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華燈初上,人潮在大馬路聚集又散去,對於不少上班族來說,這意味一日的完結。但此時,郭詠琴卸下工作時的口齒伶俐、標準清晰的廣東話,回到課室從咿咿吖吖的元音開始,重新拾回家鄉的記憶和語言。下班接著上課的匆忙,隨著踏入課室一刻,見到郭媽媽在後排留的座位而稍稍喘定。
母女在同一個課室裏上課,學的是家鄉潮州的語言,雖然這是郭媽媽的母語,但系統地學拼音,聽故鄉故事,則是第一次;在郭詠琴的記憶中,這是自出娘胎就聽到的熟悉聲調和口音,父母只有在講秘密時才會說的話,神秘而生疏。這些偶然聽到的隻字片語,讓曾是新聞主播的郭詠琴在一次突發新聞中,面對一個只會說潮州話的老伯伯,仍不至於束手無策。那次經歷,讓她發現家鄉的語言原來是這樣重要的。
從主播的崗位走出來後,郭詠琴進入了市區重建局,在工作中遇到不少潮州村民,讓她意識到,需要用得著潮州話的情況非出於偶然,於是下定決心好好學潮州話。在搜索一番後,發現原來香港有潮州話課程,而且是在大學課室上課。她記得媽媽勞碌一生,還抱著一個讀大學的夢想,於是她問媽媽:要不要一起去學潮州話?
這是她們母女第一次一起上課。
把記憶重載的潮州話班
郭詠琴與媽媽報名的潮州話課是初階班,主要教拼音和基本用語。這課程開辦數年,來的多是四、五十歲的人,鮮有年輕學生。
香港有不少潮州人,有近三萬五千人常用的交談語是潮州話,不少都是上了年紀,早年遷往香港的老人,以黃大仙和觀塘人數為最多。教授課程的許百堅老師表示,來上課的人都有不同的故事,有人在父母去世後心有所憾,有人是為了在結婚禮儀上讀一段家鄉的話而學。不少學生最初覺得潮州話與普通話不同,就是老土落後,及不上外來語言的文雅正統,難登大雅之堂,卻後來在工作或者家庭相處中重覓潮州話的意義,才在不惑知命之年來重撫鄉話的經絡和結構。
不少父母都想教曉下一代家鄉的語言,郭媽媽、郭婆婆也一樣,但畢竟用的機會少,於是學習動機也不大,年輕人總容易和鄉話錯過。一代一代之後,熟悉的語言在齒間漸顯生疏,正如郭詠琴當初採訪潮州老伯時,也只能蹦出數個語彙,後來得到通曉潮州話的同事幫忙,才能順利交流。上過課後,兒時的記憶慢慢重籠,訪問當天郭詠琴還偶然用幾句潮州話向記者示範、交談。
我媽媽是好學生,也是個學霸
母女一起上課,也可以看出世代的差異。郭媽媽沒有上過大學,潮州話課堂上的一切對她而言都是新的,事事都非常認真。許百堅老師在班上,也不只是教授語言本身,還會介紹潮州的歷史,講以前的故事,關於聲調、文化,還有戰爭。談及上課聽到的故事時,即使印象朦朧,郭媽媽仍是很雀躍,「我最喜歡上課許老師和我們講故事了,因為以前父母沒有講過,這些故事都是第一次聽」。
「我媽媽是很乖的學生,有時我上課很餓拿出朱古力來吃,我媽就會叫我上課不要吃,要尊重老師。」郭詠琴笑稱,媽媽總是第一個到達課室,坐在最後一排乖乖聽課。之前因為旅行沒法出席考試要補考,郭詠琴想媽媽開心地去旅行,不要掛心考試,打算把題目和範圍都透露給郭媽媽聽,但郭媽媽都堅持要自己複習。「就算媽媽本來會說潮州話,但如何發音拼音都是第一次接觸,這些都很難的,但她很勤奮,而最後她考出來的成績還比我好。」
潮州話有八個音調,而且時有變調。例如「讀」字的聲調在「閱讀」和「讀書」在廣東話與普通話均同音,但潮州話的原音讀「tag8」,一旦組成詞語,首字就要變調,這些例子在潮州話中比比皆是。郭詠琴曾學過日、韓、萄葡牙等語言,但仍然覺得潮州話是最難學的一種,「它保存了最多古代漢字的音韻、詞彙、語法,要記下再拼寫整套拼音實在不容易」。
常言道,要把一種語言學好,都不外乎多聽多講多練習。郭媽媽也說,原來去學校學完了潮州話,會變得更願意說,甚至更主動去找婆婆說潮州話。在訪問中,郭媽媽還是習慣用廣東話對答,說潮州話的她總顯得有點靦腆。
郭爸爸早年逝去,郭媽媽一手經商一手拉扯幾姐弟長大,待他們長大後,才始有空餘時間。郭媽媽很重視這一課,把每週的某一晚上,都留給家人和家鄉話,風雨不改,從不缺課。端傳媒記者問郭媽媽,和女兒上課開心嗎?是因為女兒抽多了時間陪你嗎?郭媽媽笑了笑,強調說:「是她邀請我,是我陪她去上課啦!」
說到這裏,旁邊的郭婆婆和郭詠琴都在偷笑。
世代不同,但學習仍在繼續
訪問在郭詠琴的婆婆家進行,沿著長長的山路走,有整片荒廢的農地,而沿路鬱鬱葱葱的樹蔭,都是外公生前種下的樹,早已亭亭如蓋。郭婆婆早早就在屋裏等我們,見到女兒和外孫女都難掩興奮的表情。郭詠琴和郭媽媽籍貫潮州,但都在香港土生土長;郭婆婆與丈夫早年因中國大陸飢荒坐船渡海至香港,在西貢的一隅農田耕耘樹藝,並誕下八名子女。
傳統潮州人重男輕女,舊時女性一般都沒有機會讀書,所以大多目不識丁。郭婆婆回想,兒時鄰居的老嬸唱歌的時候,大家都會圍起來聽。在那裏,她們不唱流行曲,而是潮汕歌冊。
潮汕歌冊是流行在女性間的傳統民間說唱文學,歌文都是用潮州話編寫成,半文半白,隨著聲調婉轉,一幕幕歷史故事和民間傳說在面前展開。即使不識字,她們會在納涼互訪時聽別人唱,自己看著本子上的字模仿記憶,也能唱出自己的抑揚頓挫。這個中國國家非物質遺產,實際上幫了很多潮州婦女識字,後來郭婆婆來到香港,報紙上的字觸碰到少時的記憶,慢慢認下這些熟悉又陌生的字。這是她們在那年代,屬於她們的學習方法。
郭婆婆初來香港時並不會廣東話,但她認識了很多朋友,在他們聊天時就半懂半猜地學習。「就算你現在不會潮州話,我們聊兩句,慢慢你就學會的了。」
聽到自己女兒和孫女去上潮州話課,她笑著說:「唔洗出去學,潮州話我哋出世就識架啦,洗咩出去學呢!(不用出去學,潮州話就是我們出生就會的語言,還那用出去學呢!)」雖說如此,兒孫回來探望她、用共同語言說話紐帶,幸福影子在郭婆婆的眉眼間顯然而見。
那時沒有娛樂,郭婆婆在家照顧子女時,就會縫衣服、綉花,沒有花要綉的時候,就租一些歌冊唱。在記者來到之前,郭婆婆早就取了好幾本歌冊在桌旁,都是線裝書,書面已經放黃,偶有些存得太久,紙張早已薄如蟬翼,生怕一翻就破。當時來港倉猝,沒有帶上任何歌冊,九龍城有些租歌冊的富有人家,以便宜的價錢租給這些潮州婦女,後來富有人家去了外國,就把這些送給郭婆婆,保存至今。
歌冊一般七字句,四句一節一韵,節末會稍稍拉長尾音,留有餘韻,頗有大戲的風采。郭媽媽自小聽歌冊長大,在上完潮州課後再次萌生學歌冊的想法。「回來再向婆婆學過一陣子,但還是學不會,畢竟婆婆唱了好幾十年,那些高低聲我是完全唱不起。」聽郭婆婆輕輕巧巧地唱幾句給我們聽,悠揚婉轉,帶有舊日歷史的質感。
「活燈看完看紗燈,頭屏董卓鳳儀亭。貂蟬共伊囉戲耍,呂布氣到手捶胸
二屏秦瓊倒銅旗,三屏李愬射金錢。四屏梨花囉吮毒,五屏郭華賣胭脂。
六屏點將楊延昭,七屏張飛戰馬超。八屏孔明空城計,九屏李旦探鳳嬌。
十屏關爺過五關,十一昭君去和番。十二趙雲救阿斗,十三劉備取西川。
十四大戰魏文通,十五凍雪韓文公。張千李萬遇著虎,十六鄭恩下河東。
十七時遷囉偷雞,十八良玉囉思釵。十九桂枝囉寫狀,二十碧英遇張千。
廿一鶯鶯囉聽琴,廿二秦瓊戰楊林。廿三李密雙帶箭,二四勸君朱買臣。
廿五三休樊梨花,廿六秦瓊去奪魁。廿七雪梅教商輅,廿八元貴打秦梅。
廿九金真掃紗窗,三十說古一韓朋。卅一宛城遇張銹,卅二秦檜風波亭。
卅三金花囉掌羊,卅四大戰太平橋。卅五李逵打老虎,卅六陳三共五娘。
卅七唐王游月官,卅八周氏清風亭。卅九蘇秦假不第,四十八寶遇狄青。
四一霸王困烏江,四二走賊遇瑞蘭。四三龐統連環計,四四太公遇文王。
四五蒙正赴彩樓,四六關公去辭曹。」
記者曾向婆婆討學歌冊唱法,但嗓音老是提不起來,聲調平伏,唱歌卻變成照本宣科,像和尚唸經一樣。「這樣記得聲調高低,自然就唱到的。這樣唱就很好了!」大概每一個向郭婆婆請教過歌冊唱法的人,在慈愛的讚賞中都會更加明白這種文化的難度和特別之處。
語言是家鄉的眼睛
潮州話老師曾組織同學一起去潮州考察,那次是郭詠琴和媽媽第一次二人一起去旅行。
「我們這麼多兄弟姊妹,平時沒什麼機會和媽媽兩個人去旅行。而且這也是我第一次回到潮州,還是回自己家鄉尋根,這樣的旅行真的很難得。」
郭詠琴的第一次回鄉,暈染在郭媽媽的回憶中,當車開至普寧時,媽媽告訴她,這就是婆婆出生的地方。郭媽媽十幾二十年前曾經和爸媽回鄉,問哪一次更加開心?郭媽媽甜甜地笑:「當然和女兒一起去開心一些啦。」郭媽媽把以前吃過的小食,逐一介紹給女兒,就算是最普通的風景,也因為知悉了一個又一個的歷史故事而變得特別。
「媽媽心心念念要買做潮州粿的工模,有些花紋形狀香港都沒有賣,那時我們去到一些雜貨舖,媽媽就衝進去買。」到處都是說潮州話的人,對久未回鄉的郭媽媽更是一種久違的刺激。
有些人會覺得,語言代表一座城市,即使沒有踏足過,從小小的喉音足以融化對城市的陌生。家鄉對年少離井的郭婆婆、偶而回去的郭媽媽,還有未曾踏足過的郭詠琴來說,都是遙遠且朦朧的存在。不認識當地語言,與學會後重返,感受到的是完全不同。語言令她們始終留一個位置,去存著家鄉的記憶,即使淡化後,說出來的家鄉話拓印出最深、最實在的家鄉。
世代不同,又何止語言?
訪問期間,婆婆常常跑偏了話題,問攝影師、記者讀什麼,又笑眯眯地告訴記者,她那些子女、孫兒女每個都聰穎乖巧,向我們如數家珍,介紹她幾個孫讀什麼大學、又做什麼工作。
「我啲孫冚棒唥讀書都好叻,佢哋讀博士㗎!仲有個嫁去外國,又有孫係做工程師、會計、律師。(我的孫兒全部唸書都很厲害,他們讀博士的!還有一個嫁到外國,也有孫在做工程師、會計、律師。)」自豪的神情溢於言表。
郭詠琴在辭去記者工作後,開展新工作之餘亦有修讀碩士課程,孫子們一件件的畢業袍,掛起了郭婆婆內心最深的欣賞和滿足。但問到她們三代差異在於哪裏,郭詠琴忙不迭笑著答:「與媽媽和婆婆兩代相比,我們這一代實在差太多了,婆婆當年照顧八個子女,左右手繡花針黹,做得一手好菜;媽媽也是一人養起整個家,出外做生意,回家又會縫衣服、公仔給我們幾姊弟,我們卻連潮州話也不太懂。」
雖然自己過了無數苦日子,曾告訴記者「不要說那些時候,我會哭的」的郭婆婆,最後還是突然冒了句:「姐姐仔,做人唔洗咁緊張啦,過得去有兩碗食就好好,最緊要開心健康,唔好咁擔心。」當年輕一代在拼搏,在為未來打算時,這個活了大半世的感悟,平淡到讓人莞爾。
感謝端美女!鄉音難改鬢毛衰,鄉音很可貴,可回魂。難得重覓古音,很貼切、親誠。雖說我是個閩南人,我們話語幾乎和潮汕話是相通的。
喜欢回老家到处讲家乡话的感觉。但是老家现在许多新出生的孩子,父母竟然都和他们用普通话交谈了。
@paxliver 应该是婆婆唱错一两句,也是很正常的,文本歌词估计是记者直接抄录歌册的吧
婆婆唱詞的四十五是先唱關公,跟報導中四十六是關公好像不一樣,是不是報導錯置四十五與四十六的順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