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你在路上看到一個洞,那是無底的,結果他告訴你,他要下去。你無法阻止,只能看着他慢慢往下爬,跟他的連結只剩一條繩子,有時你拉了拉繩子,也沒反應。你站在洞口,不知道這一次他會不會回來……」
來自香港的徐思寧,用帶有粵語口音的普通話,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像是在斟酌該用甚麼字眼,形容她1年半來的生活。
那個爬下黑洞的人,是她的丈夫陳潔晧。
藏在黑洞裏的,是陳潔晧3歲時住在保母家,遭到保母一家人性侵與虐待的記憶。而那個被他遺忘在黑暗記憶中的孩童,待在洞裏30年,等着有人將他一把抱起,給他勇氣和自信,繼續生活下去。
開啟回憶之門
3歲那年,陳潔晧的父母搬新家後,將他留在保母住處,「他們沒有帶我走,也沒有告訴我為什麼。我會盯着舊家門口一整天,等着家人來接我走。但我沒等到,只有黃昏時被帶回保母家。」之後他遭到保母一家性侵長達3年,並被迫與加害者同住,一直到5歲後才被家人接回。
遭遇性侵的悲憤,以及回到原生家庭後,未獲得足夠的情感支持與理解,這種親密關係裏的背叛,讓陳潔晧選擇以封存記憶的方式保護自己。漸漸忘記曾經被性侵的回憶。
台北市立教育大學視覺藝術研究所畢業的陳潔晧,除了是藝術工作者外,過去也積極參與社會議題。包括樂生療養院保留抗爭,和士林文林苑都市更新案,都能見到他的身影。
大約1年半前,他開始在網路上吐露幼年的性侵經驗。陳潔晧受訪時說,開啟自己回憶之門的,是妻子徐思寧。1年半前的某一天,陳潔晧協助就讀輔大「兒童與家庭研究所」的妻子徐思寧將訪問內容打成文字檔的時候,注意力被一段文字捕獲,觸動了記憶的開關,也開啟了這段回憶過往的旅程,慢慢理解那些刻在他皮下的傷痕,究竟來自何處。他並將自身經歷出版成書,以《不再沉默》為名,為那個童年的自己開口述說:
「那時她在做關於育幼院裏兒童參與權的相關報告。裏頭有一段敘述說道:『兒童進入安置機構後,經常會有孤單的感覺,內心哀傷卻說不出口』,看着那段文字時,我心裏有種怪怪的感覺,但說不出那是甚麼。」
陳潔晧握着徐思寧的手,同樣緩慢的字斟句酌,但他的緩慢,來自因創傷造成的詞彙空白,講到傷心處,他腦袋裏總會一陣空白,找不到適當的句子描述。
陳潔晧的身子不自主的顫抖哭泣,但觸發他的,不是被安置的兒童面臨的遭遇,而是描述「內心孤獨」的字句。因為在他的童年裏,經歷了類似的孤寂,幼年獨自被安放在保母家,卻遭遇性侵,「我在這種感到被遺棄的情況下,多麼痛苦和無助。」
「那時我感覺身體有個部分死了,之後我身體出了很大的問題,過敏、免疫系統失調……,後來我回想起,覺得那時的身體反應,可能是因為我在責怪自己,怪自己不值得被愛,所以他們不愛我。」
「被遺棄」的感受,從陳潔晧待在保母家起,一路延續到回到原生家庭時期,《不再沉默》中用了相當大的篇幅,描寫被遺棄的感受,以及它對一個人的成長造成多大傷痛,尤其因為無法從原生家庭獲得情感支持,讓陳潔晧長達30年,深陷「被害人」這身份的折磨中。
陳潔晧的父親(小魚)是一名篆刻家和散文作者,從保母家回到原生家庭後,有段時間白天媽媽與哥哥不在家,只剩陳潔晧和父親。彼時父親往往睡到下午才起身,而飢餓難耐的陳潔晧只能待在父親臥室門口,輕聲的呼喚:「爸……我肚子很餓……」
同樣的劇情,在陳潔晧父親出版的散文集中,被描繪成藝術家父親育兒的「趣事」;但在陳潔晧心裏,卻是他被長期性侵後回到家,在飢餓中一邊等待父親起身,一邊害怕起床後的父親會生氣的記憶。
「小時候我會一直想要『測試』我爸媽。我會要他們買很貴的玩具給我。」陳潔晧笑了笑說,他至今都還記得,他曾經要求父母買一個台幣1400塊(約332港幣/43美元)的玩具給他。「我其實不想要這些東西,但我知道他們會因為我的要求感到為難,我知道他們會對價錢『有反應』。我只是想要看到他們『有反應』,因為他們對我的任何事都沒有反應……」
有一年母親節,學校要求孩子寫一篇作文——我最愛的人,陳潔晧說,他知道每個人肯定都會寫自己的母親,但他故意寫了「保母」,因為他知道作文要拿回家給母親看,「我想知道他們是不是很在意,我希望他們很在意我寫的東西、我說的話、我愛不愛他們,但他們看了沒有反應。」
後來陳潔晧不再測試,放棄從父母身上得到關注,「那時我感覺身體有個部分死了,之後我身體出了很大的問題,過敏、免疫系統失調……,後來我回想起,覺得那時的身體反應,可能是因為我在責怪自己,怪自己不值得被愛,所以他們不愛我。」
挺身捍衛 妻成避風港
青少年時期陳潔晧與家人互動變得淡薄,放學回家便睡去,一直到三更半夜才起身找東西吃。高中、大學後更是晚歸,一天和家人說不上一句話。成年後,他開始對父母產生愧疚感,認為自己不符家人期待。「所以我開始想得到他們認同,想做一些他們會開心的事。」
彼時陳潔晧的父親邀請他一同辦展覽,陳潔晧想着,這應該是會讓父親開心的事吧,因此投入兩人的合展。「但他會告訴別人,我來做這個(展覽)是因為我是流浪教師,所以他來幫我尋找生路。」陳潔晧吸了口氣,「到最後我會很受傷,努力得不到肯定,感覺自己整個存在都被否定。」
但偏偏正是「父母」這個角色,才有徹底否定孩子存在的能力。從小經歷「背叛」感的孩子,更需要在親密關係裏修復信任與認同,可陳潔晧的期待總是落空,讓他只能在無窮的自我懷疑裏獨自走下去,這也是他無盡的感到孤單的原因之一。曾經有一度陳潔晧認定自己應該是「撿來的」,這個幻覺讓他鬆了一口氣,「因為這樣好像一切都有了解釋。」
「想到他父母這樣說話,我就很生氣!」回想起過去與陳潔晧父親合辦3次展覽的經驗,徐思寧瞪大眼睛帶着怒氣地說。她無法理解陳潔晧一心想在父親身上找到認同,為什麼換來的只有羞辱。她的挺身捍衛,成了陳潔晧的避風港,陳潔晧拍了拍徐思寧的手臂,淺淺的笑了。
在徐思寧的陪伴下,陳潔晧開始慢慢的深掘埋藏的記憶。一開始幼年時期的記憶還很模糊,但陳潔晧開始回憶後,許多畫面開始像是虛擬實境一樣重現,吃飯睡覺時,記憶總會突然閃現,就像從戰場返家、罹患嚴重「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士兵,「然後我會突然定住,回到那個時刻,感覺到身體的痛,淚流不止。」
那時的陳潔晧只能片段的敘述記憶,後來他們透過閱讀資料才發現,受虐記憶並不會以線性方式依序出現,而是按照「痛苦程度」出現,因此一開始的敘述總是混亂,徐思寧花了漫長的時間,陪着陳潔晧慢慢地理出頭緒。作為聆聽者,徐思寧對於丈夫幼年被性侵的情節感到驚懼,「有時我聽他講,覺得好恐怖,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情,又很怕下一次再聽到更讓人驚悚的情節。」
「我最害怕的是,他的回憶會不會殺死他,他會不會回不來了。我不能催他、也不知道怎麼幫他,甚麼安慰的話都用不上。」
除了聆聽,陳潔晧進入回憶的這段期間,徐思寧得一肩扛起家庭日常,同時提供陳潔晧必要的陪伴與支持,「那時我們兩個剛好沒有工作,家裏開支、經濟問題,還有我論文要提交了!」掰着手指一樣一樣數着當時要操心的事,徐思寧笑着說,她還得無時無刻陪着陳潔晧,有時陳潔晧會裹在棉被裏,只露出一雙眼睛靜靜坐在家裏角落,「有時他會痛苦到倒在地上打滾大哭,所以我根本不可能留他一人在家,去哪都得帶着。」那段時間,陳潔晧出現嚴重睡眠障礙,害怕一入睡,就回到當年被性侵的情境裏;好不容易入睡,卻是不斷抽搐與磨牙。
「我知道我自己沒有崩潰的空間,我不能被他拖垮。」但這些外在壓力還不是最讓徐思寧恐懼的事,「我最害怕的是,他的回憶會不會殺死他,他會不會回不來了。我不能催他、也不知道怎麼幫他,甚麼安慰的話都用不上。」
一段時間後,徐思寧問陳潔晧,她該怎麼做。陳潔晧摟着徐思寧說:「那時我告訴她,她只要陪着我就好,『只要有妳在,我就回得來』。」
除了開始深掘自己埋葬多年的回憶,教育大學出身的陳潔晧與研究兒童與家庭關係的徐思寧開始蒐集資料,企圖了解那些自身的情緒反應與人格特質,和幼年的受虐經驗之間的關聯。
「後來我才知道,很多受虐者要到三十、四十年後才會慢慢浮現記憶。因為必須等到他終於有了一個讓人安心的環境、願意傾聽的對象、相對安穩的物質條件後,他的身體才會準備好開啟記憶。」對於自己事隔30年才有辦法想起,陳潔晧在書本裏找到解釋與答案。
難以面對的兒時好友
那段時間,陳潔晧把他的Facebook頭像換成一個擬人的貓紳士,也將Facebook名字改成「Felis Simha」這是他為自己創造的分身,一個他在回憶中想起的那個熱愛畫圖、熱愛幻想,在藝術與幻想中得到救贖的自己。陳潔晧在書中解釋,「Felis」是拉丁文中「貓屬」的意思;而「Simha」在梵文裏指的是「獅子」。以動物作為自身行轉化,源自於同年對動物的喜愛。而「Felis Simha」這個分身,象徵他幼年時期的一點點光,即便在最絕望的日常裏,還是有值得讓他開心與繼續活着的動力。
談起這個分身,陳潔晧漲紅了臉,喉頭像是噎住一般說不出話,半晌以後才擦去眼淚,「我小時候最好的朋友,是一隻叫做吉米的牧羊犬,那是保母買的。在保母家受到性侵的那幾年,只要看着吉米的眼睛,我就能夠相信還是有個對象,可以全心全意愛着我。」
要返家與父母同住的那天,保母問陳潔晧是否願意為了吉米留下來。對一個5歲孩童來說,這樣的選擇何其困難,最後在逃離苦難與陪伴好友之間,陳潔晧選擇離開。這個選擇讓他覺得自己背叛了最好的朋友獨自逃離。一直到吉米過世,「我才覺得鬆一口氣,吉米不會再被壞人欺負了。」
挖掘回憶的那段日子,陳潔晧為自己創造一個分身,把情感寄託在上頭,「但我不敢用吉米的畫像來代表這個分身,因為那太痛了,我怕我沒有能力承受牠的生命。」
「之前我去香港,在她(徐思寧)家住1個月,跟她姐姐的兒子一起玩、打電動玩具。我發現有一些沒有過的體驗:我和一個小孩建立一段真誠的關係。有天晚上我夢到吉米來找我……,那是一種很真實的感受,牠跟我說:『我很好,牠也很好』。」
現在有時陳潔晧也會想養隻狗或貓,但卻又害怕再度背叛另一生命。「現在他說要養38隻狗,因為之前在網路上看到一段影片。」徐思寧撫了撫陳潔晧的背,笑着接口,「但我們要先賺錢才能養狗。」這一句話,也讓陳潔晧破涕笑了。
對於陳潔晧的哀傷與眼淚,徐思寧顯得泰然,她說過去陳潔晧即使有不開心,總悶在心裏不說,又或者像是無法說出口。後來她才知道,童年長期受創者,會影響腦部語言發展區塊,他對情緒的失語,或許來自幼年的經歷。「小時候我一看到大人,就急着想告訴他們我的遭遇,結果一張口卻說不出來,腦袋一片空白找不到詞彙,只能一直哭。」陳潔晧說,現在每當他情緒激動時,講話就變得非常慢,因為他得在腦海裏捕撈那些消失了的字句。
從開始回憶到現在,1年半來的記憶之旅,讓他出現了不少變化。現在的陳潔晧常常哭,開始學會敘述情緒。「之前我去香港,在她(徐思寧)家住1個月,跟她姐姐的兒子一起玩、打電動玩具。我發現有一些沒有過的體驗:我和一個小孩建立一段真誠的關係。有天晚上我夢到吉米來找我……,那是一種很真實的感受,牠跟我說:『我很好,牠也很好』。」
「過去我從來沒想過可以和人建立信任關係,現在我會想着……我想要相信,是不是我也有機會跟人建立關係。」曾經那個被遺忘在黑洞中的小男孩,終於被抱起,一起走出洞口,去見證這個世界上仍有可能存在的善意。「我向他道歉,因為我把他遺忘在這裏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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