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曉:文學的勝利或失敗——在《今天》雜誌四十週年紀念會上的發言

《今天》所給予我、並深深根植於內心的懷疑精神,使我不斷提出質疑:這是文學的勝利還是文學的失敗?面對這樣一段歷史,我們是該一味地驕傲還是也該品味一下悲哀?
《今天》雜誌第一、二期封面。

【編者按】《今天》是1978年由北島等人在北京創刊的民間詩歌刊物,後被查禁,1990年復刊。徐曉,1954年出生於上海,曾為《今天》詩刊的重要編輯,1975年和2014年兩度被當局拘捕。徐曉的《半生為人》一書,圍繞1970年代末期《今天》的人物肖像,描述同時代人如何在迷信、封閉、盲從、殘酷的時代尋找獨立、智慧、尊嚴及思想。本文是徐曉女士在12月23日《今天》創刊40週年紀念活動上的演講,端傳媒經作者授權轉發。

四十年,幾乎是每個人一生中最有效的全部時間。在這期間,我們送走了趙一凡、顧城、周郿英、史鐵生、劉羽、劉迪、陶家楷、張棗、甘鐵生,就在今天上午,又為詩人孟浪送行。他們的離世給我們留下難以平復的傷痛。在此,首先讓我們一起向我們的兄弟和朋友致以最深情的哀悼!

四十年前的今天,此刻,在北京朝陽門外,中國文學的皇家出版社《人民文學》雜誌社門口,25歲的我與正在張貼《今天》第一期的北島、芒克、陸煥星三人偶遇。

我一直為能與在坐的、未到場的和已經離世的朋友們相識而深感慶幸——你們每一個人的才華和勇氣都讓我覺得高不可攀;我也曾為能成為《今天》一員而驕傲——雖然那時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正捲入一個會被載入史冊的歷史事件。

有這本道群兄精心製作的《今天四十年》文集為證,回首往事,真不能想像,當年我們真的竟然做了這麼多——結社、出版、集會、遊行、展覽,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後,這一切都是絕無僅有的,甚至完全是不可想像的。它的誕生和存在,的確改變了當時的社會人文生態。也許,自從1949年以來,文學與藝術從來沒有擔負過如此重要的使命。而且,毫不誇張地說,時至今日,仍然少有超越。

自從1949年以來,文學與藝術從來沒有擔負過如此重要的使命。而且毫不誇張地說,時至今日仍然少有超越。

從北京胡同裏一間小平房出發,我們各自以從《今天》雜誌獲得的自由精神,在不同的環境中,以不同的方式,獲得了不同的社會角色。

昨天,大家回顧了當年的激情與艱難,以及在世界範圍內所給予的評價與誇讚。但是,我們不應該忘記:幾乎所有成員都在或長或短的時間內被列入黑名單;我們的主編許多年被擋在國門之外,甚至有人至今不能自由出入;十年前我們的出版物被強行抄走化為紙漿;編輯部遊走在世界各地,即使改頭換面也不可能在自己的祖國出版;時至今日,我們仍然只能在香港而不是在它的誕生地舉行這一紀念,而某些作者卻因為得不到有關部門的批准而不能前來;再過10年,即使我們都仍然健康、健在,此地是否還能允許雜誌的生存、容納我們舉辦類似的活動?

幾乎所有成員都在或長或短的時間內被列入黑名單;我們的主編許多年被擋在國門之外,甚至有人至今不能自由出入;十年前我們的出版物被強行抄走化為紙漿;編輯部遊走在世界各地,即使改頭換面也不可能在自己的祖國出版。

現實一次次地嘲弄着「文學的歸文學」這一我們深信不疑、卻在現實中被不斷否定的信條。

《今天》所給予我、並深深根植於內心的懷疑精神,使我不斷提出質疑:這是文學的勝利還是文學的失敗?面對這樣一段歷史,我們是該一味地驕傲還是也該品味一下悲哀?也許,曾經的輝煌原本只因為我們從最黑暗的陰影中走來。

阿赫瑪託娃說,詩句,的確是從垃圾裏生長出來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詩人正經歷着又一個詩歌的黃金時代。

阿赫瑪託娃說,詩句,的確是從垃圾裏生長出來的。

《今天》的詩人們,我們已經在歷史的慣性中走了四十年,除了個體的成功,作為群體,怎樣才能始終配得上所獲得的讚譽,使這段歷史成為傳統,並且薪火相傳?也許,是時候該忘掉歷史給我們貼上的標籤了!

我們紀念逝者,同時充滿生命的緊迫感。如果說如今的《今天》仍然是走在最前面的那個,那就超越我們自己。今天,以及明天,在我們有限的生命裏,重拾最初所秉持的偏好,再出發一次,並且走得更遠一點。

祝各位平安健康。

2018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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