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店老闆于登曾經暢想未來：如果以輻射1億人口的日本迪士尼作為參考，那麼上海迪士尼輻射的長三角人口將是3億。
「不能讓錢都給美國人賺走了，我們也可以分一塊蛋糕，」在川沙古鎮上經營中國古玩生意的老闆宣浩說。
2009年11月4日，中國大部分報紙頭版刊登了這樣一條消息：「在上海浦東新區建設迪士尼主題樂園的項目申請報告已獲中國中央政府有關部門的批准。」2011年，迪士尼正式在上海浦東的川沙破土動工。
川沙，這個距離上海市中心外灘有30公里之遠的偏僻郊區，一下子炙手可熱。
在公眾眼中，迪士尼是一座主題公園；而在官方眼中，它還承擔著重要的政治使命──成為繼世博會後上海經濟發展的重要引擎。如何對接迪士尼，考驗著政府的整體布局規劃，聞風而動的也包括升斗小民。
于登和宣浩以前都在上海世博園附近做生意，他們決定把店搬進剛剛修復的川沙古鎮；唐建中向100多戶的農民收購了280畝的田地，要做川沙的農業生態旅遊；李洪巖和馬嘉佳買下了川沙一棟農民房改建而成的別墅，在Airbnb上嘗試經營民宿。
坐擁迪士尼，這些早期的個體經營者們將各自面臨怎樣的命運？
農場：等土地政策，「就和等水稻熟了一樣」
在一塊和足球場差不多大的水稻田裏，五彩水稻拼成了一幅畫：一隻米奇老鼠在招手，配上一行大字「迎接迪士尼開園」。
這裏是迪士尼以南，唐建中的的迪洋歡樂農場，已於2015年10月開業。
唐建中很滿意這幅創作。因為來參觀米奇老鼠水稻畫的遊客絡繹不絕，農場賣起了20元一張的門票，還架起了一座兩層樓高的小天橋，供遊客和水稻畫合照。 「差不多3萬人參觀了這幅水稻畫，有6家媒體報道，最遠的來自廣東衞視，」唐建中說。
唐建中58歲，上海人，非農民，非川沙當地人。在2012年經營這個農場前的20多年裏，他一直從事外貿服裝行業。
當迪士尼確定落戶川沙後， 佔川沙面積三分之一的農村開始了大規模的改造計劃。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就是「退養還耕」──不搞污染較大的家禽「養殖業」，而是恢復「種植業」。
川沙鎮政府下定了決心，對媒體表示，迪士尼周邊的12000頭豬、三個奶牛場的500頭牛、鴿子場的26.5萬羽種鴿、兩個雞場30多萬只雞，全部在今年5月前退養，復耕還綠。
「川沙要為迪士尼打造一個衞生、整潔的生態型後花園，」川沙新鎮農發辦主任黃振華說。
為此，川沙啟動了「土地大流轉」項目，把散在農民手裏的承包地流轉出來，把低端外來種植戶調控出去，消除以往「散亂低雜」的農業態勢。
唐建中很快嗅到了其中的商機，他決定做農場主。
2012年，唐建中從川沙六灶社區湯店村的100多家農戶手裏收來了280畝土地，準備經營高端農場。 「如果只是像以前農民那樣種地，根本無利可圖。」他對於高端農業的設想是：引入高科技、發展農業旅遊，做採摘、農家樂和私人田地，還可以露營，還可以建酒店。
走進迪洋歡樂農場，道旁是新栽的梧桐樹，種植米奇老鼠水稻畫的農田已經被收割完，留出一片裸露的泥土。農場裏有六個造型極富現代感的球形大棚。
大棚採用的是雙層薄膜，佔地600平方米。造型的靈感來自於之前在日本和荷蘭旅遊時參觀當地農場得到的啟發。大棚採用先進的種植方式，水培、氣霧培和機質土。棚中種有各品種的番茄、甜瓜、冬瓜，毛豆，唐建中還在嘗試培植一種名貴的中藥材鐵皮楓鬥。這一切都是定時噴灑水和氣霧，無需農民親自在田間勞作。
在唐建中的商業模式裏，這個球形大棚以後可以成為私人認養的種植場，「這就是私人的蔬菜基地，冠他們的名，每年只要交管理費給農場就可以了。」
唐建中相信，田園生活是城市人未來休閒的方式之一，「週末來這裏過上詩情畫意的生活。」在這片280畝的田間有四通八達的水道，在這些水道裏可以泛舟遊。為此他在水道兩邊栽下了櫻花樹。
唐建中透露農場的基本投資已經有三千萬，「如果是一般的農場，投資額只要幾百萬而已。」
之所以嘗試從未涉及的農場並砸下重金，一是中國當下的農業政策利好──中央「1號文件」連續5年把生態農業列為重點扶持產業，國家巨額資本正在進入；迪士尼區域的土地價值正在飛漲。以商品房為例，據房產中介「鏈家網」數據顯示，川沙地區在一年間，成交均價由20241元上漲至33178元。加上川沙規劃中的上海火車東站交通樞紐，錢途不可限量。
這一切看上去很美好，不過四年過去，農場還是毫無起色。唐建中的辦公室是搭起來的臨時鐵皮房，廁所也還是流動廁所。農場中一個唐老鴨塑像被廢棄在田裏，同樣棄之不理的還有池塘中洩了氣的大黃鴨。
尚不允許建樓，是農場還無法正常經營的原因。根據唐建中的說法，政府曾許諾每畝土地可以批准6平方米的土地用來建設樓房──以迪洋歡樂農場280畝的土地計，有1680平方米的土地可以用在建設設施上，而有建設設施就可以蓋樓──但政策至今沒有落地。
與此同時，迪洋歡樂農場已經申報了川沙農業旅遊定點單位，如果通過，將會成為3A景區，國家鼓勵正在鼓勵將一產和三產融合。 「到時候就能合成為功能區，得到政府更多支持，之後可以經營酒店，」唐建中說。
「做農業實在太苦，我原來皮膚挺白的，現在真的曬的和農民一樣黑，」唐建中現在唯一做的就是等政策落實。 「我已經等了四年了，反正是遲早的事，就和等水稻熟了一樣，急不來。」
川沙古鎮復興，慘淡的中西文化對接？
川沙古鎮的店主于登和宣浩，要比唐建中著急得多。
離迪士尼最近的商業區是川沙鎮中心，直線距離4公里。人們相信，這裏會因為迪士尼效應成為上海下一個興旺的商區。
那如何開發川沙的旅遊業？
官方第一個想到的是被埋沒的川沙古鎮。川沙古鎮位於川沙鎮中心稍偏的位置，450年歷史，從明朝起，川沙古鎮一直是川沙最繁華的鎮中心，因九廟十三橋的格局、明清時的建築風格、擁有江南第一大宅「內史第」而聞名。這裏還曾是宋慶齡、黃炎培、胡適等民國名人的棲居地。直到90年代後，房地產崛起，城市擴張，居民區擴建，川沙的中心逐漸移出了古鎮，古鎮敗落，變成販夫走卒的菜市場。
而迪士尼的到來，給古鎮注入了一劑回春藥。
「迪士尼是西方文化，我們就要以東方文化和迪士尼對接。」在政府的布局構思下，打造古鎮成了川沙發展的重心。 2013年，一場「復興運動」開始。 2014年，川沙古鎮成功申報了中國歷史文化名鎮。
慕名而來的就有工農飯店老闆于登。
于登一開始覺得自己眼光不錯。他選中的這家餐廳是整個古鎮中最老字號的一套房子──國營工農飯店。興建於1905年的工農飯店，原名萬興館，還是本幫名菜三黃雞和扣三絲的發源地。解放後，這裏成了公私合營，再改為國營，直到90年代倒閉。
工農飯店的外牆一直保存著革命時期的風貌：「偉大的領袖、偉大的導師、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萬歲！」
「剛來看房的時候除了外牆，裏面簡直是危房。」窗外望出去古鎮街道的只寬1米，大量的路面壅塞著違章建築。但于登還是在2012年的時候高價租下了這棟兩層樓的房子，簽下5年合約。
不料，前三年都付諸流水。
「迪士尼跳票了很多次，一開始說2014年開業，之後又是2015年，然後又是2016年。」這是于登遇到的第一個坎。為了避免沒有客流入不敷出，餐廳直到2015年3月才開業。
于登曾設想來古鎮後輻射3億人口的生意大盤：來迪士尼的遊客會以川沙為基地，自駕遊的人會選擇來到古鎮消費。自駕遊的人越多，對古鎮消費的推動力就越強。
而悲觀的預測是，來迪士尼的人都去新興的鎮中心消費，消費力相對孱弱的本地人反而到古鎮消費。
2016年5月初，迪士尼開始了試運營，一個月不到的時間，據官方統計迪士尼的遊客量已經突破了50萬。但是古鎮依舊是孤獨的青石板，遊客稀少，「工農飯店」經營慘淡。
于登始料未及。
「川沙古鎮只有橫豎兩條街，走10分鐘就沒了，」「老街古玩」店的老闆尹女士告訴端傳媒。古鎮上最先改造的南市街在2013年動工完成，一開始政府在「中西文化對接」的暢想下要求整條街都賣古玩，但是兩年來生意冷清，古玩店都經營不下去，變成了低端的手串生意或者開起了雜貨鋪。
在另一條中市街上，大多數門面依舊沒有出租出去，開張的店面也都是酒吧、粵菜、川菜和甜品店，如同千篇一律的中國旅遊古鎮開發模式。 「政府希望讓有實力的品牌入駐，」中市街上，「老祖禪堂」的老闆宣浩說。
2015年，宣浩把原先開在世博園門口的店鋪搬了過來，要在這裏做「老鎮、老街、老茶、老戲」，「我學的就是北京老舍茶館的模式，讓看完迪士尼的人在古鎮看到另一種文化，聽聽滬劇，」宣浩說，「但古鎮上的商家和古鎮太不匹配了，這裏沒有特色小吃、沒有令人駐足的精品店、沒有文化。」
官方預計迪士尼到來會為古鎮每天增加五千遊客。但接受採訪的當日是端午節三天的假期，古鎮的遊客寥寥。
于登的店在剛開張的時候，也曾門庭若市。但新興古鎮顯然未能對遊客形成太大的吸引力，人群來了又走了。
頂著名店的招牌，于登壓力倍增。沒有做過餐飲行業的他對目前的狀況束手無策。由於焦慮過度，每天整包整包地抽煙，于登患上了肺動脈栓塞，在ICU整整住了十天。
川沙古鎮仍在繼續復興。填河而成的三灶浜路會把路面挖掉，重新恢復為河道版的「三灶浜」。東門口一片破舊的城中村會被拆遷，拓展為古鎮的一部分。
「這兩年一定是虧本的，但生財之道要看機遇。」相比于登，財力更勝的宣浩尚在遙望未來，「西塘古鎮、周莊古鎮他們怎麼成功的，川沙為什麼不行？」
農民房變民宿：最後的樂園
經營10多年餐館的李洪巖並沒有選擇老本行。他並不看好古鎮高成本低客源的餐飲業，告別餐飲，做起了民宿。
這兩年，民宿從台灣火到了大陸雲南和浙江中旅遊興旺的小城。川沙也正躍躍欲試。
第一個出頭的是政府。它辦了民宿（上海）旅遊文化發展有限公司，以國有企業的身份向農民租借兩三層樓的農民房，宣布要將房子打造成「五星級豪華套房」。此前，這裏的農民從未沒聽過何為民宿。
但李洪巖和馬嘉佳夫婦決定自力更生。馬嘉佳是香港新移民。早在2000年夫妻倆來到香港的時候，就是住在大嶼山的民宿中。兩人對「民宿」概念並不陌生。
李洪巖遼寧人，48歲，中專畢業後曾做過農民，在家務農兩年，做過北漂。
2005年，李洪巖曾在上海經營過一家叫「和敬齋」的銅鍋火鍋。據說當時生意火爆到常常大排長龍。待他2013年在上海最繁華的南京西路開分店時，店鋪的租金已經是200萬一年，這相當於第一間店鋪的十倍。由於成本太高，兩年後李洪巖放棄了那家店鋪。
當迪士尼2009年宣布落戶川沙後，李洪巖看到新的商機，舉家從上海市區的高樓大廈搬去川沙郊區。
2010年，他用400萬的價格在川沙三灶港購買了一棟由農民房改建的別墅自住，院子有500平方米，6個房間，四個衞生間，加一個大露台。
一開始的計劃，也是經營老本行餐飲。
「要開就要開到迪士尼裏面去，」李洪巖想的是經營類似香港的避風塘。但是和迪士尼談合作的時候吃了顆螺絲──三年的入場費200萬，租金另算，50元每平方米，以200平方米計，每天的租金高達一萬。南京西路失敗的經歷告訴李洪巖這門生意不值當。
隨著迪士尼開幕的臨近，有著一棟大房子的李洪巖和太太馬嘉佳決定做民宿。
得知Airbnb是全球最大的民宿網站，馬嘉佳立刻就註冊了，隨後把房子掛上了網，標註的關鍵詞是「迪士尼周邊民宿」。
很快，諮詢的消息在馬嘉佳的手機上「嗶嗶」響起，「全世界都看到了。」這些諮詢者包括來自大洋彼岸的外國人，他們通常會在中國半夜時間的兩三點發來電郵，有來自夏威夷的和曼哈頓的。
馬嘉佳用百度翻譯，先英譯中，再中譯英。
一個月後，民宿有了第一單民宿生意，來自河南的四個年輕人要來迪士尼玩，訂了他們的房子。
Airbnb反映出熱度供不應求。李洪巖夫婦決定再租幾套農民房改建的別墅。他們又以每套1.5萬月租的價格租了三套。每間房間定價300元左右，現在手裏共有20多間可供出租。
坐在馬嘉佳要出租的民宿房子裏，客廳擺著老式的紅木沙發，這是李洪巖的決定──實用，而且又體面，這是他的理念，民宿要保持實用主義風格。
馬嘉佳沒有研究過裝潢或設計，她本著「家」的理念投入到這項事業中。備齊必備的物資，床墊、床套、茶幾和沙發，甚至一個馬桶刷。他們把農民房裏並不安全的煤氣罐換成了電動熱水器。甚至從原來的餐飲店搬來了燒烤爐。還打算買兩頂遮陽傘放在露台上。
兩人常常為房間的細節爭得不亦樂乎，比如房間要不要做成榻榻米？床單是花色還是白色？
民宿的不遠處是一片農田，夫妻倆很喜歡這裏自由自在的鄉村感受，他們會推薦住在這裏的遊客不妨去大棚裏採摘黃瓜和草莓。「這裏讓我想到我出生的地方，」李洪巖說。
他不再緊緊擁抱迪士尼樂園的財富夢。也許不遠的將來，資本和城市化會像洪水淹沒這片土地，但此刻，這裏就是他的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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