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面審查時代:中國媒體人正在經歷什麼?

這是一篇中國當代新聞傳媒從業人員的口述史,在全面審查時代下,他們無一例外地經歷了越來越不自由的從業狀態。
2015年8月17日,天津大爆炸現場。
大陸

中國新聞媒體業正在經歷全面審查時代。

南方週末新年獻詞事件」發生的2013年,一切開始顯著變化。中國官方提出「輿論鬥爭」、「敢於亮劍」、「佔領網絡輿論上甘嶺」、「打贏新三十年的意識形態反擊戰」等極為罕見的全新「提法」,並同時展開打擊微博舊大V、扶植新大V、收編商業大佬、建立新黨媒2.0版等一系列互聯網治理,其背後反應了一整套全新的媒體與互聯網治理思路、治理邏輯與治理手段的劇變。

此後,2014年8月7日「微信十條」(《即時通信工具公眾信息服務發展管理暫行規定》)實施、2015年2月4日「賬號十條」(《互聯網用戶賬號名稱管理規定》)實施,2015年4月28日,「約談十條」(《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單位約談工作規定》)實施。這一系列條例被官媒稱為「三個十條」。

根據官媒報導,「微信十條」是「對以微信為代表的即時通信工具公眾信息服務進行了規範」;「賬號十條」是對「就賬號的名稱、頭像和簡介等,對互聯網企業、用戶的服務和使用行為進行了規範」;而「約談十條」則是「推動了約談工作的進一步程序化、規範化」。

更重要的,在新修訂的中國《國家安全法》中,網絡安全成為國家安全的重要組成部分。2015年7月,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了新《國家安全法》,第一次在立法中明確了「網絡空間主權」的概念。

同時,網絡安全也有了專項法律管制。2016年11月8日,全國人大審議通過了《網絡安全法》,並於2017年6月1日開始正式實施。2017年5月8日,新版《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管理規定》出台,同樣於2017年6月1日開始實施,此後一大批娛樂類賬號被依據新法規關停。

到2018年,在非政府組織「無國界記者」(RSF)公布的全球新聞自由指數中,總共180個受調查的國家和地區裏,中國大陸繼續位列榜單第176名,保持全球倒數第五。

所有這一切,固然都昭示了確切無疑的結果。然而,糟糕的國際新聞自由指數排行、層出不窮的條例與法律,固然能反映中國新聞控制的嚴厲,及其在世界中所處的位置。但數據與法律,卻不能讓更多人看到,在此種新聞與媒體環境下,中國大多數普通媒體從業人所經歷的日常。

本篇報導採訪了超過二十名中國媒體從業者,他們有的從事傳統媒體,有的在新媒體工作;有的從事時政經濟等「敏感」報導,有的則書寫娛樂文化等並不「敏感」的題材……出於對受訪者的保護,本篇報導不列出他們的名字與具體供職的媒體名稱。

這是一篇中國當代新聞傳媒從業人員的口述史,在全面審查時代下,他們無一例外地經歷了愈來愈不自由的從業狀態,他們所經歷的被審查的日常,有的公眾很熟悉,但更多的細節,卻可能讓人相當陌生。

2018年,在非政府組織「無國界記者」(RSF)公布的全球新聞自由指數中,總共180個受調查的國家和地區裏,中國大陸繼續位列榜單第176名,保持全球倒數第五。
2018年,在非政府組織「無國界記者」(RSF)公布的全球新聞自由指數中,總共180個受調查的國家和地區裏,中國大陸繼續位列榜單第176名,保持全球倒數第五。

一、從禁令到法律,不斷進化的審查

1、從禁令開始

以前去新聞現場,都是過2、3天會收到禁令;後來在去現場的路上就會收到禁令,但還是會去把採訪做了,萬一之後還能發出來;但是現在根本不會去現場了,因為絕不可能有機會發出來。

(1)綜合性新聞網絡媒體編輯,從業經歷:6年。

我從業6年來有個感受是很明顯的。以前去新聞現場都是過2、3天會收到禁令;後來在去現場的路上就會收到禁令,但還是會去把採訪做了,萬一之後還能發出來;但是現在根本不會去現場了,因為絕不可能有機會發出來。

現在宣傳部下的通知,是全網一概通用的。在沒有做成互聯網媒體之前,是地方相關部門管我們,但是互聯網後,就變成了全國性的媒體,不僅會收到中央層級的禁令、本地的禁令,還有外地宣傳部門及網信辦的禁令。

曾經做過一個二戰的選題,請到的學者談到了希特勒,學者從學術的角度談到希特勒功過兩面,但被審讀員認為不合適,理由是「不可以為二戰翻案」。給出的方案要不撤稿,要不刪除部分內容,在網站上隱藏這篇文章。

一年前,我還會什麼選題都往上報。現在就是做自我審查,有些選題一看就會被斃掉的,也不會往上報。

(2)日報財經記者,從業經歷:3年。

我負責抄過一段時間的禁令,禁令每天都會有,會傳達到報業集團的傳達室,每日所有的禁令都會看到,有些和財經相關,需要傳達的必須用筆寫下來,拿回去給值班的領導。用筆抄的原因是,不能在網上傳播。

有的記者的稿子,涉及到禁令的內容,值班領導就會知道,讓記者編輯盡量不做無用功。每天早上報題開會,開會的時候,編輯就已經知道有沒有記者觸碰禁令。

禁令是有標題的,多數是關於做好XXX的通知,並且有保密級別。但程度的差別,我也不清楚。禁令來源包括中宣部、各級單位或者主管部門。集團的領導是能登到系統,看到所有密件的內容。

一份禁令有多個複印版,最多的時候傳達室擠着四、五個人在抄。除了禁止報導的內容,還有鼓勵。比如XX市最近開了什麼會,希望媒體網站、報紙多多宣傳。我記得這些鼓勵報導的文件包括:《厲害了我的國》,央視紀錄片《砥礪向前,不忘初心》,這些通知我們也要抄。

抄寫這些密件是要簽字的,如果報社沒有遵守禁令,就要追究責任,是可以追查到誰抄了禁令。剛開始我很抱怨,為什麼讓編輯來幹這種事,覺得誰來都可以,為什麼不讓實習生來。後來理解了這個重要性,這是政治上的重要性。

密件越短,事越重要。某某地方發生的某某事情,一律不准報導,一律官方口徑報導,這種越短就越重要。

紙媒印出去就是實體了,值班領導覺得危險,就把稿子暫緩不發,這取決於領導,報紙領導非常謹慎。

2018年3月,紀錄片《厲害了 我的國》的其中一個放映現場。
2018年3月,紀錄片《厲害了 我的國》的其中一個放映現場。

(3)全國性綜合網媒文化記者,從業經驗:2年。

現在審查,不是什麼不能報,而是變成了什麼「火」,就不能報。不單單是意識型態本身,這個不是重點了。任何涉及公眾很大反應,影響社會穩定的,社會熱點過熱了的,就會限制。不僅如此,審查不僅包括什麼不能報,而是應該報什麼,什麼方向報,往積極的方向引導。大方向掌握住,讓大家做自我審查。

比如年底北京切除的報導,媒體做的是小人物的辛酸,而不是這件事情是什麼的來龍去脈。這個界限,不是通過通知來做的,而是通過媒體自己的判斷形成的。不能直接批評政府,但是覺得這個事情不妥,就用「擦邊球」的形式做。

2、內化為自我審查

我在香港待了兩年,一年前回內地做媒體,但是對什麼是紅線、什麼是敏感新聞的感知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自我審查好像已經成為了一種本能。

(4)時政期刊資深編輯,從業經歷:18年。

現在最可怕的,是我們不知道「底線」在哪裏,底線到底有多低。

大陸對網絡媒體的管理,分為「新聞類」和「非新聞類」。非新聞類媒體沒有採訪權,也就是不能做原創新聞,只能做新聞聚合類內容,並且只能轉載有新聞資質(編按:指資格)媒體的內容,這個所謂有新聞資質的媒體,是有個「白名單」的。但其實大量的微信公眾號、門戶網站都在做新聞,都是打擦邊球,只是沒有人抓你。但如果他想抓,他就是「合法合規」的。而且這兩年,越收越緊。

(5)微信公眾號編輯,600萬訂閲量。從業經歷:6年。

官方有個系統會自動審查你的文稿,這個系統有個功能是「敏感詞觸發」。沒有人知道敏感詞的詞庫有多大。我們常常遇到這個情況:一直告訴你「觸發敏感詞」,你就不停的改,不停地刪,直到稿子能發出去為止,完全是靠自我審查。

比如稿子裡面涉及「傳銷」,我都要想很久,所以改成了「騙局」,就把自己閹割,讓你在沒意義的問題上審查。

在內容上,我們的自我審查基本上都是每個人的「政治素養」。比如自由派,自由派的觀點、自由派的詞彙、人物都會規避。

涉及到情色,都會規避。我曾經採訪過一個作家,他的自我審查的自動機制,讓我嘆為觀止。比如講到一段給下半身做改造手術的橋段,他主動說,「我可以把裡面的哪些詞彙替換成哪些詞彙,比如睪丸、陰莖替換成某某。」

(6)週報國際新聞記者,從業經歷:3年。

我在香港待了兩年,一年前回內地做媒體。但是我對什麼是紅線、什麼是敏感新聞的感知,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無論你離開這裏多久,不會因為你在港媒待過一段時間,你的「政治覺悟」就退化了。自我審查好像已經成為了一種本能。

令我驚奇的是,那些95年後出生的年輕同事對什麼是政治敏感的感知力很吊詭,很多人還是留學回來的。

今年2月,英國首相特麗莎·梅(Theresa May)訪華,我整理了中英兩國領導人於何年何月曾訪問對方國家。當中就提到習近平於xx年訪問英國,我身邊年輕的同事就說,提到習近平是不是太敏感了?但這根本很荒謬。我不理解他們對「什麼是敏感」的判斷。

3、最根本的,是立法管控

對新聞管控的法規非常細,要追究起來,就沒有哪家媒體的操作是完全不「違規」的。這讓每個新聞從業人員都有「原罪」,都是違法的,你看哪家公眾號被封號了,有敢去法院告的?

(7)全國性商業周刊記者,從業經歷:4年。

說真的,商業新聞泛化的討論,都是社會新聞。但現在報導的趨勢是「在商言商」,不能討論偏社會的問題。我和公司打交道比較多,現在公司很「聰明」,公關策略非常完善,對負面選題有很好的應對機制,所以有時候不需要我們自己審查,從源頭就已經自我閹割了很多真相。

許多UGC平台,大部分內容是監管不過來的,但是如何把這個管起來呢?比如內涵段子、暴走漫畫,講邱少雲和黃繼光的段子,由頭都是有辱英烈,用《英烈法》就能幹掉。你會發現,這些好像沒什麼用的法規,都可以變成打擊大公司的由頭。

還有「頭騰大戰」(今日頭條和騰訊),因為競爭的關係,兩家掐的很厲害,但兩家也順着監管走,互相報復說對方違反相關法律政策,以法律的名義互相攻擊。

(8)時政期刊資深編輯,從業經歷:18年。

對新聞管控的法規非常細,要追究起來就沒有哪家媒體的操作是完全不「違規」的,所以這讓每個新聞從業人員都有「原罪」,都是違法的。你看哪家公眾號被封號了,有敢去法院告的?而且違法這件事變得「不可測」,你不知道自己違反了哪一條。

現在做新聞,知道「十分」,或者知道什麼才是本質,但不能寫。要假裝不知道背後有大佬,就寫表面現象。

很多時候都是自我審查,下筆之前會先想一下,這能不能發出去。過去這幾年,時政不能做、後來財經不能做、現在娛樂也不能做,因為會被定性為「三俗」,違反核心價值觀。公共場合沒有敢言的專家,媒體噤若寒蟬,我真的非常絕望。

2017年9月28日,中國河南一幅巨型的廣告牌,內容是習近平到訪河南一條村莊時,受到村民歡迎的圖片。
2017年9月28日,中國河南一幅巨型的廣告牌,內容是習近平到訪河南一條村莊時,受到村民歡迎的圖片。

二、內容審查:從時政到娛樂,一套全方位的審查體制

1、時政一直是最敏感的

去年報社開年會,老領導說話:「感謝大家把質量降下來了,讓我們又安全的度過了一年,沒有被停刊。」

(9)時政期刊資深編輯,從業經歷:18年。

過去媒體都是追求「猛料」,現在都是看到猛料繞著走。

前段時間拿到個料是涉及軍隊和地產的,幾十個億,領導下意識反應就是,這個題我們不能碰,讓給《財新》吧,這是內地唯一一家還敢言的媒體。不過半年過去了,稿子也沒發出來。

內地有真正的敢言的媒體,但之前也都是打「死老虎」(編按:指已經下台或者經官方公布坐實有問題的官員)。現在連「死老虎」都不敢打了,部級以上的領導報導都有禁令。

去年報社開年會,老領導說話:「感謝大家把質量降下來了,讓我們又安全的度過了一年,沒有被停刊。」這哪是真心的呀,多絕望啊,這個時代。

2、經濟與商業,如今也不遑多讓

過去我們總吹中國的人工智能如何如何,「中國製造2025」,還沒做就開始大吹特吹,現在的基調是都要「保持低調」……人員的流失也很嚴重。現在周刊從三、四十人到十幾人。離開的原因很多,很多人是想不開,也有很多人是想開了。

(10)中央級紙媒經濟版記者,從業經驗:2年。

一兩個月前,河南鄭州滴滴侵害(編按:中國網路叫車平台「滴滴出行」五月發生乘客遭司機性侵殺害。)的事情震驚全國,我們策劃了一組深度報導,和河南記者站的同事合作。北京這邊,我和同事用兩天寫一篇關於順風車安全的詳細報導,河南那邊的記者也拿到了更多的「料」。

稿子刊印的前一晚,我在報社待到深夜把稿子上版,副總編簽字,我才離開回家。第二天一早起床,用手機看了下網站,稿子消失了。最後知道是總編把稿子拿下來的,但沒有給原因。

我是非常震驚的,我兩年前入職媒體的生態環境已經很差,但總以為經濟版會好一點,自我審查也不會這麼嚴重。

如果是對「公權力」的監督報導被撤,我是有預期的。但是過往的經驗來看,對企業的報導,尤其是像這種涉及公共安全的企業,我們是一定會報導的。差不多過去的一兩年,報社一直強調「安全性」,不做對公權力的輿論監督,可是現在對企業,尤其是偏社會的經濟新聞,審查要求也愈來愈多。

這兩個月中美貿易戰,4、5月剛開始的時候,領導的要求是「把調門定高一點」,後來經過一次中美談判後,又「軟」了下來。報導不能使用「貿易戰」這個字,改用「貿易摩擦」代替,報導更不能詳細展開。

現在(編案:採訪時為7月初)「調門」又開高了,而且要求報導美國和加拿大的經濟摩擦等等,這些都是或明或暗的要求,越來越感覺經濟報導都在被操控。

(11)財經廣播電台,記者,從業經歷:6年。

一條最萬變不離其宗的紅線是,「唱衰中國」是不行的。

我們的口徑,就是地方媒體跟着央媒,只有「規定動作」沒有「自選動作」,跟著新華社和央視的口徑。在財經新聞的日常報導中,如果是股票暴跌,只可以用「下跌」這樣的字眼,不可以製造市場恐慌。一條最萬變不離其宗的紅線是,「唱衰中國」是不行的。

在中美貿易戰中,一開始中興的問題引發關注,但是中興是不是做錯了什麼的,這是不能提的,對我國不利的內容是要避免的。過去我們總吹中國的人工智能如何如何,「中國製造2025」還沒做,就開始大吹特吹,現在的基調是都要「保持低調」。

(12)全國性商業周刊,商業記者,從業經歷:4年。

我們收到的禁令,有時候是傳真過來,主編會跟我們說,要不快點出,要不就停。我印象中清除低端人口,北京紅黃藍幼兒園的報導都(在網站上)消失的很快。上海攜程幼兒園的報導上線一小時就撤了,網站和微信都是我們主動撤的,我們比較聽話。

比如《我不是藥神》這部電影,前三天都沒什麼事,第四天禁令就來了,讓不要寫。我們拿到了導演的獨家採訪,後來就沒出。因為不能攻擊政府和法律政策。後發的媒體會比較吃虧,一來是有的角度被寫掉了,二來是最重要的,值得報導的點也都被監管堵掉了。

在商業報導中,正常的邏輯應該是,從社會熱點中找商業角度。而為了避免社會敏感,稿子的風險我們就會做自我審查,並選擇折中安全的方案,把邏輯調過來,從商業熱點中,找社會角度。

人員的流失也很嚴重。現在周刊從三四十人到十幾人。離開的原因很多,很多人是想不開,也有很多人是想開了。

每個月要去集團培訓。網信辦的人每個月會來集團做培訓,大多是關於一些意識形態的內容。培訓的對象都是一些內容的把關人,比如微信部門的負責人。

有時候我們的作品就這樣消失了,比如發在微信公眾號的文章,就跟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主編就說趕快做個截圖,死了就真沒了。

2017年12月,北京的清理「低端人口」現場。
2017年12月,北京的清理「低端人口」現場。

3、國際新聞不能影射

做一帶一路的報導,也盡量不要涉及政治,可以做經濟、文化的內容。如果是寫外國政治,也是做他們本國政治的報導,不會寫他們對中國的情況。

(13)全國週報,記者,從業經歷:3年,國際記者。

國際報導中,政治、革命都是禁忌話題。修憲那段時間,就不能提普京,或者其他一些「獨裁」的國家,當局會認為這是一種影射。

記得有一次,福布斯公布了2018年最具有權勢的人物榜,榜首是習近平。我們的稿中沒有提習近平榜首這件事。但稿子發出後,網信辦打電話過來批評,稿子也直接被「和諧」了。

用詞的把關,報社會有一個經驗豐富的文字校對,不單單是校對錯別字。

做一帶一路的報導,也盡量不要涉及政治,可以做經濟、文化的內容。如果是寫外國政治,也是做他們本國政治的報導,不會寫他們對中國的情況。

另一點很不習慣的是,我是做國際新聞的,每天必須翻牆。回來不到一年的時間,已經換了4次VPN,每次沒用多久,VPN就被查封了。但很多都是我付了1年的年費。VPN就廢了,連退款的地方都不會有。而我工作過的兩家新聞機構都不配備公司VPN,都要我們自己想辦法,可能他們不想承擔建vpn的風險吧。

4、人物報導,處處禁忌

「整個文章的基調灰暗,封面不要用這麼類型的文章。」……雜誌全面轉向娛樂,變成娛樂媒體。連微信公眾號的名字也改了,變成純娛樂的公號,寫很火的明星。一副自暴自棄的樣子,今年上面批評你們太娛樂了,自暴自棄也不讓。

(14)人物類雜誌,資深記者,從業經歷:8年。

很多稿子,領導會囑咐一句小心點寫。我曾經寫過一個人物,表面上看是一個玲瓏八面的人,如何取得成功,深層的含義寫的是他的退化,稿子背後展現的是現實中的問題。這篇人物稿交給主管部門後,得到的評價是,「整個文章的基調灰暗,封面不要用這麼類型的文章。」為了稿子發出來,最後做了很多退讓。

以前可以寫爭議的人,現在變得爭議人物也不能寫,這也是內部領導自我審查的結果。比如有些負面人物是不讓寫的,比如陳冠希、PG One,陰三兒(編者著:一個北京地下HIP-POP組合),他們並不是被官方明文規定的封殺,但大家好像都知道他們不可以碰。

說實話,我們的空間就這麼點了,主管方沒什麼可抱怨的了,相反我很感謝我的主管方,他對我們算是比較寬容的。

(15)時政人物雜誌,攝影記者,從業經歷:5年。

2014、15年,我拍過很多現在看來特別敏感的人物,包括艾未未、賀衛方、徐友漁、浦志強、張思之等等,那個時候這些人物都能做。當時雜誌的定位是政商大刊。做過硬時政的報道,有時候把長報道藏在內容里,不寫在封面上,比如侯德健這種人,還有環境污染的調查報道也發在這種欄目里。

2015年,我們雜誌還引用當時的一句流行語,世界在下沉,我們在狂歡。因為那個時候紙媒都不行了,但我們雜誌覺得還能堅持下去。開年會的時候,酒店門口就貼著這種標語。但那次開完年會,媒體就一落千丈了,我們雜誌的境遇也急轉直下。

2016年,做了一期胡耀邦的封面,差點停刊。之後雜誌開始被清算,并保證不碰這些政治選題。

到2016年下半年,雜誌全面轉向娛樂,變成娛樂媒體。連微信公眾號的名字也改了,變成純娛樂的公號,寫很火的明星。一副自暴自棄的樣子,今年上面批評你們太娛樂了。自暴自棄也不讓。“中國有嘻哈”這種節目也禁掉,因為娛樂當中也會帶給你自由。

我看到這家媒體從興盛走到衰弱,好像曇花一現。以前文化人物、娛樂人物是五五開。
現在不是了,無奈之下雜誌也不做新聞刊了,改為做時尚刊。明星的比重越來越多,吳亦凡、TFBoys,還有一些網紅。

這個時代是話語權下沉的時代。我2013年剛剛入行的時候,至少媒體還是精英時代,精英話語權,文化人決定大眾看什麼,但現在大家都想看娛樂明星,大眾決定媒體人寫什麼。

我經歷過好幾撥記者,剛來的時候都是85前(1985年前出生的人),後來都是85後,現在身邊的所有記者都是90後。記者的流失太快了,現在工作群裡討論的都是《創造101》和一些熱播電視劇。85前的人都去掙錢,一部分去了新世相、36Kr、今日頭條。我猜是因為新的科技媒體給錢給的多,為什麼呢,有些媒體人不願做公關,而科技媒體給的多,又沒有政治審查的壓力,好像是在做有用的事情。

85後的記者比較迷茫。85前是有話語權的,想明白就轉向了。85後還沒做明白呢,這個行業就完蛋了,自己還沒積累好資源,也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而95的記者,很接受這些娛樂化的時代,最痛苦的85後的記者,挺迷茫。

我自己是精英文化的擁躉,我自己做不到精英,但我也喜歡那個樣子。我覺得這個時代無聊,笑點很低。

2018年7月,電影《我不是藥神》上映。
2018年7月,電影《我不是藥神》上映。

5、文化娛樂新聞,都在走鋼絲

這兩年廣電總局常常現身娛樂新聞,感受最深的是限娛令變多了。現在對娛樂的管控是抓源頭,對整個文化產業的收緊 ,報導口徑只是其中被輻射影響的一個小方面……現在微博熱搜還增加了一個「新時代」的欄目,講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

(16)新聞類網站,記者,從業經歷:3年,歷史類。

我們做的歷史頻道偏學術一點,請的也是歷史專業的老師和學生,甚至包括一些考古專業的老師。

在這一塊「死」的新聞報導中,口子也在收緊。比如3年前,還可以寫和毛澤東相關的內容,包括研討會、講座和文章。現在就不可以了,知青、文革這些都不行。一句話概括:建國之後的不能碰、建黨初期不要碰、晚清的內容要注意。

有時候歷史內容,也會涉及到外國的學生運動,這種也不行。1968年法國五月風暴這種也不能寫。

(17)全國週報,記者,從業經歷:10年以上,文化。

紀錄片涉及文革的,中國負面的都是不能報導的。比如戛納電影節,王兵以文革為題材的八小時長片《死魂靈》不可以寫;昂西動畫節,劉健的動畫片《大世界》(又名:《好極了》)也不讓做,據說其中涉及拆遷。但不是之前劃定框框,這些都是事後才說不能做。最近崔永元舉報陰陽合同的事情,上級就說不能做。

(18)門戶網站,娛樂新聞編輯,從業經歷:10年。

對我們的管理不是最直接的,最直接的是從源頭,對整個娛樂產業進行整頓。比如 熒屏上不能出現染了頭髮的藝人,之前紅頭髮的李誕、大張偉,都要把頭髮染回來,竇靖童有紋身都要被打馬賽克。

這兩年,廣電總局常常現身娛樂新聞,感受最深的是限娛令變多了。現在對娛樂的管控是抓源頭,對整個文化產業的收緊 ,報導口徑只是其中被輻射影響的一個小方面。

我印像中娛樂新聞的管控從王寶強離婚開始的,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具體的禁令,只有些口頭傳達。王寶強的離婚案負能量太強,這種明星出軌、劈腿影響社會正能量的新聞,就不能大肆報導,或者首屏推薦。

娛樂新聞越收越緊,加上每家媒體的自我審查,肯定是我寧可嚴格點,不要出錯就好。

微博熱搜新聞出事之後,(編者注:2018年5月新浪微博發布《關於加大力度處理熱搜榜熱門話題榜刷榜行為的公告》)也做了些變化,比如流量極高的內容,就會限流處理。有些熱搜就會降級,可能本來進前十的,就會往後排。現在微博熱搜還增加了一個「新時代」的欄目,講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

還會有些熱點的帖子,轉發評論到一定程度後,就會隱蔽,只有自己看得見,別人是看不見的。

娛樂報導中,每年會有些新聞限制用詞的規範,比如標題中不得使用撕逼、逼格、屌絲等。

禁韓令期間,衞視、網站、傳統新聞都會不去報導韓國的娛樂新聞,如果有的話也盡量放在欄目下面,而不是首屏推薦。

涉及政治的娛樂新聞是有明令禁止的,比如崔永元,因為涉及國家税收問題;去年很火的反腐劇《人民的名義》,播到後半期的時候,輿論的焦點都在腐敗上,在報導上就要求降温。《我不是藥神》也是,凡是輿論引向政府的都不行。

近十年的娛樂新聞,都以明星八卦為主,但是這兩年,這些都不能做了。著名的狗仔卓偉的工作室被關閉,一大批娛樂公眾號突然之間被關掉。

娛樂圈還多了很多敏感人物,比如被官方封殺的PG One,不能起用劣質藝人,比如黃海波、柯震東,吸毒嫖娼等刑事案件之類的 。還有些涉及香港的藝人等,這種情況,之前並不多見,我能夠想到的,也只有拍了《色,戒》的湯唯。

電視劇內容創作的限制更是名目繁多,一輪一輪的,最早是不能穿越,不能清宮、不能抗日,不能宣揚同性戀、內容裡不能炫富等等。就是過於八卦的報導方式,會增加政策性的風險,但是娛樂又離不開八卦。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做娛樂新聞都變成了走鋼絲。

對我們的管理不是最直接的,最直接的是從源頭整頓。比如在螢屏上就不能出現染了頭髮的藝人,之前紅頭髮的李誕、大張偉,都要把頭髮染回來,竇靖童有紋身都要被打馬賽克。

《極限挑戰》當中,被延期了好幾期,因為有一期反間計的內容,被認為影響人民團結;《明星大偵探》中,「殺手」這個詞不許用,改為「神秘人物K」,「死人」也不可以,都影響青少年,改為「昏迷」。到了暑假,又有「限娛令」,(編者注:宣傳部門以保護年青人為名,開展新一輪的限娛令,致使很多綜藝節目下架。)電視劇內容創作的限制更是名目繁多,一輪一輪的,最早是不能穿越,不能清宮、不能抗日,不能宣揚同性戀、內容裡不能炫富等等。

就是過於八卦的報導方式,會增加政策性的風險,但是娛樂又離不開八卦。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做娛樂新聞都變成了走鋼絲。

又比如,明星袁立爆料,有的女明星為了紅,竟然天天吃齋念佛,並到泰國請小鬼,把尸油塗做成口紅在嘴唇上,上了熱搜前三。這種微博就會上熱搜,但新聞就不會做,因為涉及封建迷信。

雖然禁令這麼多,但你去網友的評論區,看到的留言,也都是小粉紅居多。網友的政治覺悟都特別高,徐若瑄下面就會有人評論:「台獨女明星怎麼可以報導」。黃秋生下面就有人說,「港獨分子,怪不得找不到親人」。限韓令報導下面,就會有網友說,「應該一直限下去」。

2018年6月,包括「關愛八卦成長協會」、「毒舌電影」在內的25個微博、微信公眾平台賬號陸續被封。
2018年6月,包括「關愛八卦成長協會」、「毒舌電影」在內的25個微博、微信公眾平台賬號陸續被封。

6、讀者互動,重重設限

(19)綜合性新聞網絡媒體,編輯,從業經歷:6年。

我負責的欄目,是一個請新聞當事人或者新聞相關領域的專家和網民互動的欄目。和一般的新聞操作不太一樣,一般新聞的內容是由記者編輯把關,但網友的評論我們是無法編輯和修改的,我們不能告訴網友,什麼你能說你能寫,什麼你不能。

這本來就是個互動欄目,也不可能關掉評論區。所以我們就會審核,一來是有個敏感詞詞庫會自動過濾,有敏感詞的內容是無法發出的。除此之外,我們還必須對評論區的內容做人工檢查。

新聞的口子越來越小,以前還可以做LGBT的話題,2016年開始就不可以碰了。很多帖子討論公權力,比如城管、基層警察,就會有很多讀者在下面爆料,這種爆料貼是一定要刪的。

三、把新媒體全面管起來

1、風聲鶴唳的微信公眾號

以前騰訊會先警告,幾次警告後,暫停一週,或者暫停一個月,騰訊今年已經封了十萬個公眾號,這個數據還是很嚇人的,當然有些可能內容特別low的,但也包括品相不錯的優質媒體。

(20)訂閲人數100萬以上的微信公眾號,從業經歷:2年,非虛構類內容編輯。

對於微信公眾大號來講,沒有傳統媒體的審讀員制度,但大家都需要清楚邊界在哪裏。

據內部經常交流的信息看,網信辦這半年已經有個部門在監控這些公眾號,以前是刪除稿子、甚至刪除後台的資料,現在是直接封號。而這個工作可能已經不是騰訊在主導,他們可能只是配合操作而已。

「毒舌電影」(編者注:報導娛樂電影八卦的微信公眾號)那一撥封號,雖然找了很多網信辦的關係,但都沒有用,因為是被直接點名的。那段時間咪蒙(編者注:微信公眾大號)被關小黑屋,變相是保護了它。

經過這一波波的打擊行動,我想大家都很清楚自己的邊界在哪裏。在封號高峰期,我們自己也主動刪掉了一批稿,第一類就是涉及政治的,我們絕對不會發。那些和政治「打擦邊球」的,我們也會第一時間刪,比如清除北京低端人口,和大環境相關性比較高,我們就刪了。

還有一類是「三俗」,但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三俗」(編者注:庸俗、低俗、媚俗),比如和性有關的,LGBT也是。我們以前做過和監獄有關的故事,但如果我們覺得涉及公檢法(編者注:公安、檢察、法院)的也會主動刪掉。

在這點上,傳統媒體比我們更嚴格,他們收到的通知,可能是連「負面情緒」都要限制。

網絡媒體是沒有采訪權的,我們也怕管理部門在這個問題上作文章。所以哪怕我們自己採訪的,我們也會不寫「採訪」兩個字,改為「記錄」。雖然沒有明文要求,但這都出於對自己的保護。

現在的處理很多時候是無規則的。以前騰訊會先警告,幾次警告後,暫停一週,或者暫停一個月,騰訊今年已經封了十萬個公眾號,這個數據還是很嚇人的,當然有些可能內容特別low的,但也包括品相不錯的優質媒體。

創業項目的壓力很大,因為成本高,所以我們很珍惜這個機會,不敢在安全性上馬虎。比如毒舌電影被封後,當時500萬的大號,現在改名,訂閲數量一定是掉的,雖然恢復了一年,也恢復不到最好的時候。而且也不能用原來的名字,這對品牌的損失是很大。積累一個品牌很難,推倒它很容易。

投資人和我們開會,也經常會討論如何應對風險。比如《好奇心日報》被暫停一個月的事情一出,我們就會溝通一下,是不是現在的風聲又緊了。

新媒體人的安全感都不強,微信的紅利期過去,現在是下行階段。又沒有其他大的流量平台出現。內容、傳播渠道、商業模式,這些都是問題。

(21)訂閲量600萬以上的微信公眾號,從業經歷:6年,都市話題編輯。

我們大多時候寫情感類的內容,紅線沒有這麼多。但也感覺到風向收緊,內容提到犯罪、詐騙、死人、社會不公平造成的人間悲劇都要刪稿。

我們寫的內容其實是很軟性的,比如都市年輕人的生活。但當中會涉及一些內容是不允許被報導的,比如性伴侶,不能採訪有多個性伴侶的女性;寫快手,快手被整頓之前,講快手的各種怪現象,快手被整頓後,稿子也被刪了。

2018年9月,毛澤東肖像在深圳一間畫廊展出。
2018年9月,毛澤東肖像在深圳一間畫廊展出。

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中國什麼東西都在改變。

我們是微信大號,各方面對我們的關注就更多,比如税務、分銷方式、線上銷售,工商就會來關心一下,告誡你不要出線。我們辦公室所在的片區宣傳口,也要我們加入當地的工會,我的真名和電話就莫名其妙的被記錄在案,還會給我發信息,比如:「一起向上,學習習主席的講話。」

一般只有官方背景的大媒體才會收到禁令。網絡平台,比如新浪、騰訊這些會第一時間收到通知,之後宣傳口徑的消息會擴散開,擴散到新媒體自媒體。你要是敢發,你就踩線了,看上面弄不弄你。

我們大多時候寫情感類的內容,紅線沒有這麼多。但也感覺到風向收緊,內容提到犯罪、詐騙、死人、社會不公平造成的人間悲劇都要刪稿。

「紅黃藍幼兒園」的事情,驅逐「低端人口」的事情,大家都很不忿,自媒體做了一批快遞小哥、外賣、超市的小兩口,北京小人物的稿子,但這類報導很快就被刪了。後來北京的領導下去和這些人握手,說了通要尊重這些最普通的勞動人民的話,官媒就各種轉,我真的特別生氣。

2、新媒體新聞平台:「不生產內容,但要對內容負責」

(22)互聯網新聞平台,項目經理,從業經歷:3年。

平台也要有「價值觀」,也就是雖然平台不生產內容,但是有責任對內容負責。

我們是大的資訊發布平台,會源頭上控制非機構創造者來做新聞。對UGC(編者注:用戶原創內容)來說,是不能碰政治和社會新聞,那剩下的只能做娛樂和搞笑的內容。我們有一個內容質量中心,數千人的規模,在國內國外都有。要做的就是配合各國當地的政策,「反低俗、反色情、反謠言」,並且按照禁令執行刪稿。而事實上,這些標準都不是內生的,都是外部對我們的要求。

3、只能「歌頌正能量」的短視頻

我不滿意對獵奇新聞的消費,一味的追求流量,也不滿意對「官媒」的「跪舔」。覺得一切越來越沒意義後,我最終只能選擇離職。

(23)短視頻網站,視頻編輯,從業經歷:3年。

我是2016年加入公司做時政新聞,打出的口號是「短視頻界的澎湃」。後來因為一個短視頻的新聞事故,觸碰了某些政治敏感新聞,就徹底轉向娛樂,做「知音體」(編者注:中國大陸以煽情情感故事為賣點的雜誌)類型的短視頻了。

最大的變化以「官媒為榮」。過去的官媒其實是被「污名化」,大家都嘲笑官媒,現在,如果是哪個視頻被人民日報、紫光閣的官方微博轉了,大家都覺得是種榮譽,要拿出來大說特說的。

一開始做短視頻報導,會陷入一種流量的狂歡。很多視頻被點擊幾百萬、上千萬,甚至上億的都有。然後就容易沾沾自喜。但其實這件事情到底怎樣了呢?它就是個熱點,一陣風就沒了。做得越久,就越感受到這種狂歡後的虛無。

剛開始到這裏的時候,我是很期待的,新的新聞形式,幾個億的投資,被挖過來的記者都是另一家大媒體的資深記者。當時的選題,都是要做調查、紀錄片這樣的短視頻,因為那個時候的紙媒、電視媒體已經不行了,我很看好短視頻這個新的介質。最開始,也做過轟動的報導,涼山孤兒、未成年人工廠等等。

但是一開始做調查新聞,就「掰掰」了,互聯網媒體沒有採訪權,禁止新聞短視頻網站,所以後來只能做些社會邊角料的報導。為流量考慮,做9歲少女懷孕,後來這種也不讓做,因為屬於「三俗」新聞。

接着就只能做小夥到火場救人,公交車司機急剎車救人這種「暖心」的報導。但「暖心」是這個社會的真相嗎?還有做些做「歌頌正能量」的報導,最美女警、最美城管、最美公務員,這些有意義嗎?

我不滿意對獵奇新聞的消費,一味的追求流量,也不滿意對「官媒」的「跪舔」,覺得一切越來越沒意義後,我最終只能選擇離職。

(江雁南,獨立記者,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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