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記事起,這堵牆就在這兒了。」安德烈(Andres Paz Gonzalez)今年32歲,出生在墨西哥小鎮諾加萊斯(Nogales,後稱「墨諾」)。墨諾位於墨西哥與美國的國境交界處,國境線是一堵牆。牆的北邊是美國亞利桑那州的一個小鎮,小鎮的名字也叫諾加萊斯(Nogales,後稱「美諾」)。漫長的美墨邊境線上,有16組這樣坐落在邊境南北的「姐妹」城市,但只在諾加萊斯,兩座小鎮,共享了一個名字。
7月底的週日午後,熱帶沙漠裏,盛夏毫不留情,45攝氏度的高温壓着乾燥的沙地。若非幾天前的季雨讓樹兒冒出綠芽,草地也瘋長了些,圍繞兩個諾加萊斯的大片山地荒漠,大多時候都難見生機。沿着邊境線,一堵高達5到9米不等的人造隔閡,順地勢起伏而建,即便站在牆附近的制高點,也看不見牆的盡頭,像一道被外力生硬按住、又生了鏽的波浪。
三千公里的美墨邊境線,自1990年代起,統稱為「barrier」(屏障)的柵欄或牆便斷斷續續建起,共有930多公里。此刻立在兩個諾加萊斯之間的這道屏障,稱作柵欄更合適,10多釐米粗的鐵樁矗立一排,為了防人攀爬,又在頂部橫加光滑的鐵皮。這段柵欄造價昂貴,每公里要260萬美金。
等待過境的車隊排在連接兩個小鎮的邊檢站上。但,還有一種不用護照和簽證「過境」的辦法。就在墨諾與柵欄平行的街上,一張大大的野餐桌緊貼着柵欄擺著,六七個人頂着烈日圍桌而坐。邊境線柵欄間留有縫隙,其間密布着鐵絲網眼,留下手指大小的空隙——一根吸管,一頭插在墨西哥野餐桌上的可口可樂裏,另一頭穿過柵欄,橫在美國的空氣裏。這是一個「隔牆相望」的家庭聚會,美諾這邊也站着三、四個人,與墨諾的家人親友聊天,偶爾彎下腰,抿一口吸管,分享着已經温熱的可樂。
>邊境線早已畫下,牆早已建起。阻不住的那些,依然在穿牆而過。阻住了的,再想打通,必會更難。
## 在記憶中穿牆而過
墨諾這邊還站着一個女孩,她與身在美諾的年輕男孩隔着柵欄雙手相扣,但網眼密集,最多只能手指相接。這是一對愛人吧?怎樣才能更靠近一些?一人點燃香煙,抽了一口,然後把煙蒂這頭,透過網孔遞給對方,那邊吸一口,再遞回來。
在兩個諾加萊斯之間幾千米長的柵欄附近,這樣的場景時常發生:雖然在墨西哥依然住着親屬、愛人甚至孩子,生活在美國的家人卻因各種原因無法走過咫尺之隔的邊檢。他們不一定都是「無證」或「非法」移民。其中有些只是在等待綠卡,出國不易,便隔着圍欄與身處墨西哥的親友相會。他們也不一定都是墨西哥人,越來越多中、南美洲國家的戰爭難民或經濟難民跋涉至此,其中有人冒生命危險伺機越過邊境線去到美國,剩下大部分人則留在了墨西哥,等待下一個實現「美國夢」的機會。
地圖上抽象的國界線,到眼前是一副畫地為牢的現實。在我看來,這個場景頗有些酸楚,可安德烈早已習慣。走在國際街上,盯着熟悉的柵欄,他淡淡地說:「一個人的自由度從來都是由他的證件決定的。如果我沒有護照和美國簽證,那這堵牆才會礙到我。」安德烈家境頗好,去美國從來暢通。
更早一些,甚至連護照也沒那麼重要。一牆相隔卻聯繫緊密,原本便是「Ambos Nogales」(西語「兩個諾加萊斯」)的常態。安德烈的父輩,會聊起當年的嘉年華,邊境全開,無人看守;還會聊起「地洞」(the holes)——邊境線上被人打通的地道,一鑽就過去了。連安德烈自己,也曾偷偷偷溜進美國。
美諾的中學生總會來墨諾開派對——美國合法飲酒年齡是21歲,墨西哥是18歲,這意味着幾步之遙,高中生便可以自由自在飲酒作樂。醉了,再回去美國那頭繼續派對。
安德烈17、18歲時,有次與朋友喝到開懷,被簇着往美國走,他沒有護照,卻被美國學生說服——「邊檢不會查的。」雖有些後怕,但跟着年少輕狂的學生,安德烈竟真沒帶護照便混過境,回來時也未遇到麻煩。
對孩童與少年而言,眼前能觸到的,便是自由世界。兩邊連國籍區分也似乎有限:墨諾的高中生能去美諾的高中上課,只要拿美國親戚的地址去學校註冊就可以。安德烈的許多朋友因為喜歡美國中學豐富的課外活動,每天跑去美國上課。
對美國的年輕學生而言,墨西哥有地道的龍舌蘭,有沒有酒禁、夜夜笙歌的俱樂部;對美國工薪階級,墨西哥還有廉價的牙醫和藥物——「同樣的錢,來墨西哥看牙,還能順便住上幾天奢侈酒店,可以好好玩幾天。」一個墨諾當地人指着停在國際街上的美國車牌笑着解釋。在墨諾最繁華的街道上,藥店、牙醫診所與酒吧、俱樂部緊緊挨着。
美諾也有獨特的吸引力,比如沃爾瑪。1990年代,1美元抵3墨西哥比索,美國的大型超市商品選擇多且廉價,墨諾居民每週都會去沃爾瑪購物。如今,1萬多平米沃爾瑪也開到了墨諾;而且,美元如今大漲,1美金足足值20比索,美國的沃爾瑪就不再有價格吸引力。不過,很多人還是會繼續過境購物的習慣,像是在維繫與美國的親近感。
安德烈兒時與家人度假,加利福尼亞海灘、迪士尼樂園、拉斯維加斯這樣的地方才是首選。「我們總是往北邊看,墨西哥則像是在陰影裏,」安德烈說,「墨西哥也有漂亮的沙灘,但我卻不記得小時候我們有往南走過。」那時,美國繁華的大城市就像完美世界。安德烈記得,「明明是在拉斯維加斯高樓大廈裏的酒店房間裏睡過去的,醒過來時卻回到了墨西哥的小鎮。」
從記憶裏抽身,2018年,兩個諾加萊斯,依然因邊境相連,也因邊境變得陌生。一條柵欄建起,成功引出了兩個現實。
>美國政府給柵欄安上鐵絲網眼,只有手指大小的物件才能彼此傳遞,像是吸管,或是香煙。又或是,射出槍膛的子彈。
## 擋不住的子彈
安德烈少時記得的牆,用越戰時美軍直升機停機坪的鋼板搭建,三米多高,完全擋住視線。一根根長棍抵住鋼板,身手矯健的人能沿着棍子攀爬、翻牆而過。他十歲時曾在牆邊遇過一位男子,那人對年幼的安德烈喃喃說道:「我能行」,然後一躍而過。
對美國邊防巡邏隊而言,密閉鐵牆不易巡邏。2011年,美國政府用鏽紅色鋼鐵柵欄替代了密閉牆面。視線打開後,被邊境隔開的家人便開始在此相聚,伸手過境,擁抱親人。可這又給毒品走私製造「灰色地帶」。2017年秋天,在最多人相聚的將近40公里長部分,美國政府給柵欄安上鐵絲網眼,只有手指大小的物件才能彼此傳遞,像是吸管,或是香煙。
又或是,射出槍膛的子彈。
墨諾沿着柵欄的國際街上,年過七旬的墨西哥老婦羅薩爾芭(Rosalba)長年在挨着柵欄的小小棚戶賣飲料為生。我好奇地問她,邊境柵欄上為什麼會掛着一個小男孩的畫像——那小男孩留板寸頭,臉上有一絲笑容。
羅薩爾芭微微顫顫從錢包夾層裏取出一張照片,也是那個男孩:「那天很晚了,10點多還是11點,我已經睡了。」
2012年10月10日,夜空響起急促的槍聲。16歲的男孩約瑟(Jose Antonio Elena Rodriguez),就在如今畫像立着的地方,被8顆子彈擊中後背,2顆子彈擊中腦袋,當場斃命。子彈來自柵欄的另一邊,射擊者名叫朗尼(Lonnie Swartz),是美國邊境巡邏隊特工。朗尼說開槍是出於自衞,因為墨西哥那頭有毒販向他砸石頭。
當天監控錄像顯示,墨諾這邊,兩個男子爬上了柵欄,後面還跟著兩人拖着包裹。接到目擊者報警後,美國警方和邊境巡邏人員立即反應,追回的包裹裏有近10公斤、價值1.8萬美元的大麻。同時,身在美諾的朗尼與其他特工與兩位還在柵欄上的墨西哥人對峙。當墨諾國際街上有人朝特工扔石頭時,朗尼開槍射擊,連發兩輪,擊斃了約瑟。
「後來,故事就有許多不同版本了,」羅薩爾芭坐在靠椅上接着說,「有說約瑟只是在玩籃球,有說他是去買運動鞋的路上,也有說他扔石頭是想幫弟兄轉移美國特工的注意力。」
這是個棘手的案子。2010年,德克薩斯州也曾出現過類似的情況,15歲的墨西哥青少年因往邊境另一頭扔石頭而被美國邊境巡邏特工射殺,當時,美國法庭判定,因為少年是墨西哥公民、而且站在墨西哥領土上,所以不被美國憲法保護。
不同的是,2012年的約瑟事件恰逢美墨邊境議題、尤其是邊境武裝力量的問責機制在華盛頓升温,因而得以持續發酵。2014年,約瑟家人在美國起訴邊境巡邏隊特工,被法庭受理。
這個案件能被受理,已經破了先例。起訴書裏寫道:「槍擊發生時,特工和/或警員都沒有受到約瑟或站在他附近任何人的威脅,約瑟的死毫無道理、毫無正義可言。」
「這個可憐的孩子,他們不應該殺了他。」羅薩爾芭說,「我一直在看新聞,電視上,孩子的奶奶一直一直地哭。」
約瑟的奶奶二十多年前便從墨諾移民美國,她是美諾蒙鐵爾(Roberto Montiel)一家的管家。蒙鐵爾曾是高等法院法官,如今辦有私人刑事和家庭律師事務所。若非是蒙鐵爾顧及多年主僕情誼,立即搜集證據,約瑟的案子也許無法有如今的關注度和進展。
對這兩個關係親密的社群,真正將人隔開的牆,大約是心頭的那一堵。美諾柵欄底下,只有野草和兩班倒的邊境巡邏車;墨諾這邊則畫滿了各種聲音,在約瑟畫像附近,便有用西班牙語寫着的「正義」、「不要再有死亡」、「Fxxk邊境巡邏隊」的字樣。當地藝術家擺了80多個木頭的十字架在一旁,以紀念那些因這道邊境牆而喪生的人。
2018年4月,亞利桑那州圖森市聯邦法庭的陪審團認定,邊境巡邏隊朗尼二級謀殺罪不成立,並稱無法就兩個較小的過失殺人指控作出判決。主持法官宣布審判無效,朗尼將在2018年10月23日再次受審。
## 漸行漸遠
「毒品戰爭」給高牆又添了一重陰影。 安德烈父輩當做都市傳說一般說給孩童聽,可以輕易越過國境線的「洞」,早已成為毒販的專用通道。
1990年代初,一條越過邊境的地道出口在美諾一間廢棄教堂被發現,自此,警方查封超過一百條類似通道。整個美墨邊境,已被發現的地下通道有近170條,絕大多數都在兩個諾加萊斯之間。
毒品市場在美國,即便邊境上建起再高的牆,只要有金錢的誘惑,總有人能找到穿牆的辦法。
同時,毒販也在重新定義邊境小鎮的社群。「每個街區總站着幾個口袋裝滿毒品的人,」從母親經營的麵包房裏取了幾隻麵包,走在傍晚的街道上,安德烈輕聲說,「你不要張望,別惹上麻煩。」
作為訪客,躲開這些人不難,但是生活在此,就避無可避。2008年前後,毒梟猖獗,墨諾街上警匪交火時有出現。青少年最容易捲進旋渦,安德烈說,一起長大的朋友,好多未成年就進過監獄。
牆越建越結實,邊檢也不復當年寬鬆,節假日和高峰期,從墨西哥排隊去美國的車道上,等待時間會久到6至8個小時——以前,美國鎮上的高中生乘午休溜到墨西哥喝酒吃飯再回去上課,如今早已不可能。
這些年裏,安德烈一家也被國境線隔開了。
安德烈的哥哥自小嚮往美國,三年前娶了美國姑娘,搬去北邊。長姐在2017年成功移居美國。他們的父母也開始準備移民手續了。以前,安德烈的父親總覺得墨西哥沒什麼比不上美國的,拒絕讓住在美國的舅舅領養安德烈兄弟,以搬去美國生活。如今他失業了,才不得不承認美國的工資更好、福利更好,移民是更長久的選擇。
可是,安德烈的幼妹青少年時交錯朋友,在美國陷入一些麻煩留有犯罪記錄,無法再拿到美國簽證。要想闔家相聚,只能在邊境以南。
倒是安德烈與27歲的弟弟,對兩個諾加萊斯的感情有了些許變化。他們長大後去到更遠的地方——澳大利亞和歐洲,才意識到「這個世界比美國大多了」。如今,安德烈已經不考慮投入至少7年的時間、高昂的花費以及久久的不確定去獲得美國身份。
作為電影製作人,他甚至打消了去好萊塢闖一番的念頭,「美國對移民的爭吵和偏見讓我頭疼」。他籌謀着要以自己奶奶的名義做一個邊境生活紀錄片——當年,安德烈的奶奶為了等待進入美國才搬到墨諾,卻無法順利過關而留了下來,開了這間今天仍在經營的麵包房。他說,幾十年前,搬來墨諾的有兩種人,不是為了在一個新興工業城市謀生,就是為了尋覓進入美國的機會。
安德烈笑說,小鎮人多是過客,主動或被動地流放自己,只想顧好眼前生活,「酒過三巡才會記起特朗普。」
美國總統特朗普從競選時就念叨着要建起「又大又美」的牆,這對兩個諾加萊斯鎮而言,卻並非需要多加理會的喧囂。邊境線早已畫下,牆早已建起。阻不住的那些,依然在穿牆而過。阻住了的,再想打通,必會更難。
沙漠的烈日落下,天空寬廣,暖調的晚霞美輪美奐。墨諾有25萬人,燈火點點,美諾只是一個有2萬人的小鎮,沒有什麼生機。五、六歲的孩童在墨諾柵欄邊追逐玩耍,隔着這條線,美國邊境巡邏車的特工已經在美諾的一個小山坡上停了許久,不知是否已經疲憊,只盼着夜班隊友快些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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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意思!希望這樣的特寫
@adison 我们一同学习。
感謝 @FrankLiuPhD 的相關說明
很不错的深度文。在这里为坐着补上一点历史的背景。
Nogales诺加莱斯小镇原本就是为了贸易的目的而产生的。1880年,一对俄罗斯兄弟在美墨边境的美国端设立了一个贸易站,为的是能利用当时建好的南方铁路线来发展跨国贸易。小镇的位置正好处于东西线和南北线的交叉口(可以参考一下回复备注1里墨西哥南太平洋公司在1918年的铁路线路图,Nogales正好就在交叉口)。为了方便管理,美国邮政局把贸易站的所在地取名为Nogales。后来贸易站吸引了墨西哥端的生意人。由于Nogales所处的亚利桑那州的边境线是由土地线而不是根据地形直接划分的,贸易站的国境线原本就是一条街,因此墨西哥人就跟随美国邮政局的命名而称呼Nogales。
纵观历史,值得提的是最开始的围墙是由墨西哥政府发起而建成。后来由于担忧1910年开始的墨西哥内战会对亚利桑那州造成影响,美方开始在Nogales驻军,一同和墨西哥政府合作来加强围墙的巩固工作。
至于后来围墙越来越高,对边境的管控力度越来越强,除了跟墨西哥境内想偷渡到美国的人口变多有关以外,也跟当地的贸易发展逐渐离开铁路线的依赖有一定联系。
站在学者的角度来看,历史很有趣,所有的事情都并不是偶然的。但是作为当地的居民,感受最贴切的也许是在人为下那失去了的跨过边境线的自由。
备注1: 墨西哥南太平洋铁路公司1918线路图:
https://en.wikipedia.org/wiki/Southern_Pacific_Railroad_of_Mexico#/media/File:Southern_Pacific_Company_system_map_(1918).svg
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