對嗎?
4.
有兩台直升機來吊我們兩個,第一趟吊我一個,第二趟吊他。
(以下為梁聖岳口述獲救過程)
4月23日,已經沒有力氣了。我有發現他過世。
4月26日,旅伴以另外一種形式陪伴我的第三天,我繼續想自己到底會往何方去。在接近中午時分,外面傳來了交談聲。我把頭伸出外帳,看到兩個男人,雙腳穿著雨鞋,肩上小背包,拿著樹枝做成的登山杖,從一旁的山坡下到溪谷來到我們面前,才確認這聲音不是幻聽。
其中一位先是以英文表明了他們是來救援的,拿出了衛星電話,我才明白我們此時此刻才真正結束了什麼,而準備迎接新的什麼。
他們還給我看我們那天跟抽大麻的NGO一起玩的影片,確認這是不是我。然後他們留一個人陪我,另一個人去牧羊人小屋(草場)煮泡麵,再拿過來給我吃。不能一下吃太多,會死掉,我沒有全部吃完。肚子還好,覺得泡麵味道還不錯。
我整理了一下裝備,嚮導有幫我們一起整理。我在洞穴門口,他們用網袋把我包起來,網袋是用塑膠做的,網繩比鼓棒更細,網繩空隙比手掌還大。我以為會有擔架,結果根本沒有,網袋直接用繩索接上直升機,把我吊掛在空中,直接起飛。那條繩索長200公尺,我跟搜救員一起在上面,一條繩索維繫兩個人的性命。高空風很強,對當時虛弱的我感到不舒服,但我仍要忍不住瞥一眼那山谷,用高度的懼怕和強風的侵襲確認自己的感受,確認自己還活著。
當直升機飛過我們走來的路,我才發現,原來主路是那一條,而不是我們當初走的那個方向。飛起來的時候,我就被吊在直升機下面,頭還可以轉,就看看風景,風景還不錯,可以看到世界第八高峰馬拉斯魯。風很大,只聽得到風聲跟直升機的聲音。
起飛的時候,有一度我覺得自己快要撞到岩壁了,距離岩壁最近的時候,大概只有十公尺,吹過來一陣風的話,就GG了。我還在想,要是這樣把我一路吊進加德滿都,我不就死了嗎?
還好直升機只在上空繞了一圈,飛到草場上停下,整理物資,把我們都放進機艙,才回到加德滿都。有兩台直升機來吊我們兩個,第一趟吊我一個,第二趟吊他,最後把裝備跟嚮導吊回來。
被發現的時候,我不到40公斤吧,現在又復胖到60幾公斤。被困時每天都喝100cc的水,最後尿尿變得很黃。融雪,所以一直都有水喝,不會缺水。不會要求自己多喝水,只是食物要吃少一點。到後來沒吃東西所以不想喝水,所以脫水得很嚴重,開始喝水以後,脫水結束,就復胖了10公斤。
到醫院已經是傍晚,第一餐吃泡麵,不能吃太多。剛開始一直睡不著,一天大概睡五、六個小時,回台灣才睡著。回來以後沒有哭過。在尼泊爾醫院住了五天,最後一天在加德滿都買了衣服、褲子,但沒有再去走旅行社的那條街。
回來以後,媽媽給我買了衛星電話。後來又遇到一次山難(隊友墜谷),就有打出去,才能跟外界求救。
很多人問我還會想去登山嗎?我會說,如果想去,就會去;如果不想去,就不會去。
5.
20萬棵樹,一天要量68棵,我一天至少150棵。
尼泊爾山難之後,我與梁聖岳的訪問斷斷續續進行了10個月。
訪問中途,我請他帶我去看望劉宸君。墓地在宸君的故鄉苗栗。那天風和日麗,梁聖岳先到了,騎著一台老舊的機車來車站接我。機車頻頻熄火,開往半山上的生命園區時,幾乎要爬不動陡坡。
我們就這樣以緩慢的速度在道路上升、下降,聽著他叨唸:「他(劉宸君)住的那個位子看出去很好……離海也很近……」
宸君的最後時光,至今仍是這段時空的黑洞,也盤桓在相關人的世界裏,難以面對,卻揮之不去。一年多過去,劉宸君的家人,仍處於心痛、思念與自責之中,以信件婉拒了所有採訪,並希望所有關於宸君的言行、甚至在尼泊爾留下的記錄能盡量不再面世。
文章刊出前,我突然收到消息:梁聖岳找到了人生中一份正職月薪工作,工作地點是位於台灣東北部的森林保護區,研究人員才可以進入的管制山區。他的工作內容是在山裡擔任樹木調查員。
我傳訊息給他,問這個真的住進山裏的人:「上班感想如何?」
「怎樣,所以到底是什麼工作?」
「森林動態樣區的每木調查,就是每棵樹木都要測量。」
「如何測量得完!你要待十年嗎?」
「一年。有八個人一起量。」
「這樣就可以量完嗎?」
「20萬棵樹,一天要量68棵,我一天至少150棵。老闆一天要求是120棵。」
「你真的會嗎?」
「會啊。」
「這麼強。」
「還滿簡單上手,只是每天要走來回一小時的山路。」
「住哪裡?」
「研究中心宿舍。」
「聽起來不錯。」
「嗯。」
(張潔平參與梁聖岳專題策劃及擔任編輯工作,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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