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像書中一位受訪者告訴張彥的:「過去,我們以為不開心是因為窮;現在我們富了,可還是不開心。我們意識到有些東西缺失了,那便是精神生活。」
2004年,張彥出版了第一本書作《野草:現代中國的三個變革故事》(Wild Grass: Three Stories of Change in Modern China,又譯《苛稅、胡同和法輪功:底層中國的緩慢革命》)。新書《The Souls of China》是他的第六本著作,也是第五本聚焦中國的作品,其醖釀和思考過程,實際上早於《野草》,可追溯到張彥上世紀八十年代第一次來到中國。而此書的研究和寫作過程,花了張彥六年時間。
這本書的主要人物有成都基督新教非官方教會的牧師,北京妙峰山的香客,內丹氣功的修煉者,山西農村道教的傳承家庭和隱居江南的佛學家等。透過他們的人生故事,張彥希望刻畫佔中國人口91%的漢族居民的宗教復興狀況。「他們(漢族人)主宰着中國的經濟、政治和精神生活;他們的旅程,無論是好是壞,都是中國的旅程。」
包括張彥在內的許多學者和分析人士認為,在經歷了近一個世紀對各種信仰的暴力打擊後,中國在過去一二十年間經歷了「驚人的宗教復興」:興起修建寺廟、清真寺和教堂的熱潮。其中,基督新教被認為是人數增長最快的宗教信仰之一。
目前中國究竟有多少宗教信徒?世界範圍內的不同調查測試給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
2000年,世界價值觀問卷(World Value Survey)調查顯示,只有13.7%的中國人承認有宗教信仰(世界平均值77.7%);2015年,美國蓋洛普公司民調結果顯示,只有7%的中國人信仰宗教,宗教信仰比例全球最低。但2007年,中國零點調查諮詢公司發布的《中國人精神生活調查》顯示,85%的中國人有宗教信仰,或從事着類似宗教信仰的活動。
有學界人士指出,中國目前有三億人信奉宗教:約兩億佛教和道教信徒;約5000到6000多萬基督新教教徒;約2000到2500多萬穆斯林信徒;約1000萬天主教信徒。另有約1.75億人信奉多樣化的民俗宗教或遵循小眾精神實踐。故此,籠統地講,中國約有4億到5億人有宗教信仰。這也是張彥在書中認同的數據。
統計模糊參差,美國普渡大學社會學系教授楊鳳崗認為:「這不僅是因為缺少實事求是的科學調查,也是由於對於宗教的理解充滿禁錮,既有來自意識形態的教條主義禁錮,又有來自現代世俗主義教條的禁錮,還有來自前現代和後現代各種暗流思潮的扭曲。」
簡言之,很多人在接受調查時填寫「無宗教信仰」,僅是因為其對「宗教」的理解存在偏差,重複着「宗教鴉片論」,視「宗教」為敏感話題。信,卻不承認,不自知。
楊鳳崗等人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第一個30年,人們忙於政治爭論;過去這30年,人們忙於經濟發展;今後30年, 人們會越來越注重宗教信仰。
在張彥看來,中華民族自古便是追求宗教信仰的民族。「天」,一向是持不同信仰的中國人共同的敬畏和追求;「天」,代表着正義、秩序、尊重和意義,超乎一切政權之上。而今天的中國,正身處一場偉大的世界宗教復興當中。
張彥還觀察到,雖然五大教都在中國出現了復興跡象,但政府的態度則不一致。如果說政府覺得儒釋道相對容易管控甚至鼓勵其發展,對基督新教則戒備重重。
《The Souls of China》將於4月11日在美國和英國發行,中文版將在台灣發行。新書發表之際,浙江温州平陽、樂清等地的多個基督新教教堂,連續一周遭到當地政府方人員強制安裝視頻監控設備,多個教堂的物品遭到人為毀壞。
宗教復興後的中國,何去何從?端傳媒特約記者趙晗對張彥進行了專訪。以下為經作者編譯的訪談。
問:你在書中多次提出,中國正在經歷一場偉大的「religious revival」,即宗教復興。不過中文的「復興」通常包含「復」和「興」兩個概念。書中反覆出現的「religious revival」的定義是什麼?如何衡量?
答:「復」並不只是恢復以前的東西。有恢復,也產生全新的。很多國家會覺得社會發展太快,彷彿沒有生根,要恢復老的東西。但是老的東西可能無法恢復,甚至已經死了。所以會按照老的東西,創造一些新的東西。
談到宗教復興的定義,從一個角度來說,以前有宗教信仰的人很少,無論是文革還是過去100年的歷史,令很多人不敢有宗教信仰。但是現在很多人開始有信仰,數量顯著增長。有人預測其實中國目前有四至五億的人有宗教信仰,很多人覺得這個數字並不多,但是我覺得已經夠多了。
雖然不好統計,但是很多人開始參加宗教性的信仰活動。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社會正在回復到一個正常的狀態,每一個社會都該有它的宗教信仰。
問:從1984年第一次來到中國,你在何時第一次冒出中國開始了「宗教復興」的念頭?怎麼想到寫這本書?
答:比較客觀的原因是,我在一個基督教的家庭長大,認為宗教是一個很自然的事情,我覺得每一個社會都該有自己的信仰。來到中國,我便想了解中國的信仰情況。理論上中國有五大教。但我上世紀80年代來到中國的時候,文革剛剛結束,很多廟、教堂、清真寺都被關閉了,中國似乎沒有信仰。從個人的角度,我認為這個問題很值得研究。
另外一個角度是,要分析了解一個社會,就要了解他們的信仰、價值觀。西方很多關於當代中國的書,主要是經濟、政治方面的,很少關於信仰方面的。大眾不知道中國人有信仰。我老跟西方人講這個,他們很驚訝,他們老覺得中國人沒有信仰。
1994年我從台灣回到大陸,已經感覺有宗教復興的趨勢。不過當我們身處一個時代時,往往不知道正在發生什麼,通常都是回看時才會比較清晰。
上世紀90年代,社會有很大改變,很多人尋求信仰,很多人在公共空間表達信仰。我也在那時看到很多教會,看到很多人在公園裏面練氣功。90年代中到90年代末,氣功大師開始寫書,開始有道德的要求。
問:如何選取書中的具體人物?
答:我希望寫非虛構作品。首先,我選擇了漢族。如果寫中國的少數民族信仰,恐怕這本書就變成了百科全書。中國有13億漢族人,我想已經夠了吧。
第二是選擇哪些地方的哪些宗教信仰。雖然西方人對天主教非常有興趣,但天主教在中國發展非常慢,從1949年的300萬到現在的1000萬,和中國人口的發展比例差不多。但是基督新教卻發展很快,預測6000萬信徒都是保守的。所以我選擇了寫基督新教,而且要有別於老生常談的河南、温州等地的鄉村家庭教會以及基督徒老闆。寫成都「秋雨之福」這樣的新興城市教會,對讀者比較有用,可以看到發展。此外,佛教道教作為中國的傳統宗教,修煉很重要,我也要寫這個。(編註:王怡是中國知名的憲政學者,曾擔任成都大學教師,秋雨之福教會正式成立於2008年,前身為王怡、蔣蓉夫婦組織的家庭團契,教會成立後積極參與社會。2008年9月因不服成都市宗教局以教會未經登記而予以取締的行政決定,提出行政訴訟,成為大陸以家庭教會名義起訴宗教局第一案。)
我選擇的地點有大城市,有農村。北京有佛教,內丹修煉,香客,民間信仰;山西主要講述道教;四川是王怡的秋雨之福教會;江南有南懷瑾。可能有人會批評說地點偏北方,沒有廣東、福建,但我畢竟在北方。
書籍的主要採訪對象是中年人,年輕人比較少,其實可以再知道多一點年輕人的想法。
問: 有人質疑,如果中國社會真的「宗教復興」了,為何道德水準持續滑坡,社會極度缺少信任、友愛與合作?
答:ISIS(伊斯蘭國)也都信宗教,但也會殺人,也沒什麼道德。
這個要分怎麼去看。中國人經常說他們的社會道德水平低,但這也是一個象徵,證明人們在改變,更加意識到這個問題。更多關於道德水準的公共討論,不一定表明狀況更糟了。三十年前,人們可能根本不關心這個問題。
中國社會一直在變,我80年代來到中國時,沒有人排隊,沒有人會說對不起。對社會的不滿也是一種進步。中國人現在是拿自己和理想中的狀態比,和過去比是好很多了。
問: 提到「宗教復興」,人們通常只針對某一種宗教的發展狀態而談。當你提及中國的「宗教復興」時,卻通過不同人物故事展現了當今中國儒釋道和基督教的一同復興。當中國迎來「宗教復興」時,是所有信仰一起復興嗎?一神崇拜和多神崇拜會不會互斥而此消彼長?
答:我覺得是一起復興的。不過不同宗教信仰間的對話不多,這也和制度文化背景有關。當發生了一個社會事件,比如「小悅悅事件」,很少有人問佛教怎麼看,基督教怎麼看。宗教信仰團體通常只是回應自然災害事件,發些錢。對於社會事件,沒有什麼聲音。 中國比較特別,其他國家不同宗教信仰間會有對話。雖然對話可能是假的,但畢竟是有。(編註:小悅悅事件,2011年10月13日傍晚,在廣東省佛山市黃岐鎮,一名2歲女童王悅被兩輛汽車撞傷倒地,最初路過的18名行人未及時施救,第19名路人、清潔工陳賢妹將小悅悅救起送院,21日凌晨小悅悅不治離世)
問: 美國普渡大學社會學系教授楊鳳崗曾提出,加強宗教管制只能導致宗教市場複雜化,出現三色市場:合法的紅市、政府禁止或取締的黑市、既(不)合法又(不)非法的灰市。他亦指出,由於中國目前宗教制度化供給不足,社會出現了「宗教不彰,巫術盛行」的狀況。雖然相信各種超自然神靈和神秘力量的人多了起來,不過其中大部分人並不信奉或歸屬某個特定的宗教。楊鳳崗認為,巫術性的民間信仰難以滿足處在現代化過程中的中國社會的倫理道德需要,你對此怎麼看?
答:我聽說過楊鳳崗的「三色市場」的理論模型。不過,楊鳳崗是一個社會學家,他提出的模型是個學術的角度。我則是人類學家的角度。楊鳳崗的模型對於理解中國的宗教信仰情況很有幫助。但在個體層面,每個人的差異很大,個人故事也很複雜,很難判定究竟什麼是紅色、黑色和灰色。
很多宗教在很多國家,其實也是一個譜系。不一定非要在一個固定地點,有專門的師父或神職人員,才算是一個正常的宗教信仰。
問:你對釋永信、王林等「大師」怎麼看?
答:第一,在來源單一,資訊不透明的情況下,我們不知道真相。第二,每一個事物都有好有壞,天主教也有虐待兒童的醜聞。
佛教和道教出現的一些腐敗狀況,和這些寺廟缺乏健康的金融系統有關。誰讓他們賣票的?政府。收100塊門票,90塊歸政府所有。這是非常不健康的方式。其治理方式不透明,存在腐敗的空間,其實也反應出整個社會的問題。
所以我很欽佩王怡的教會治理,收入支出,講道活動,完全透明公開。
問: 由於是非虛構寫作,書中實名引述了一些人物對時局尖鋭的批評和當局威嚇及對付信徒的拿不上台面的控制手段,這些內容是否得到了當事人的同意,是否會在書籍出版後給他們帶去麻煩?
答:我覺得如果在《紐約時報》、《紐約客》發表可能更敏感。中國有很多層的敏感級別,電視、電台最敏感,其次是雜誌和書。我覺得在書裏面寫到應該沒問題。
問: 你誦讀過《道德經》,練習過內丹和冥想,參加過陰陽師的法事,也參加教會的禮拜活動,對這些宗教行為都認同嗎?現在是否繼續一些在成書過程中接觸過的宗教儀式和修煉方法?
答:我是一名參與式的觀察者(participatory observer)。嘗試這些就是為了感受每一種信仰在做什麼。內丹沒有再練了,很費時間。我很努力但是一直沒有感覺到「氣」。
對這些修煉或宗教行為我都很認同。我雖然是基督徒,但不要求每個人都信主。我認同書中妙峰山(香客)倪老的看法,宗教的形式或各異,但基本內涵差不多,都是讓人做好事。
問: 你曾問書中一位基督教牧師,是否認為中國社會離開了基督教,就不會發生政治變革。在你看來,如果中國社會信仰全面復興,會對中國的政治改革產生影響嗎?哪一種信仰的影響力更大?
答:有一些人覺得政治改革是一切的前提。但我覺得宗教復興和政治改革沒有什麼關係。世界上很多信仰很強的國家,也沒有產生政治改革。
宗教復興可能為社會創造一個新的意識形態,提供重要的價值觀。還可能為政府治理,履行《憲法》提供一些思想。對很多維權律師而言,是他們的宗教信仰支持他們追求公義。
宗教復興會鼓勵人們做好事情,在環保、教育等方面會對社會有所推動。
問:怎麼想到使用中國的農曆節氣作為行書的時間順序?
答:正如我在書中所寫,對於一個社會而言,很少有和它如何衡量時間同樣重要的做法。我注意到,每一年的「兩會」都是在驚蟄,我覺得很有趣。我最喜歡書中《驚蟄》那個章節。書中人物故事都是按照真實事件順序寫成的。
問:你最喜歡書中的哪些地方?
答:我最喜歡妙峰山。最欽佩成都的王怡牧師。我喜歡王怡的講道,真想翻譯他的講道放在 YouTube 上。
这人说话真会打太极。从来不正面回答问题。
“有人質疑,如果中國社會真的「宗教復興」了,為何道德水準持續滑坡,社會極度缺少信任、友愛與合作?”
震惊了,宗教就一定让人更道德?打着宗教的名义做坏事的人多得去了。强烈反对“中国道德败坏就是因为缺乏宗教”的说法。
支持前面一条评论说的宗教不等于信仰(我相信faith和religion需要分开来看)。为何不能构建独立于宗教的良好信念价值观,非得接受宗教一篮子硬性规定的价值观团餐?
喜欢用道家思想 为人处世 少些功利心 你看的每个人都是好人
“快乐主义是我的信仰” 我就是无神论者 我不需要宗教和党政党规给我所谓精神支柱。需要的那一天即是我彻底没用的那天。
这次墙奴的说法倒挺对。
看了这篇我倒是更加乐观了一点。靠“自省”其实是扯淡,儒家就讲“自省”,可这是对“君子”的要求啊!能保证所有人都自省吗?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本身素养就很高。
还是觉得如果能有信仰,看待事物、看待世界,做人、做事都会有较好的转变 。
我不信仰任何宗教
宗教和政治从来密切相关,有时一样丑陋,这可能是我不愿成为信徒的原因之一,另外,为什么不信任何宗教就是没有信仰呢?人就不能自省强大,不再需要任何宗教的加持,纯粹信仰真善美吗?
可以确定的是,中国人对于鬼神的敬畏超过了法律。
"我命在我不在天"
我简直不敢相信作者居然会喜欢王怡,我真觉得他讲的东西太不讲逻辑了。
「天主教也有虐待兒童的醜聞」,是虐待還是性侵?
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信奉一神,根本就骗人,宁愿相信有神也不相信进化论,愚蠢!我的瑞典同事几乎没有信教的,也从不去教堂,基督教在西方没落的时候却在中国有这么多信徒,岂不是很讽刺!
有一点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无神论者单列出来?这部分人是怎么归类的呢
中國從漢武開始直到今天就一直是以儒教為尊的,政教合一的國家。道教、中土佛教這些都是受儒教改造才能在中國存在。本朝的馬教也是以儒教為基礎的。儒教以權為神,它是中國能維持2000多年大一統集權專制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