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不明身份戴着口罩的年輕男子,掄起一米長的消防斧,砸向一戶住宅的房門門鎖位置,砰!砰!砰!一人累脱力後,換身後的人。監控視頻顯示,80秒,40下。
另外兩位隨同的男子,分別站在樓梯的上方下方把守,偶有鄰居出來看動靜,便呵斥。屋內傳出接連不斷的「救命」呼聲。在喊聲中,三人離開。他們走後,樓上鄰居家小女孩下來,對着房門發了一會兒呆。
這是勞工公益人孟晗在廣東中山的家,兇險一幕發生在2016年5月7日晚上9點41分,屋內有孟晗年逾七十的父母,及女友悠悠。這是孟晗父親孟興雄此生經歷的最恐怖夜晚,當時兒子孟晗正被關押在廣州市第一看守所。砸門的斧子是消防斧,屬輪船上必備,孟興雄和孟晗都很熟悉,孟父在港口工作多年,孟晗則16歲開始做船員。
砸門目的是騷擾逼遷。此前,家中已遭房東斷水斷電,封堵門鎖,不明身份人士上門威脅等。歹徒離開後,接到報警的當地升輝派出所和消防部門方才趕到,表示要「破門」,孟興雄擔心門被破開後晚上不能鎖上,有安全問題,要求白天再破。第二天一早,孟興雄自己嘗試用螺絲刀把房門擰開,警察沒來,兇手亦未被抓獲。
砸門前五個月,2015年12月3日,廣東省廣州、佛山兩地勞工NGO遭到嚴厲打壓,超過25名機構負責人、員工、志願者、工友等被帶走、問話,包括孟晗,以及他在「番禺打工族服務部」的同事曾飛洋、朱小梅、湯歡興等人,事件被稱為「12.3」勞工案。
砸門後一個月,2016年6月8日,孟晗、曾飛洋、朱小梅、湯歡興,被一併移送檢察院審查起訴。9月26日,曾、朱、湯三人被宣判,三年有期徒刑,緩期四年執行。一直未認罪的孟晗,被另案處理。
他又堅持了一個多月,11月1日認罪,兩天之後的11月3日,孟晗案在番禺區人民法院開庭,即日宣判獲刑一年九個月。儘管對案件結果有所準備,但是對孟晗認罪並被判實刑,女友悠悠(化名)還是「懵了」。
從「工人階級老大哥」到「進城務工者」
孟晗1962出生在湖北宜昌,16歲開始在船上做水手,先是跑港口內部的交通船,遠一點去過長江中下游的九江、南京等地。彼時三峽工程尚未正式進入建設期,長江波瀾壯闊,險灘暗藏。
90年代,內地興起下海潮,不安分的孟晗辭去工作,此前他已解除婚姻,在家裏自然掀起一場硬仗,但家人終究未能阻止。同在航運系統工作的父親孟興雄承認,對兒子孟晗了解不多,最初以為孟晗會像他一樣,在同一個單位工作直到退休。
「東西南北中,發財在廣東」。這句俗語如今已經沒多少人會提起,卻是上一個年代的寫照。孟晗南下廣東之後,做過各種生意,包括販賣茶葉香煙等,都賠了錢,最後不得不去一家物業公司當保安。從社會主義「工人階級老大哥」,「淪落」到了市場經濟下的「進城務工者」,基本權利難以得到保障,個人命運更無法由自己掌握。
「政府必須停止濫用公權力打壓維權工人,在維權的道路上,肯定要做出犧牲,我已經為此做好了精神準備。」
擔任物業公司保安隊長的孟晗,因為替偷東西的手下小弟承擔責任,遭到開除。之後不久,他找到了廣州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的保安工作,並從這裏走上了勞工維權之路。
這家醫院的護工及保安當時已經忍受了十多年的不平等待遇:未簽訂勞動合同,同工不同酬;異地購買社保和住房公積金;加班費的計發基數按最低工資標準;帶薪年假規定未按法律規定實行;「以罰代管」,以保安工人違紀為由扣罰工資。護工和保安們先後去廣東省政府、省衞生廳、省中醫藥局、廣州中醫藥大學、省總工會尋求解決,皆未果。最終,2013年8月19日,孟晗帶着13位保安爬上醫院門診樓的高台雨棚,拉起橫幅,散播傳單,結果他是被帶至派出所,被起訴,以「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獲刑九個月。
這次牢獄之災並沒有嚇退已經年過五十的孟晗,反而讓他在勞工維權界嶄露頭角。他開始到中國大陸第一個勞工NGO「番禺打工族服務部」實習,從事組織化的勞工維權工作。「政府必須停止濫用公權力打壓維權工人,」2014年出獄之後的孟晗曾這樣說,「在維權的道路上,肯定要做出犧牲,我已經為此做好了精神準備。」
2014年夏天,廣州大學城220多名環衞工人不滿安置問題,罷工抗議,「打工族」亦介入,機構化的培訓、權利倡導、組織集體談判,讓孟晗積累了經驗,他也在那時,迎來了勞工維權生涯中最燦爛,代價也最沉重的一仗。
利得鞋廠罷工:最漂亮的最後一仗
在環衞工罷工前幾天,2014年8月17日,七八個番禺利得鞋廠的工人找到了「打工族」。
當年1月份開始,鞋廠傳出要從番禺搬遷到大約50公里外的佛山大瀝,但是廠方並未知會工人,工人們察覺到,廠方正在減少本廠訂單生產、減少計件工資收入,以此逼迫工人自動離職,規避解除勞動合同的經濟補償。工人們來找「打工族」,是擔心搬廠會產生後續問題,不知道會不會有搬遷補償,如果工人不想隨廠搬遷怎麼辦。也是在這次談話中,這些工人第一次了解到社會保險和公積金的概念。
孟晗自己就是從工人堆裏出來的,他告訴工人們,工廠關閉之前可以拿到哪些補貼,他們本應享有什麼權益,現在要如何去爭取,投訴、仲裁、訴訟、集體談判等方式各自有什麼利弊——因為廠方通常不履行完整的用工手續,多數工人拿不出勞動關係、廠牌合同、工資條、社保清單等完整證據;如果走司法程序,則往往要拖上一年半載,工人個體力量微弱,禁不住拖;最後,工人自己選擇了集體談判。
接下來,孟晗與朱小梅、鄧小明、湯歡興等「打工族」的同事到工廠附近,做具體動員。有熱情的工人,可以報名自願做聯絡員;工人自己選出代表,與資方進行談判;其餘的工人,每人交二十塊的「團結基金」,作為工人代表被抓後的家人生活費。孟晗自費開通QQ會員,建立若干五百人QQ群,不間斷分享信息,包括自己的抗爭經驗。
孟晗那時狀態是:兩眼放着光,整夜不睡覺,全身心撲進去,還有工友長時間住在孟晗家裏,冰箱裏塞滿各種食物,孟晗既像大哥,又像「保姆」。
孟晗及「打工族」的同事均認為,這一切工作,都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工會法》的框架內進行的,該法明言,工人不分民族、種族、性別、職業、宗教信仰、教育程度,都有依法參加和組織工會的權利。
當時,孟晗在「打工族」只是實習狀態,沒有穩定收入,生活要靠女友悠悠支撐,但悠悠回憶,孟晗那時狀態是:兩眼放着光,整夜不睡覺,全身心撲進去,還有工友長時間住在孟晗家裏,冰箱裏塞滿各種食物,孟晗既像大哥,又像「保姆」。
2014年9月到11月,「打工族」協助利得工人召開了五次工人代表座談會,一次工人大會。11月底開始,工廠分批叫工人簽訂不合理的變更合同,並無補繳社保、補發加班費、高温津貼、帶薪年假補貼、產假補貼等多年積欠的款項。工人們的憤怒終於在12月大爆發,6日凌晨,手縫組率先提出要罷工,孟晗在QQ群通知其它組呼應,引發了全廠大罷工。
至2015年4月25日,因工人代表分化、廠方違背補償補貼的承諾,利得鞋廠工人共罷工三次。「打工族」協助工人組織糾察隊,維持秩序,防止出現情緒過激。孟晗是「打工族」派出的顧問,湯歡興則自己徵集工友簽名成為顧問,兩人為工人代表與廠方談判提供支持。
12月罷工開始後,當地派出所介入,分批傳喚工人代表和積極分子錄口供。孟晗則全程被「國保」(國家安全保衞警察)緊盯,數次進出派出所。到2015年4月的第三次罷工期間,4月19日,鞋廠工人大會召開時,孟晗被抓進派出所,工人堵在派出所外面大喊「放人」,被轉移到番禺基地的孟晗隨後獲釋。4月21日深夜零時15分,曾飛洋家門被不明身份人士撞擊。22日早上至23日夜間,孟晗家被一群不明身份人士堵在門口,被斷電,孟晗困於家中,後再次被工人救出。
近半年的艱苦和承受的種種危險沒有白費,利得鞋廠2700多名工人最終拿到了全部的補償,補繳社保公積金、工齡補償、加班津貼、帶薪年假補貼等,共計9000餘萬。
深圳勞維律師事務所主任律師段毅認為,利得鞋廠工人罷工,是南方勞工運動中「最漂亮的一場戰鬥」。這也是孟晗到「打工族」工作後,全身心投入的第一場活動,也是最後一場。
利得罷工結束之後,孟晗陪同剛做完乳腺癌手術的女友悠悠,一同外出開會、遊歷。2015年9月,兩人回到中山——孟晗與前妻的兒子在這裏工作——孟晗租下一套房,接父母過來,打算自己在中山做起勞工服務機構,同時孝敬老人,讓他們安度晚年。
直到3個月後孟晗被抓,房子的窗簾也才剛剛掛上。
「12.3」暴風雨:被逮捕、被「揭黑」、被騷擾
在中共領導的工人組織眼中,孟晗他們的「維權」,是一種「奪權」。
2015年2月,中華全國總工會黨組書記李玉賦公開表示,「境外敵對勢力滲透加劇,妄圖以勞動關係為突破口,通過一些非法勞工』維權』組織、』維權』人士與工會爭奪職工,破壞工人階級隊伍的團結和工會組織的統一。」
實實在在的打擊很快就落到了孟晗和他的同行們身上。
2015年12月3日,孟晗在中山被刑事拘留,同時被拘的還有在「打工族」工作或曾經工作過的曾飛洋、朱小梅、彭家勇、鄧小明,罪名均是「聚眾擾亂社會秩序」,湯歡興失聯,佛山「南飛雁」工傷維權機構負責人何曉波也被刑拘,罪名是「職務侵佔」。這七人被刑拘外,被帶走問話的相關勞工NGO人士,超過25人。
這場風暴被稱為「12.3」勞工案。
2016年1月8日,何曉波、曾飛洋、朱小梅、孟晗四人,分別被以上述罪名批捕。1月7日,彭家勇、鄧小明獲准取保候審,湯歡興失聯37天後與外界恢復聯繫;2月1日朱小梅獲准取保候審,4月7日何曉波獲准取保候審。6月8日,曾飛洋、朱小梅、湯歡興、孟晗四人被起訴。
與司法手段並行的,是內地頂級官媒領銜的「搗碎光環」和「揭開黑幕」。
2015年12月22日,曾飛洋、孟晗等人被拘留近20天時,大陸官媒中央電視台、新華社同時出手,央視《朝聞天下》以24分鐘的內容呈現曾飛洋「罪案調查」,新華網發布署名「鄒偉」的文章,《揭開「工運之星」光環的背後——「番禺打工族文書處理服務部」主任曾飛洋等人涉嫌嚴重犯罪案件調查》,指「打工族」是非法組織,以「免費維權」為幌子、長期接受境外組織資助、在境內插手勞資糾紛事件、嚴重擾亂社會秩序、嚴重踐踏工人權益,並強調曾飛洋男女關係混亂,組織賬目不清。文章又稱何曉波創辦的佛山「南飛雁」為「打工族」的下屬機構。
「新華視點」記者稱走進專案組,面對面採訪犯罪嫌疑人以及辦案民警,然而當時,被捕的數人是要被移送審查起訴,還是獲准取保候審,抑或應該無罪獲釋尚無定論,更未進入唯一有資格將嫌疑人正式定罪判刑的庭審階段,但「新華視點」的記者已經在「逐漸揭開深藏幕後的真相」,未審先判。
孟晗父親孟興雄多次報警,當地升輝派出所民警一開始態度友善,但總在接到「神秘電話」後,告知孟興雄事情無法解決。面對派出所不作為態度,作為多年共產黨員的孟興雄,第一次對自己的信仰產生懷疑。
2015年12月25日,「南飛雁」發布公開聲明澄清鄒偉稿件中的不實內容,指其「嚴重損害了『南飛雁』的公眾形象,踐踏名譽」。2016年1月25日,「南飛雁」以快遞的方式,向佛山市禪城區法院對鄒偉提起民事訴訟。
2016年4月,曾飛洋母親就「名譽侵權」向廣州市白雲區法院起訴新華社、廣州市第一看守所、番禺區公安分局,但起訴最終未被受理,曾飛洋家屬卻遭到廣州國保(國家安全保衞警察)騷擾,國保強行進入曾父病房,要求曾母撤訴,曾母最終在今年「五一」勞動節妥協。
同樣遭受壓力的還有孟晗家屬。2016年2月起,孟晗在中山租下的房子先後經歷了斷水斷電,租約未到期就遭到房東陳子斌逼遷,不明身份者上門威脅……孟晗父親孟興雄多次報警,當地升輝派出所民警一開始態度友善,但總在接到「神秘電話」後,告知孟興雄事情無法解決。面對派出所不作為態度,作為多年共產黨員的孟興雄,第一次對自己的信仰產生懷疑。最終,不堪騷擾的孟家人在5月下旬決定搬離中山。在廣州暫避一段時間後,孟晗父母回到惠州女兒家中。
拒不認罪:「不願意昧着良心和道德向他們妥協」
鐵窗外,家人無辜受牽連,鐵窗內,被捕者會見家人、聘請律師的權利全然得不到保障,連通內外的,只是一份份令人莫名的「不請律師承諾書」「解聘律師聲明」。
2016年1月,何曉波的妻子楊敏接到自稱佛山檢察院工作人員的口頭通知,何曉波在看守所內已簽了「不請律師承諾書」,楊敏與律師葛永喜均對其真實性表示懷疑。楊敏遞交對新華社記者鄒偉的起訴書之後,2月22日元宵節,警察以「監視居住」的名義住進家中,楊敏與外界失聯二十天。
2016年2月,曾飛洋傳出消息,解聘家人為他委託的成準強律師。2016年5月底,曾飛洋認罪後,才得以會見警方制定的律師和家人委託的陳進學律師。在會見中曾飛洋告訴陳進學,「辦案人員將錄小孩的視頻給我,以及我妻子受騷擾的情況告訴我,還告訴我現在肯定見不到律師,就讓我減少影響,我為了減少他們對我家人的騷擾,就(發了不會見成準強律師的聲明)」。
但7月12日,曾飛洋的家屬收到了一份按了五個手印、落款為「曾飛洋」的聲明書:「經本人謹慎考慮,決定解除陳進學律師的委託關係,從解除之日起不會見陳律師,感謝陳律師之前的幫助。特此聲明。」
「由於我的案子在短時間內無法解決,我也不願意昧着良心和道德向他們妥協……就此事而言,我問心無愧。」
孟晗是「12.3勞工案」中最早可以正常會見律師的當事人。2016年2月19日,孟晗被捕兩個半月,律師燕薪兩次申請會見未果後,終於得以與孟晗見面。5月31日,孟晗簽了案子移送檢察院審查起訴的告知書。之後,律師曾傳出孟晗口信,在向家人表達歉意的同時,孟晗堅信自己無罪,「由於我的案子在短時間內無法解決,我也不願意昧着良心和道德向他們妥協……就此事而言,我問心無愧。」
但到了8月,不願妥協認罪的孟晗也在與辯護律師覃臣壽會見時,當面提出解除委託,覃臣壽稱孟晗承認受到了壓力,但不願細說。最後,由燕薪、王勛律師為孟晗辯護。孟晗雖然可以會見律師,卻不能會見家人,女友悠悠數不清去了多少次看守所,也只能盼着早一點聽到律師帶出來的消息。
9月26日,曾飛洋、湯歡興、朱小梅案在廣州市番禺區人民法院開庭,孟晗因未認罪,「另案處理」。之後,國保繼續騷擾孟晗家人。10月30日,自稱廣州「預審大隊王隊長」的人,帶着「六七位協助辦案」的年輕男性,來到孟晗父母住所,要他們勸說孟晗認罪,儘早了結案件,並提出開庭時派專車接送二位老人去法院旁聽,但遭到了孟晗父母的拒絕。
孟晗堅持到了11月1日,認罪兩天之後,他的案子也在番禺區法院開庭,即日被定罪和宣判有期徒刑21個月,孟晗當庭表示不上訴。辯護律師燕薪在社交媒體發布狀態,「這個案件,一波數折,結果突然而至,過程心累無比。作為辯護人,我理解孟晗面對的壓力,並尊重他的選擇。律師獨立發表了主客觀方面均不構成聚眾擾序罪的辯護意見,但法庭未予採納」。
2013年第一次被判刑時,在法庭陳述中,孟晗曾說,「作為當代中國的一位老工人,連體面勞動的權利也被剝奪,我寧願選擇在監獄度過我的餘生。」這句話,在孟晗於「12.3」勞工案中再次被捕後,廣為流傳,一語成讖。
「打工族」興衰:5年前也曾有過短暫的春天
孟晗工作過的番禺「打工族文書服務部」成立於1998年,是珠三角地區勞工NGO的先鋒。
「打工族」成立當年,內地大約9500萬「農民工」,近半進入了廣東省。這些農民工大部分只有小學文化程度,主要是衝着比全國平均水平高四分之一多的廣東工資去的。他們人在城鎮,戶籍卻留在故鄉農村,「離土不離鄉,進廠不進城」,城鎮只是他們出賣勞動力以換取較優經濟報酬的地方,而非安身立命之地,住房、教育、醫療、就業等基本保障無從談起,依法維權的意識和能力也相當有限。中國在改革開放中成為「世界工廠」,作為改革開放橋頭堡的珠三角吸引各種資本建廠的同時,勞資衝突也隨之而來,「打工族」這樣的服務勞工、教育維權的NGO應運而生。
「打工族」的創立者廖曉峰本身是一名來自四川的打工仔,為幫工友討工傷賠償自學法律,後為了更多工友提供文書和法律服務而成立「打工族」,收取低廉的服務費。「打工族」草創時,廖曉峰求才於曾飛洋,當時曾飛洋從華南師範大學政法系畢業才兩年,在律師事務所處理過一些工人維權案件,關注勞工權益,兩人一拍即合,曾毅然從律所辭職。但很快,廖曉峰就因為壓力離開了「打工族」,留下曾飛洋獨力支撐,直到4年後的2002年,「打工族」才開始有相對穩定的資金支持,也得以正式轉型為NGO,不再向求助的農民工收費。
20世紀90年代末到21世紀初,廣東省曾在流動人口的權利保障方面開全國風氣之先。2003年孫志剛案,直接引發收容遣送制度的廢除,流動人口的人身自由得到保障。之後,工人對經濟權利的尋求,似乎並未受到過多阻礙。2010年,佛山南海區的本田工廠大罷工,工人連續28天罷工,據估算每天經濟損失為2億,最終工人的加薪和重整工會訴求初步達成,被認為開啟了中國工人維權新局面。
2012年,時任廣東省委書記汪洋提倡社會管理創新理論,社會組織發展迎來「春天」,「打工族」幫助孵化了多家勞工NGO;不少社會組織得以在民政局註冊;「南飛雁」與佛山政府合作的購買服務項目也順利開始;廣州女工機構「向陽花」在註冊時也得到街道辦的大力支持。
2010年,時年36歲、三分之一的人生都投入了「打工族」的曾飛洋,還能登上廣州市委宣傳部主辦的《南風窗》雜誌,說「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發展」,更在2012年被《南方都市報》主辦的「責任中國公益盛典」評為「年度公益人物」,頒獎詞說,「他在媒體發表了300多篇各類打工族維權與教育文章,14年來接待了約8000多人次尋求法律諮詢的來訪者;接聽的諮詢電話平均每天15人次左右;他與同事為3500多人次外來工提供了個案法律輔助或個案代理。他以民間努力改善了勞工權益保護狀況」。
2011年底到2012年,被稱為珠三角NGO發展的「黃金時期」。 但事實上,來自官方的打壓,從未間斷。2012年,深圳 「小小草」、「手牽手」等十餘家勞工服務機構遭遇逼遷和關停,彷彿一陣「倒春寒」。而彼時的曾飛洋,亦全然不知3年之後的12月3日,他會因為決心投入一輩子去做的正義的事而被捕、入獄、獲刑。
「作為當代中國的一位老工人,連體面勞動的權利也被剝奪,我寧願選擇在監獄度過我的餘生。」
2015年,內地經濟繼續下行,珠三角再度陷入閉廠潮,產業升級壓力迫在眉睫,中國智造、大數據、互聯網+等政策推動着「機器換人」,勞資糾紛頻頻爆發,當局對勞工NGO則持續打壓。何曉波的佛山「南飛雁」面臨關停壓力,「南飛雁」是佛山最早的工傷服務機構,而且順利進行過若干「政府購買服務」,卻在2015年中被民政部門評為年審「基本合格」,若兩次得「基本合格」便會被註銷。2016年11月,何曉波取保候審半年多後,「南飛雁」被正式註銷。
勞工NGO受壓同時,群體性勞資衝突事件飆升。根據《中國勞工通訊》的統計,2011年,中國大陸發生了185起群體性勞工衝突事件,2014年發生了1300多起,到了2015年,罷工等形式的勞資衝突更增加到2944起,短短數年內飆升10倍。2016年上半年,大陸共出現了1454起抗議事件,比去年同期高出18.6%。《中國勞工通訊》的工作人員表示,數據統計來自大陸公開的社交媒體,很多消息甫一發出便遭刪除,亦有很多消息發在更私密的「微信朋友圈」,外界無法獲知,故此統計數據只體現趨勢,而實際數字,「只多不少」。
前路茫茫:工運會否走向政治化?
曾飛洋被判緩刑後,9月26日下午離開廣州市第一看守所,被安排「出外靜修」,10月10日回到家中,每日佩戴黑色手錶,作為控制行動範圍的追蹤器。接近曾飛洋的朋友表示,他處於緩刑考驗期,對會客有具體要求,會見境外人士及記者需要批准,「關於我們的案件,目前受限制,不評論,歷史終將有公論」。
同樣處在緩刑期的朱小梅,擺起了地攤,賣兒童鞋。與他們同在「12.3」被拘的同事鄧小明、彭家勇,關押37天後獲釋。離開看守所後,鄧小明先是擺地攤,賣衣服賣鞋子,現在婚慶公司做「一線勞力」。彭家勇亦無生計,開起了微店,也是賣鞋。
在這些「勞工NGO黃埔軍校」的舊日骨幹身陷囹圄、凋零散落的同時,宣言要「依法治國」的當局風風火火地繞着公民社會布織起一張法律大網。
2016年4月,《境外非政府組織境內活動管理法》在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2017年1月1日起實施,加上已經實施的《慈善法》、《國家安全法》,加在NGO頸上的「追蹤器」越來越緊。公益界資深人士稱,多家國際機構將在2017年面臨縮小在華辦公規模,甚至計劃撤出中國。同屬於公益機構的勞工維權機構,前途也不樂觀。
「12·3」案後,勞工機構難以再直接介入工人集體維權。2016年5月,沃爾瑪在中國門店推行「綜合工時制」,引發工人抗議。而抗議行動的協調人,以「工人聯誼會」的形式進行活動,無法再公開用工人代表制推動集體談判的方式。
內地當局針對勞工維權機構負責人的司法打擊,也出現了升級的前奏,罪名已不止「12.3」案的「聚眾擾亂公共秩序」。
2015年5月30日,勞工維權組織「工維義工」負責人劉少明被刑事拘留,罪名是「尋釁滋事」,後被正式批捕,罪名卻成了「煽動顛覆國家政權」。劉少明曾積極參與2014年廣州大學城環衞工人罷工事件,他亦是「南方街頭」舉牌抗議運動的活躍維權人士。今年4月15日,劉少明案在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劉少明的代表律師吳魁明表示,檢方指控劉在網絡上發布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的信息,又指劉在1989年六四事件中被判「反革命宣傳煽動罪」成立,是累犯,要從重處罰。目前此案尚未宣判。
與劉少明案相比,曾飛洋在看守所被審訊時的主題,並未涉及去年「709」等打壓維權律師的案件,「12.3」勞工案也未涉及「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系列罪名。「中國勞工通訊」負責人韓東方表示,「12.3」案一開始來勢洶洶,但最終判決結果比他預想得要輕,可見「中共並未向工人階級全面開戰」。
在深圳從事勞工服務工作的馬嶺(化名)表示,對他來說,最難過的一刻,是聽到曾飛洋、孟晗等人認罪的消息。
數位勞工學者分析判斷,內外交困之下,當局出於維穩目的,將進一步打壓維權力量。勞工學者王江松認為,未來的勞工運動,必須與民主運動相結合,而結合的具體時機,尚難以判斷。
過去,以劉少明2014年參與環衞工人罷工為例,當時工運人士尚與民運人士刻意保持距離,原因之一是勞工運動以經濟訴求為主,工運者不希望因為民運人士的參與,而給維權工人增加風險、增加犧牲。
韓東方則認為,90年代,除了政治反對,民間抗爭力量沒有其它話語來承載,「民運」這樣充滿冷戰色彩的詞是無奈選擇。他相信中國的未來會走向社會民主主義,實現勞資和諧,工人運動會成為重要推動力量,且不僅限於政治反對運動。
勞工學者潘毅認為,勞工NGO雖被打壓,工人運動仍持續高漲,罷工事件,會有工人自組織、鄉村熟人網絡等模式維繫,且這種網絡一直存在。被打壓的維權型機構,短期內無法恢復工作,面臨轉型,可能轉入地下,做低調的工人社區服務。長期來看,工人運動必將走向政治化,但目前難以判斷。
面對這一現狀,在深圳從事勞工服務工作的馬嶺(化名)表示,「怎樣讓自己更好地適應工人運動,每個團隊有不同方案吧」。對他來說,最難過的一刻,是聽到曾飛洋、孟晗等人認罪的消息。已有「前科」、具備應對審訊經驗的孟晗,也在最後關頭認罪,足見壓力之強大。
韓東方亦表示,「他們認罪時說的那些話,我一個字都不相信」。他猶記得,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孟晗,聽他說起在長江輪船上工作的經歷,而自己說起當年在火車上工作的情景,「感覺像失散多年的兄弟」。
在開庭照片中,不過40出頭的曾飛洋,頭髮全白,而在近期發布的照片中,他的頭髮染回了黑色。眼下,曾飛洋覺得「艱難形勢更甚」,但仍希望「勞工界早日從『12.3』案件中走出來,直面恐懼,紮根社群,繼續前行」。
今年9月底,悠悠奔走憂慮,密集見律師,打聽被單獨另案處理的男友孟晗的最新狀態。夜裏12點多,在回家的出租車上,這個語速極快、外表堅強的廣州女人,在副駕駛位置默默流淚,肩膀微微聳動。我問她會如何看孟晗案子的結果。她回答,勞工維權工作是孟晗的人生價值所在,雖然不希望他再失去自由,但「除了支持,還能怎麼辦?」
孟晗在開庭前認罪,悠悠至今還是覺得吃驚,「不像他的風格」。無論如何,如今案件宣判,也算是有了結果,「晚上能睡着覺了」。
台灣、中國、香港人民們團結起來實現經濟民主
哦,韩东方啊,明白了
评端传媒对12.3劳工案一周年的报导
2016-12-3 工评社协作者秋火
1/报导的主题是2015年的12.3劳工ngo案、孟晗、曾飞洋打工族,相关内容准确,数据丰富,叙事自然流畅,文笔洗炼、生动、接地气,很适合大众了解当代中国有组织工运的历史和政治困境。
2/文中提及中国劳工通讯负责人韩东方认为判决比预想的轻,故说明“当局并未向工人阶级全面开战”。这是一种狭隘短浅的侥幸心理。根据工评社今年五一时发布的统计和详细分析,当局2015就对工人阶级全面开战了。
本人一直认为,劳工ngo并非工人阶级主力,而只是工人阶级的外围;当局以大规模“去产能”和更高压打击工运(不只是ngo)在2015就已全面开始,只是今年有所延缓(有待仔细分析),但全面开战已经打响,当局没有重大理由不会收兵。
3/本人再次表示对中国劳工通讯提供的工运宏观数据的严重怀疑。劳工通讯说2011年全国只有185起劳工群体冲突,2014年上升到1300多起,2015年又达到2944起,当然劳工通讯的人也表示数据只来自中国的社交媒体且被删得很厉害,实际数据只多不少。但问题在于,劳工通讯说这些数据能够“体现趋势”,可是根据严重不全的数据怎么能够“体现趋势”呢?这种数据分析其实还不如来自一线劳工工作者的工作和观察经验(当然只凭经验也无法得出准确的趋势)。
4/报导另一重要话题是“工运会否走向政治化”。没有人会否认这个大方向,但是工人在改良主义引导进一步削弱的情况,一定会比王江松韩东方所期待的社会民主主义走得更远,斗争爆发将会更激进。
5/这篇报道把沃尔玛工人维权放在工运受到空前政治压制的论述中,说沃尔玛抗议行动“无法再公开用工人代表制推动集体谈判的方式”。此处有暗示误导读者以为沃工维权无法成功集体谈判主要是因为政治环境空前受挤压的意味,实质上是帮助掩盖了韩东方王江松张治儒之流捣乱和葬送了沃尔玛工人维权这场本来最有希望发展壮大的工运的重要事实。实际上沃工维权及沃工联谊会是难得的得到了政府及其官方工会同情甚至一定程度支持的劳工维权案例,既不是香港端传媒这篇报道暗示误导的受制于政府压制,更不是最近纽约时报炒作歪曲的“中国政府左右为难”。空前得到政府及其工会同情,又有广泛群众基础,并且一周内全国三城四店成功发起罢工的沃尔玛工人维权运动,为何和如何被韩王张劳工界团伙葬送的,才最值得反思。
(本文含一些链接[即注释],详见http://www.youth-sparks.com/bbs/viewthread.php?tid=6833&page=1#pid28692 )
文章中的一段足以對這政權做出評斷~”孟晗及「打工族」的同事均認為,這一切工作,都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工會法》的框架內進行的,該法明言,工人不分民族、種族、性別、職業、宗教信仰、教育程度,都有依法參加和組織工會的權利”~自己立的法而不遵守 這叫有心要走向法治的大國….
境外势力资助?是共产国际吗?
真的真的非常感谢端传媒将这些情况报道出来,良心记者!
哎,尽管能报道出来的都是少数。更多的黑暗潜藏在水底之下。报道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曾飞洋、孟晗等人被拘留近20天时,大陆官媒”中烟电视台”、新华社同时出手
應為「中央電視台」,已更正,感謝讀者關注和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