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交風暴愈演愈烈，他的畫卻愈來愈值錢

海灣危機懸而未決。11月14日，卡塔爾（台譯卡達）埃米爾（Emir，即該國君主）謝赫塔米姆·本·哈馬德·阿勒薩尼（Tamim bin Hamad Al Thani）在卡塔爾議會上公開表示，沙特（沙烏地）、阿聯酋（阿拉伯聯合酋長國）、埃及、巴林四國散布謠言和捏造事實，目的是阻止卡塔爾舉辦2022年世界杯，更企圖損害卡塔爾經濟。

時間回到一個多月前。9月24日，多哈（杜哈）市區交通幾乎癱瘓。男女老幼穿上傳統服飾，站上街頭，以行動歡迎斷交危機後首度出訪的卡塔爾埃米爾回國。如果站上街頭不夠過癮，許多人乾脆跳上車頂跳舞。仔細一瞧，他們的手上多半揮著卡塔爾國旗和埃米爾頭像，車身大多也貼著同款貼紙。

這款貼紙，應該稱得上卡塔爾建國以來，發行量最大的一款貼紙。卡塔爾斷交危機持續震盪，在當地，愛國成了是一樁好生意。更精確來說，一場斷交，意外造就了舉國沸騰的愛國嘉年華。

論時間起點，這場嘉年華始於今年6月，延燒將近半年；論分布範圍，以首都多哈為核心，輻射至整個卡塔爾。響應這場盛宴的，甚至不只卡塔爾公民。例如，在多哈金融界工作的人士穆罕默德（Ali Mohamed）就自費印製這幅名為 Tamim Al Majd（編者按：暫譯作《塔米姆就是榮耀》）的巨幅頭像，飄洋過海、帶回家鄉肯尼亞（台譯肯亞），張貼於首都奈洛比市中心。他這樣告訴家鄉人：「我支持卡塔爾。那些斷交國的作為是違法的。」

從踏入卡塔爾機場的那一刻起，從 LED 屏幕、航空櫃枱、到免税商店外，都顯示著白紫相間的卡塔爾國旗和埃米爾的臉。這張線條分明的嚴肅側臉上，印了大大的阿拉伯文：「真主讓我們互敬互愛」。此語出自《可蘭經》，在此指全國在埃米爾領導下，團結一致。

步入多哈市區，迎面皆是大大小小的埃米爾頭像。數十層樓高的飯店外牆、大廈玻璃帷幕外側，幾乎都被巨幅的肖像包覆：從金融區的國營卡塔爾國家銀行（QNB集團）、卡塔爾商業銀行（CBQ），到住商混合區的民營餐廳、酒吧、店舖、超市、銀樓，甚至連西方品牌精品店門口，處處張貼「本店只賣卡塔爾貨」、「支持埃米爾」的字樣。舉目所見，除了埃米爾，還是埃米爾。

走進杜哈最大、屹立百年的交易中心瓦奇夫市集（Souq Waqif）入口，一面數層樓高的畫布幾乎擋住後方店家，白色畫布上塞滿數以萬計的彩色簽名。時間回到數個月前，人們爭相在此爬上梯子，簽下真實姓名。他們以此表達如何熱愛君主，同時在畫布上綴以繽紛愛心。

在這座市集裏，印有圖像的明信片、紀念品已不稀奇。掛在店門口、作為招徠的熱賣商品，往往是印著埃米爾頭像的衣料、配飾；就連杯盤鍋碗上，也被印上神色嚴肅的領導人。王室，儼然成了危機時刻最有商業潛力的文創品牌，舉國為它埋單。這個品牌只賣一張臉；版權，則屬於整個卡塔爾。

引爆嘉年華的年輕畫家

這張火遍卡塔爾全國的塗鴉版權，其實屬於現年28歲的本國畫家阿瑪德（Ahmed Bin Majed Al Maadheed）。長期從事藝術創作的他，在去年底的卡塔爾國慶，將自己白色的豪華休旅車當作畫布，在車身上創作了這張元首側面肖像。

善用社群軟體的阿瑪德，當時就把創作影片和影像發到網絡上，但並未引起迴響。但當這個中東小國遭到兄弟之邦聯手圍堵後，阿瑪德敏鋭地決定，再度把塗鴉從車身搬回畫布，透過數位化進行圖片後製，發上網絡。誰也沒料到，這張側臉，竟一夕爆紅。

凡到訪者，必在埃米爾側臉上留名、拍照、上傳社群網站——社群時代，這儼然成了愛家愛國者的最新時尚。

今年夏秋之際，阿瑪德迎來了事業高峰：在多哈同時舉辦兩個展覽。其中之一，是在金融區的 W 飯店29樓藝廊舉辦的畫展。從藝廊的玻璃落地窗望出去，能360度俯瞰多哈灣區。夜裏，透過這片窗，能將多哈夜色和波斯灣上的燈火盡收眼底，同時折射出整排畫作。在這裏，阿瑪德接待政要、商人和藝術收藏家；現場展出的數十幅畫作，主題囊括沙漠、熱帶動物、卡塔爾領導人群像等。

當然，人們絡繹於此，還是為了那張臉。凡到訪者，必在埃米爾側臉上留名、拍照、上傳社群網站——社群時代，這儼然成了愛家愛國者的最新時尚。

阿瑪德顯然也懂時尚。端傳媒提議到他的工作室進行專訪，他示意記者直接前往飯店頂樓。抵達現場時，他身著一襲珍珠白色傳統長袍（Dishdasha），臉上掛著大墨鏡，智慧型手機不離身。阿瑪德的助理隨侍在側，捧著他用以創作的蘋果電腦和平板。

顯然，阿瑪德是藝術家，也是科技人。他嫻熟操作社群網絡，擅長借力使力，提高「埃米爾」符號的觸及率；同時，爭取自己在線上、線下的曝光度。

訪談還沒開始，阿瑪德就將手機開啟自拍模式，對準記者：「你能對我的 Snapchat 粉絲說幾句話嗎？」

「說什麼？」

「就說你為什麼要來多哈採訪我？請說兩次，用英文和中文說！」

記者一愣，問他為何要說中文？

他答：「為了華人，我需要開拓市場、吸納華人粉絲。」

「很多收藏家出價要買原畫，有人喊到超過1000萬美元。但我不賣！」他主動對《端傳媒》透露這個數字。不賣的原因很簡單，他要親手把原畫贈送給埃米爾。

事實上，今年7月，阿瑪德果真因此獲得埃米爾的召見。他珍惜地將捧著這張肖像、與埃米爾的合照放在臉書上置頂的顯眼版位。與此同時，他的封面照片也換了，改成同一張圖，印著斗大字體：「我是 Tamim Al Majd 的原創者，我以此為榮。」

阿瑪德在大學念的是法律，卻因自幼熱愛繪畫，在20歲時開了自己的工作室，從事多媒體創作。2011年，卡塔爾擔任第15屆亞洲盃足球賽主辦國；當時年僅23歲的他，參與了整場賽事的視覺設計、宣傳影片和周邊出版品規劃。即便在設計圈小有名氣，認識他的大眾仍算不多，直到今年6月，斷交風暴驟然來臨。

他強調，作畫時，一心一意只想著，如何表達對國家元首的愛和支持，「這幅畫的價值在於人民的愛！愛是無價的。」

6月開始，阿瑪德開始收到雪片般的電子郵件，詢問授權事宜。不等他回覆，一堆「盜版」的商品已經漫城飛舞。迫於現實，他乾脆免費開放使用版權。

與此同時，他收接更多業態的合作邀約。目前，限量50幅復刻版 Tamim Al Majd 已告售罄；還有珠寶商已經取得版權，將埃米爾頭像製成鑲鑽首飾和其他奢侈品。就連金融業也找上他；巴瓦銀行（Barwa Bank）獲得阿瑪德授權，已發行「埃米爾版本信用卡」。此外，他的更多創作受到買家矚目，有了這幅名畫加持，其他作品價格也水漲船高。

「現在，我的知名度翻了一倍！很多人受到我的鼓舞，立志成為藝術家。感謝神！」阿瑪德說，他的臉書、Instagram、Snapchat 等社群軟體上，湧入數以萬計的追蹤者，留下了讚美和祝福的話。走在街上，隨時有人上前，要求簽名、合照；更多路人見到他，一定要上前說聲謝謝。

但他又說：「成名的秘密就是：你原先並不想要成名。」

不是吧？好不容易受到市場矚目、被成千上萬的粉絲擁戴，卻稱不想成名？

阿瑪德這麼解釋創作初衷：「這幅畫之所以被看見，是因為埃米爾，不是因為我畫得好。」

他強調，作畫時，一心一意只想著，如何表達對國家元首的愛和支持，「這幅畫的價值在於人民的愛！愛是無價的。」

一張臉、一幅畫，一夕成為愛國載體

只是，單單一張側臉，怎麼就成為民族主義和「愛」的載體了？人們為何要愛他們的國家領導人？

「我們的美好生活，都拜埃米爾之賜。」阿瑪德說，身為卡塔爾公民，他和家人吃穿向來不虞匱乏。這些，全受益於國家政策。

「他（埃米爾）給了我們一切。我們愛他。我們都姓卡塔爾。」

他強調，卡塔爾身為全球最富國，國家配給公民免費土地、住房、醫療、教育資源。他數度重複對王室的感恩與讚歎：「他（埃米爾）給了我們一切。我們愛他。我們都姓卡塔爾。」

只是，這樣高調的愛國之心，不見容於其他波斯灣國家與國際社會。此前，卡塔爾正摩拳擦掌宣傳、準備於2022年舉辦世界盃足球聯賽，近期卻有不少來自中東和西方國家的分析和消息指出，卡塔爾可能因與周邊國家敵對升温，而影響到這場賽事的主辦權。

說穿了，某些時刻，運動賽事其實是民族主義的舞台。以6月中旬登場的世界盃12強賽為例，卡塔爾球員在熱身時，就是穿著顯眼的「埃米爾牌」白運動衫，大大的埃米爾側臉，幾乎佔據了整張運動衫的面積。不僅如此，卡塔爾籍球員 Hasan Al-Haydos 進球後，還舉起了這件運動衫，昭告全場。此舉遭國際足聯斥為「違反足球比賽不得涉政治」原則，對卡塔爾足協和該球員分別開罰，罰金各為5萬、5000元瑞士法郎（分別約合40萬港幣及4萬港幣）。

斷交影響初現 阿瑪德：「我們不在乎」

由沙特等國主導的這場外交封鎖戰，至今已帶給卡塔爾社會來全面影響。單就民生觀點觀之，卡塔爾向來依賴沙特與阿聯進口資源，約有三分之一糧食、建材必須自這兩國進口。卡塔爾雖然轉而自土耳其、伊朗進口貨品，代價卻是付出高昂的運輸成本。國際信評機構穆迪（Moody’s）就估計，光是6月、7月，卡塔爾已因斷交風暴損失385億美元。

我們的國家有錢，會給我們各種支持，我們總是有很多機會，所以根本不必多慮。

我問阿瑪德，是否知悉這些資訊？

「我們才不在乎，」阿瑪德幾乎不經思索，給了爽快的答案。在他的認知裏，斷交危機並未影響民生，人民還是擁有過去所擁有的一切。「我們的國家有錢，會給我們各種支持，我們總是有很多機會，所以根本不必多慮。」他補充。

「斷交風暴之後，卡塔爾的經濟變得比從前更好。」阿瑪德甚至這樣告訴記者。當被反問，如何推導出「經濟變得更好」的結論時，他並未正面回應，僅重複著：「因為我們有很好的政府、因為埃米爾照顧我們，我們一如以往的支持著埃米爾。一切都變得愈來愈好。」

記者再追問，何以認為斷交事件後，整體社會未受負面影響？

他答：「可以進行下一題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