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吞沒了村莊的消息,整整兩天之後,才炸開在網絡上,被外界廣泛知曉。
7月22日傍晚,首先引起人們注意的是「堵路」與「下跪」。堵路的是河北邢台市大賢村的村民,他們的村莊在20日凌晨被突如其來的大水淹沒,毫無準備之下,家人、孩子消失在茫茫洪水中,傷亡慘重。而他們卻在電視上看到,邢台市經濟技術開發區黨工委副書記王清飛接受採訪時說,洪水到來時,政府正在轉移群眾,「人員沒有傷亡」。
憤怒與傷痛的村民堵住了107國道的邢臨路口,癱瘓了交通,要求與政府對話,還一度與警方爆發肢體衝突。眾矢之的的王清飛趕來現場,與村民互相跪倒在對方面前。有村民大聲質問:「我們村裏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嗎?」王清飛不斷點頭,沒有正面回應。
這段「邢台開發區管委會書記下跪」的視頻配上簡單的文字說明,在社交網絡瘋傳起來,更多人注意到了這場洪災,也曝光了更多信息。
22日晚上9點左右,在網上刷屏的,是一篇名為《河北邢台水庫洩洪之後,那些在睡夢中消失的生命》的文章。文章內有大量洪災過後的現場照片:一片泥濘之中,到處都是小小的、孩子的屍體。慘不忍睹的照片引發了輿論震撼,儘管2小時後文章就被刪除,但越來越多自稱當地人在網絡爆料,稱造成這一情況的罪魁禍首,是因為上游的水庫要洩洪,而當地政府沒有提前通知村民,以至於村民在毫無準備中遭受沒頂之災,矛頭更指向邢台市最大的水庫朱莊水庫。
一時間,「草菅人命」、「謀殺」、「領導要上刑台」的批評如潮湧,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邢台官方粗疏的災情通報:「直到22日中午,邢台通報全市死亡人數共9人,11人失蹤。」
「我們一個村就有幾百人!幾個村都被淹了!」憤怒再也擋不住了。
暴雨和高温仍在輪番折騰邢台,乃至河北、華北等更廣泛地區,和此前許多次慘痛的大災一樣,人們爭議著,是天災,是人禍,抑或兩者兼而有之。狼藉的現場、紛亂的信息、糅雜的解讀,讓走向真相之路如大水退後的村路一樣泥濘,但這可能是避免重蹈覆轍的唯一的路。
洩洪還是決堤?天災還是人禍?
政府闢謠稱是七里河決堤,而非上游水庫洩洪以及沒有及時通知下游居民,而導致了大賢村的悲劇。襲擊大賢村等地的凌晨洪水可能來自哪裏?是不是來自朱莊水庫?凌晨洪水來襲,殺得村民措手不及,是不是因為官方沒有盡到提前通報疏散的責任?為什麼偏偏是七里河下游末端的大賢村受了重創?
7月18日下午4時開始,到7月19日下午2時,邢台市的暴雨預警信號從最低等的藍色信號,一路升到紅色信號,這樣不到24小時之內的迅速升級,是9年來第一次。到了19日晚上大約8時,環抱邢台市區的邢台縣,其地勢較高的西部山區,已經汛情緊急。
邢台縣西部山區的東川口水庫出現了漫壩。漫壩的時間,邢台官方的說法是19日晚8時。東川口水庫渠道管理主任胡立峰向《新京報》解釋的是「19日晚12點多,他發現水庫『馬上要漫壩』,20日凌晨1時許,東川口水庫開始洩洪,流量為300立方米/秒」。獲邢台官方選為解釋者的水利專家張英林則說,「東川口水庫發生最大出庫時間為20日凌晨2時,出庫流量382立方米/秒,區間多條小河溝同時流入七里河」。
東川口水庫是邢台市7座小(I)型水庫之一,位於七里河的上游。七里河是邢台市的兩條洩洪河之一,自西向東流經邢台市區南部,七里河的下游末端北側,就是邢台市東旺鎮大賢村。
大賢村被洪水突襲的時間大約是20日凌晨2時。胡立峰認為這不可能是由於東川口水庫洩洪所致:東川口水庫洩洪300立方米/秒的流量「很小」,而且水庫距離大賢村50多公里,「一個小時,東川口水庫的水不可能到達。 」而張英林稱,還有另一股洪水流入七里河。這股洪水來自邢台市西部南石門流域,洪水通過分洪道,在玉帶橋以70立方米/秒以上流入七里河。兩股洪水會合,流量達到580立方米/秒,在107國道處形成大洪水。玉帶橋和107國道,一西一東,是七里河流經邢台市區段的兩頭,而107國道距離大賢村只有幾分鐘車程。
就在洪水襲擊大賢村一個小時之後,20日凌晨3時,邢台市最大的水庫朱莊水庫也開始洩洪。截至19日24時,朱莊水庫上游入庫峰值達到5000立方米/秒,是1996年8月以來的最大峰值──1996年8月4日、5日,邢台曾遭遇過去20年中最大的洪水。胡立峰說,「朱莊水庫洩洪時(流量)是8000多(立方米/秒)。」
朱莊水庫,也是網絡上最初被傳為「洩洪淹沒村莊」的罪魁禍首。但地圖顯示,朱莊水庫的下游是有網絡狀河道的沙河。邢台市官方也表示,七里河並非朱莊水庫下游的洩洪河道。
雖然有網民翻閲資料指出,邢台曾從朱莊水庫引水入七里河,但無論是從地理位置、行洪時間、還是已經的洪峰流量數據來看,這次湧入七里河、衝擊大賢村的洪水,似乎並非來自朱莊水庫。但不來自朱莊水庫,是否等於大賢村洪災與洩洪無關?
邢台市市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趙雪峰這樣堅持:在接受媒體訪問時,他表示,這次洪水造成邢台市多個村子受災,是「因為七里河滿堤了,並不是洩洪。」然而,前述胡立峰和張英林所言顯示,東川口水庫的確出現了漫壩、之後也因無閘而「自動洩洪」,水流進入七里河,匯入橫掃大賢村的洪流,那麼大賢村的慘況,與洩洪是有關,還是無關?
沒有預警是因為雨大得太突然,和村民不當真?
比這更牽動人心的問題是,大賢村的慘況,是不是因為政府沒有做好預警和疏散?
胡立峰提到,19日晚12點多,他發現東川口水庫馬上就要漫壩,「於是立即通知了所轄的幾個上游村莊」。邢台市委外宣辦官方微博「邢台發布」則稱,當地工作人員在20日凌晨1點多,開始挨家挨戶敲門提醒居民避災,但有村民向媒體表示,沒有見到「村支書挨家挨戶敲門通知」。大賢村村支書張戰歌則說,20日凌晨1點50分接到電話通知說洪水馬上就要來,開始用村支部的大喇叭廣播喚醒村民逃離,但剛喊了幾聲,水就已經沒過了腰。
僅10分鐘之間,大水向大賢村500多戶、2000多人鋪天蓋地而來。
從官方所言的19日晚8點東川口水庫漫壩,到20日凌晨2點大賢村遭災,6個小時中,為何沒能更早通知大賢村居民?根據《邢台市防汛抗旱應急預案》(簡稱《預案》),水庫出現險情時,水庫管理單位應在第一時間向下遊預警。胡立峰自稱發現即將漫壩之後,立即通知了所轄的幾個上游村莊,但信息為何沒有進一步傳遞下去?
邢台縣水務局一名張姓負責人向 《新京報》表示,東川口水庫漫壩時,附近電路損壞嚴重,他們的手機打不出去,與外界失聯了,所以沒有通知中下游。
《預案》規定,大型和重點中型水庫發生重大險情,應在險情發生後2小時內報到上一級防汛抗旱指揮部,但對於東川口這樣的小(I)型水庫則沒有明確的上報時間和上報對象規定。對於當時已經啟動一級響應的邢台來說,防汛抗旱指揮部的職責就包括與有關部門主動協商,上游水庫緩洪錯峰,樞紐工程適時分洪,確保下游河道安全運行。
即便東川口水庫的消息沒有傳遞下去,七里河作為邢台市的重要河道,發生洪水時,根據《預案》,重要站點的水情應該在30分鐘之內報到市防汛抗旱指揮部。但邢台官方通報稱,20日凌晨1時40分通知開發區,開發區立即進入大賢村組織轉移群眾,當時,水已經開始漫進村莊。為何洪水從東川口進入七里河,匯合來自南頭門流域的洪水,行走十幾個小時到大賢村,指揮部似乎都未能及早從上游的站點處得到警告,從而向下遊發出預警?
在7月23日的記者會上,邢台市委外宣辦負責人高振魁說,因為大雨來得太突然,19日晚9點左右,雨勢還在可控範圍,到了晚上11點多,雨勢突然加劇,所以沒有更多時間提前預警。但這個說法,與邢台市副市長通報的、因應強降水的密集氣象信息發布是矛盾的。邢台市副市長說,18日,邢台市氣像台預測,19日到20日邢台將出現入汛以來最強降水,降雨期間,邢台市氣像台每兩個小時發布一次雨情信息。而且,19日下午2時,邢台市的暴雨警告已經升至紅色。如此,大雨為何是「來得太突然」?
高振魁又說,洪水來臨之前,村民肯定都收到了預警信息,包括短信、廣播、報紙等渠道,「可能是大家都沒當回事兒。」那是否意味著,大賢村村支書張戰歌,也可能認為預警信息是在喊狼來了?
埋管線開新路,洩洪河道可以這樣用嗎?
今年遭逢罕見的暴雨、通報預警機制又莫名失效,大賢村可以指望的,只剩下邢台市兩大洩洪河道之一的七里河了。
經過10年的治理,七里河已經從垃圾滿溢、污水橫流的季節性行洪河道,變成在2015年獲得國家水利風景區的七里河新區的核心,治理的防洪目標是從不足五年一遇,提升到五十年一遇。但讓大賢村始料不及的是,七里河中的洪水就在村口決了堤,漫灌向開發區的多個村莊。
衞星地圖顯示,平均寬度有7.1公里的七里河河面,在鄰近大賢村的位置突然收窄,遠看似乎是到了盡頭,河流末端更被分隔成了兩個蓄水池。七里河的末端被326省道隔開,省道的另一邊,已經不是河,而是出現了建築物。
數家已抵達現場的媒體報導都指出,七里河至大賢村口時,河道大幅收窄,北岸堤壩被鏟,河道內因為鋪設熱力管線,而被渣土和熱力管嚴重堵塞,村口的大賢橋橋面有四車道寬,下面有三個涵洞,但涵洞旁邊的部分河道因為修熱力管道而被佔據。
不僅有熱力管道,大賢村口的七里河道上還出現了路基。據多名大賢村村民向「重案組37號」回憶,今年春節後,突然有一家熱力公司進駐南邊村口,現在南邊道路上挖開4米多的溝道,再將挖出來的泥土和路基廢料,填埋在七里河,等到溝道挖好,並封閉了原來的道路,七里河的河道裏卻出現了一條新修的路,而河道在這裏從東﹣西向變成了西北﹣東南向,為了聯通對岸,新修的道路也變成東北﹣西南向,路基橫亙在河道中央。
大賢村村支書張戰歌表示,市裏當初沒有跟村裏溝通熱力工程,「(熱力工程)這是好事,但一方面妨礙出行是小事,造成洪災的隱患才是大事。」他說,村民向上反映過,鎮和區裏都來看過,但還沒落實。邢台市市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趙雪峰則在23日晚表示,七里河河道在這裏本身就收窄,施工與修天燃氣管道沒有關係,而大賢村災情比較嚴重,是因為大賢村上面的水太急,短時間強進水,轉移不及,就進屋了。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水法》第三十七條,禁止在河道管理範圍內建設妨礙行洪的建築物、構築物以及從事影響河勢穩定、危害河岸堤防安全和其他妨礙河道行洪的活動。第三十八條規定,在河道管理範圍內鋪設跨河管道、電纜,應當符合國家規定的防洪標準和其他有關的技術要求,工程建設方案應當依照防洪法的有關規定報經有關水行政主管部門審查同意。
而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防洪法》第三十三條,在洪氾區、蓄滯洪區內建設非防洪建設項目,應當就洪水對建設項目可能產生的影響和建設項目對防洪可能產生的影響作出評價,編制洪水影響評價報告,提出防禦措施。洪水影響評價報告未經有關水行政主管部門審查批准的,建設單位不得開工建設。
大賢村外七里河道裏的這些管線乃至道路建設,是否「影響河勢穩定」「妨礙河道行洪」?有關建設是否符合了國家規定的防洪標準?是否依法獲批?是否編制過「洪水影響評價報告」?而有關文件和審批,又是否在大賢村裏向村民公示過、諮詢過?
2006年年初,邢台市決定全面啟動七里河綜合治理工程。 10年過去,數十億的投入讓22.5公里的市區內河道以及兩岸,成為了景觀區,七里河新區因此而成,房地產價格也迅速飆漲,七里河成為了邢台市治污治水、城市建設、促進經濟的熱點,但當洪水來襲,本應承擔洩洪責任的七里河,卻讓就在它腳邊的農村居民承受了不能承受的「滅頂之災」。
7月23日晚上10時許,邢台市委市政府舉行新聞發布會,市委副書記、市長董曉宇表示,邢台市對這次短時、強降雨,強度之大、來勢之猛,預判不足;由於多年來未發生大的洪災,各級幹部抗大洪、搶大險、救大災的應急能力不足;災情統計、核實、上報不及時、不準確。他代表邢台市委市政府,向所有遇難者表示沉痛哀悼,向遇難、失蹤者親屬和受災群眾,向全社會誠懇道歉,並承諾會根據核查情況,該負什麼責任,就負什麼責任,該處理什麼人,就處理什麼人。現場7位邢台市領導幹部現場鞠躬。
但對於這次洪災中的遇難者、失蹤者,尤其是當中的孩子們來說,20日凌晨的黑暗和窒息,恐怕無法因任何道歉、處理和鞠躬而終結。
「輿情洪水」,未竟的追問
這次洪災在事發超過48小時後才引起輿論注意,但一石激起千層浪,討論從水利科學蔓延到政府政治,這次生的「輿情洪水」又是怎樣形成的?
面對群眾的質疑,23日凌晨1點,代表官方口徑的「掌中新邢台」公眾號發布了一條消息說,「小編下午經過查詢邢台市防汛搶險用圖發現,大賢村上游根本就沒有水庫。大賢村被洪水淹沒是因為七里河大堤決口所致。事發當日,因停電,沒有更好的通訊工具,當地政府工作人員凌晨一點多就開始挨家挨戶砸門通知各家各戶,所以傳言的朱莊水庫放水洩洪,隱瞞真相政府不通知村民是不存在的。」
但這條消息絲毫沒有平息輿論,而且充滿漏洞。為了驗證這個說法是否屬實,自媒體和專業媒體開始尋求真相。
問題主要有以下幾點,大賢村上方是否有水庫、七里河決堤是否和大賢村有關、有沒有洩洪、如果洩洪有沒有通知、通知後如何安排撤離。
首先是官方關於洩洪通知的曝光,7月19日晚間,邢台市防災辦曾經發布了一條通知,「今夜水庫放水,涉及下游鄉鎮,羊範,留村,百泉,孔橋,東汪,大賢及南和鄉鎮,請相關部門做好防範。 從地圖上看,從羊範到南和,就是沿著七里河從西到東的排列,也就是按照水庫放水所波及到的先後順序排列的。」
邢台市防汛抗旱指揮部於同一日晚間發出的通知,預計7月20日凌晨3時,朱莊水庫、臨城水庫開始提閘洩洪。野溝門水庫已於19日17時30分左右提閘放水。
這些官方信息的曝光,證明洩洪是確實存在的,並且已經發布官方消息。那麼為什麼大賢村會在20日凌晨1點才挨家挨戶拍門通知,造成這麼大的人員傷亡?
23日中午,一篇為《技術分析邢台大賢村被淹你曾有無數機會拯救孩子》,文章用大量的地理圖信息,旨在通過當地兩個水庫、河流和村莊的地理位置,分析從暴雨到水淹大賢村,當中有多少時間和機會疏散逃生。根據時序,先後是暴雨警告、水庫漫壩、水流至邢台市區,邢台至大賢村的距離,這當中有十幾個小時可以疏塞。哪怕半夜1點挨家挨戶通知,仍然有1小時機會疏塞。
文章指向另一個關鍵問題,災難造成的原因和七里河有關,「從18號就發布的暴雨預警,就沒人想過七里河的問題?就沒人想過上游那麼大的來水,怎麼排出去的問題?就沒人想過,一旦來水超過了龍泉大街的橋面,水流會向哪裏去?」
而此次事件的另一個焦點是官方通知疏散有沒有失職?
在23日中午,自媒體人趙鵬通過微信公眾號發表文章《邢台大賢村:失去的12小時》,這篇文章拼湊了所有官方消息,當中補充的一條至關重要的信息是,大賢村下游的南和地區,通過官方微博發布,在7月19日晚間要求相關村鎮12點就完成轉移。文章質疑,為什麼在南和地區上游的大賢村卻直到凌晨1點才「挨家挨戶通知」。
評論部分,媒體都在23日做了相應的跟進。 23日早上9時13分,新京報旗下微信公號「沸騰」刊發《邢台受災,官方說法何以拖在傳播鏈末端》的評論文章,批評官媒反應遲鈍,是真相和信息匱乏的原因,造成謠言四起。與此同時發布圖文報導──《邢台大賢村遭洪災!新京報記者今日凌晨探訪,一片狼藉 》。
鳳凰評論家發表敬一山的評論《邢台悲劇,掩蓋人禍的企圖不可饒恕》,文章直指官方在大災中以控制輿論為優先,權威信息不及時不準確,將會造成大災的「次生災害」。澎湃發布社論《邢台決堤:災情第一,還是輿情第一? 》都直接拷問政府在處理這起災難中存在的問題,洪水的預警機制、疏散機制、災難的通報機制。
居然想靠手机打不出去来推卸责任,难道不会用更可靠的对讲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